馬背上的青春（3）：匆匆離京

賀長文

離京前一天，我期盼父親能再次回家，但監管人員不再准爸爸假。8月6日晚爸爸沒有回家。那天晚上，家裡顯得特別安靜。大家都沒有太多的話要講，好像在默默地等待着什麼，等待命運的安排吧。我的前程不是已經註定了嗎？我的心發慌。要離家出走了，一去不返了，我想不出什麼時候還能回到這個家。雖然這個家現在已沒有了歡笑，缺少了溫暖，但它依然是我惦念的地方。我幹嘛非要離開這個家呢？我沒有後悔，但心有不甘，不知所措。媽媽和姐姐對我的離去既有不舍也有擔心，卻沒有更多的表示，既無安慰也無囑咐，同樣的不知所措。

8月7日晨，全院的人，包括近90歲的外婆與姑奶奶，都起得很早。外婆已經行動不便。她坐在椅子上，隔着玻璃窗向我揮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這把年紀天天聽廣播也不理解社會發生的變化。還沒出院門，一位鄰居送來一盒點心（可惜我忘記了這位鄰居是誰）。我提着點心，好像有點兒不倫不類。媽媽等人送我到北京火車站。怎麼去的火車站，現在已經回憶不清晰了。只記得一路上媽媽沒有千叮嚀萬囑咐，沒有依依不捨，好像也沒有太傷心，只是又塞給了我點兒錢，淡淡的笑容掛在臉上。到了火車站，那裡已是人山人海。我與媽媽、姐姐在站前匆匆留影。進了站，我們不斷被來去匆匆的學生擠散。分分合合，到了站台上已經無法與撞到的同學們留影，只能跑到火車頭前面一撥又一撥地去與同學合影。

真正的離別是在鑼鼓喧天，人聲鼎沸中開始的。只記得表哥彭朋擠在人群中將照相機倒過來高高舉起，仰視取景，在密密麻麻的人頭之上為我拍照；只記得與媽媽拍照時，媽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只記得與同學們照相後安義順與陳培華才鑽出人群找到我，我們又鑽出擁擠的站台回到到鐵軌上站在火車頭前留影；只記得一位姑娘喊着我的名字跑過來與我握手告別，當着眾人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你叫什麼名字？”，讓這位姑娘不知所措，頓感蒙羞，肯定深深刺傷了她的心。至今我還不知道她是何許人也。

人聲嘈雜，不停地打招呼、話別、拍照，容不得我和母親說幾句寬心的話。說實話，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有點兒發呆，也不知該怎樣安慰母親。上車後，車窗半開着，窗口塞滿了一個個人頭，我只好站在車廂過道透過上層的車窗玻璃向外望。攢動的人頭中不見了母親。是被興奮的年輕人擠出去了，還是她根本就沒擠上前來，不得而知。這一刻，我的父親還在牛棚里勞動呢，不允許回家，更不可能來送行。他在想我麼？這一刻，我尚在北京，父親、母親、外婆與姑奶奶卻已經見不到了，而且有一種再也難以相見的模糊感覺。

咣噹一聲，火車震動了一下，大約是掛車頭吧，車裡車外的人們都感覺到了，但嘰嘰喳喳的人們不為所動，還在話別中„„不知不覺火車慢慢向前移動了。寬心的話、叮囑的話還在繼續，車上車下的手還牽在一起，突然間車廂內外的人集體意識到什麼，就像同時接到命令的戰士行動統一，車站一下子靜了下來，只剩下車站的大喇叭還在播放着革命歌曲。片刻凝固之後，站台上、車廂內不約而同響起一片嗚咽聲。火車伴着哭聲、廣播聲緩緩地駛出了站台。擠在火車窗外送行的人，人擠人，寸步難移。語音斷了，緊拉的手不得不鬆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咣噹、咣噹，車輪在鐵軌接縫處的撞擊聲頻頻傳來，聲聲擊在人們的心頭上。

人聲、廣播聲、哭聲越來越弱了，輪軌有節奏的撞擊聲卻越來越清晰，頻率越來越快。環顧車內，低年級的學生們有的還處在憧憬新生活的興奮當中，大多數人都在默默地擦拭眼淚。窗外，我熟悉的北京畫面正一幅一幅閃過。未來、餘生，不得而知。我不是想哭，也不是不想哭，是哭不出來。人似風中的枯葉不能自主，不知將落到何處。矛盾、惶恐，全是我自找的。誰要自己主動申請離京的呢。此去，真的離開父母了。秋日悶熱，想到要一輩子紮根邊疆，今後關山隔阻再難見到父母，而且要用畢生去接受再教育，立馬一股易水河畔水涼風寒的莫名悲切湧上心頭，不見一絲“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情。

