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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背上的青春(9):與神共舞
送交者: 芨芨草 2019年10月17日19:53:0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馬背上的青春9):與神共舞

賀長文

 

我們大隊的六位牛鬼中有兩位女性,朝茲瑪(牧主)和阿尤喜(富牧)。其餘四人中有兩人是兄弟,另兩位中一位是貧牧,一位曾是旗里的幹部。牧民飽經風霜,面相老,我覺得他們都是老人。兩位女士身子骨孱弱,每天早上起得很早,默默地去抓牛、套車,到遠處去打水。我們不僅生活要用水,打土圍欄也需要水。一天拉一次水是不夠的。套牛車拉水成了她倆的活兒。打水的工具是個帆布兜(桶)。一兜一兜水從井底提上來,再舉起,倒在牛車上的大木桶內。裝滿一木桶水,我們年輕人也很吃力。她們默默寡言。我們白天幾乎沒有見面交流的機會。

這兄弟倆中,哥哥曾是位喇嘛,弟弟沙舊原是個貧牧,年輕時給牧主放牧。牧主臨解放去了北邊(現蒙古國界內),把羊群交給了沙舊。沙舊有了牲畜被劃成了牧主。這兄弟倆長相、性格相差很大。弟弟沙舊長得五大三粗,力氣自不必說,愛說笑,常常又會因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牛鬼身份而猛地收斂住,表現出很尷尬的樣子,有點滑稽。哥哥身子骨不結實,瘦長的個子,也沒多大氣力,不善言語,只是低頭幹些輔助的零碎活兒。據隊裡的盲流們傳說,他們倆人都有手藝,而且頂呱呱。在一起勞動,我們年輕沒顧忌,尷尬的倒是這些牛鬼們。面對毛主席身邊來的知青,既要尊重,又要示範怎麼幹活,還時刻不能忘自己接受改造的牛鬼身份,真有點兒勉為其難。

為像其他浩特一樣與牛鬼蛇神的蒙古包有所區別,我們在搭建蒙古包時有意與牛鬼們的蒙古包拉開了距離。他們的蒙古包先建,搭在預定工地西邊。我們的蒙古包便搭建在工地的東邊。東風一定要壓倒西風。搭建好蒙古包,全明翻出一面碩大的紅旗,比牧民們掛的旗子要大得多。旗子上面毛體的紅衛兵三個大字尤為醒目。不知他從哪兒帶來根杆子將紅旗插在了蒙古包門邊。我很奇怪,全明怎麼能預見到這邊的形勢,帶來這麼大的一面旗幟。初秋的草原無一日無風。門上插的大旗被獵獵秋風吹得山響,着實威風。紅旗向外展示我們是草原的主人,雖沒人圍觀,我們也莫名其妙地得意,心裡得到滿足。只可惜好景不長,沒兩天旗子被摘下來了,是全明自己摘的。他發現旗大兜風,再不摘下旗子來旗子就要被刮壞了。原來,牧民蒙古包門口插的彩旗都是長條的,長邊穿在旗杆上,旗子不怎麼兜風,而我們的紅衛兵大旗不僅大,長寬比也與牧民掛的旗子不一樣,是短邊穿在旗杆上。這麼大的旗子兜風有力,不適合高舉在草原上。

全明的所為我也沒怎麼往心裡去。初來乍到的,我們對草原上的很多事還沒搞明白。比如蒙古包前插旗子的事是為歡迎我們而為,還是日日如此?來草原的新鮮感十足,語言不通我們還想不到去問清楚,只是像個牙牙學語的幼兒在模仿大人們的動作,在向貧下中牧學習,在模仿牧民。可這麼兩天的變化卻被農場知青看在了眼裡。我們的勞動地點處在生產隊與公社之間。農場知青很關注公社那邊是否來人,勞動不忘東望公社,自然就觀察到我們的大旗。