找到自己的座位，見到鍾林，我們一起去其他車廂找馬袁。他是我們的初中同學。見到馬袁，沒有重逢的喜悅，沒有同赴廣闊天地的興奮，沒有空餘的座位，我們站在過道簡單聊了幾句算是打了招呼。由於父母都被隔離審查，馬袁和他妹妹這次一起去草原插隊落戶，家裡沒有人來送行。我們心裡都明白，前去的地方沒有家人。離開他的車廂，我的魂兒好像游了回來，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在車廂連接處我真想停下來哭個痛快。

火車繼續前行，車廂里的人漸漸恢復了常態，我靜靜地坐着，幾位低年級的學生大約是頭一次乘火車，頭一次離京，頭一次離開父母，旁若無人地嬉笑喧譁，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廣闊天地的幸福生活。

火車半夜裡到達賽罕塔拉。乘同一列火車到達的還有分配到東蘇旗的北京知青。東蘇旗的地理位置在賽罕塔拉與阿巴嘎旗之間。到阿巴嘎旗的這批北京知青有500多人，到東蘇旗的北京知青人數要少多了。盟里抽不出數量足夠的汽車把我們同時運送到目的地，汽車只好連夜將去東蘇旗插隊的知青先送走，再返回來接送我們。

賽罕塔拉是一個很小的城鎮，火車上的乘客大都在此下車。再向北行就是邊境城市二連浩特，持有邊境證的乘客才能繼續前行。那一夜小鎮鬧鬧哄哄的，我們被臨時安排在一個大禮堂休息。

早上我走到禮堂外面，看見了騎馬的牧民。牧民大約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外地青年，興奮之餘抬起雙手讓馬顛着步走起來，令在兩旁圍觀的北京青年們羨慕得不得了。開飯了。一進飯館一股膻味撲面而來。我實在受不了這膻味兒，退了出來。回到禮堂從網兜中取出鄰居送的點心當早點吃下。

早飯後集合排隊。我們被安排在一輛卡車上隨行李直奔阿巴嘎旗。那時從賽罕塔拉到阿巴嘎旗的公路是土路，但草原比較平坦，車在公路外的其他地方走多了便留下車轍，久而久之形成了新路，所以通向阿巴嘎旗的土路有許多條。滿載北京知青的汽車在分分合合的土路上你追我趕。車輪捲起的團團塵土在車尾緊緊相隨。汽車忽而開上公路，忽而又轉到自然道。由於公路年久失修，自然道高低不平，車廂上的人就像在簸箕里顛簸的豆子，被晃得上下左右不能自主。遠處出現了黃羊群，站在駕駛艙後面的同學拍着駕駛艙棚頂，許諾給駕駛員一枚毛主席像章，請他再開快點。司機便狠踩一腳油門，汽車把人顛得飛了起來。坐在行李上滿身塵土的知青們隨着行李騰起落下。這時坐着還不如站着穩。有的知青一直在駕駛艙後扶着車幫架子頂風而立，也有知青扶着側面的車幫不停地嘔吐。我擠不到前排去，只有將手插在人縫中緊緊把住車幫。知青們大都是一次乘坐開得這麼快的卡車，頭一次看到藍天白雲下的大草原，頭一次看到飛奔的黃羊群，情緒亢奮又膽戰心驚，哪能靜下心來盡情欣賞草原風光啊。

600多里路，汽車一路狂奔，中間沒有停歇。直到前面出現稀稀拉拉的建築物，出現彩旗，汽車開始減速，開始排隊，我們也逐漸聽清廣播喇叭里傳來的歌聲：“迎着晨風，迎着陽光，跨山過水到邊疆。偉大祖國天高地廣，中華兒女志在四方„„”（《中華兒女志在四方》歌詞）。這是播放給我們聽的，是在歡迎北京知青的到來。我意識到，阿巴嘎旗到了。

汽車越開越慢，漸成一隊緩緩前行，最後停在整齊排列的蒙古包前。

知識青年的行李大大小小、五花八門，有網兜，也有木箱、皮箱，有行李袋，也有鋪蓋卷。有人過來指揮我們卸下行李，搬進事前安排好的蒙古包。高音喇叭繼續在廣播歌曲。歌中唱到“紅在邊疆，專在邊疆。戰鬥，戰鬥，奮勇前進，朝着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為我們指引着今後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