插旗本是全明無心所為,對於我們一起勞動的牛鬼蛇神其實起不到什麼震懾作用。這裡的牛鬼蛇神們誰也沒見過紅衛兵的大旗,也不認識旗子上面的毛體字的含義。他們對紅衛兵的認知就是一起勞動的這幾個從毛主席身邊來的小青年。可農場知青不同,由於來時艱辛,他們無時不刻不在提防着學校來人。他們看到這面大旗增加了對我們的誤解,而我們當時全不知曉。我們之間的隔閡加深了。這大概就是江湖吧。有人便有江湖,蒙古包更像是草寇的山寨了。

獨立生活後,早上要自己起來點火做飯。由於沒人監督,我們逐漸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減免了早請示晚匯報還要堅持,但已不是晚飯前面對毛主席像匯報當天的勞動情況和思想,而是牛鬼們在收工後一個個地向我們匯報。因為無論蒙古包前插不插紅旗,我們與一同勞動的牛鬼蛇神還是不同的。我們除了參加勞動接受再教育之外,與牛鬼蛇神在一起還有監督他們勞動的義務。這項任務是馬永清布置的,還是牛鬼蛇神們主動申請的,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問題是當時我們必須接受。

晚匯報面臨兩個問題。一是誰來接受他們的匯報。我們五人都不是積極鑽營的人,沒有誰願意出這個頭。那時幹活兒的時間沒點兒,收工後很累,還要趁着天亮洗身做飯,所以收工後這段時間都在忙內務。五個小伙兒在北京家裡都不是幹家務的,現在要自己動手做一頓飯有多麼費勁可想而知。每頓飯吃什麼、怎麼做、誰來做,都需要經過磨合才能逐漸統一認識,逐漸理順。我們還沒有做好接受牛鬼們匯報思想的準備,事情就發生了,有點兒麻煩。

第一天傍晚下工後,我們有的在包里忙活,有的在包外擦身,正忙着各自的事,沙舊目無表情地向我們蒙古包走過來。看到他慢慢走近,我開始還挺納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走到包前,在離蒙古包四五米處停了下來,彎腰低頭,口中念念有詞,完全失去了幹活兒時的精神頭。見沙舊站在包外,出於禮貌我先鑽出了蒙古包。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這便是所謂的問題之二)。其他幾個知青見狀也湊過來,誰也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也不能讓他明白我們的意思,聽他念叨了一會兒,只好擺擺手讓他離去。

沙舊走了,其他牛鬼蛇神們又自覺地一個一個走過來匯報。其中有個人,矮矮的,比較結實,幹活兒時一言不發,總戴着頂帽子,出汗也不摘。他來匯報時先低下頭將帽子一把拽下,腦袋頂上露出一個近乒乓球大小的突起。這個大包立刻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哥兒幾個都圍了過來觀看。誰知他一開口更讓我們大吃一驚,他的草原普通話相當的流利。

我叫忠岱,是在婦女方面犯了錯誤。

他這樣開始了自我介紹。原來白天勞動時,他聽得懂我們之間的對話,卻不敢表現出來,更不敢充當翻譯。他的出現成了我們第一天與牛鬼蛇神一起勞動的最大收穫。實際上他是個勞改釋放人員,犯的是強姦罪。他曾是旗里的幹部,並不是這個生產隊的社員。他出獄後在我們生產隊監管勞動過程中爆發了文化大革命。他進了牛鬼蛇神隊伍,留了下來。他通曉蒙漢語的一技之長,讓我們與其他牛鬼們的溝通變得容易了許多。我們如獲至寶。

我們與牛鬼之間沒有仇恨,對他們的罪行與歷史也不清楚。他們匯報的內容主要是老實接受改造之類的套話,瞭然無趣。天漸短,看着手錶上的時間差不多就收工了。最初還堅持每天工作八小時,後來才明白,牧區工作時間看日頭,不看手錶。做完飯,天已經摸黑,牛鬼們的晚匯報對雙方都是負擔,都缺乏積極性與自覺性,活動不知不覺就被取消了。

對牛鬼蛇神的了解有的也是從其他人那兒聽來的。忠岱是因為強行騷擾一位蒙古族女幹部被告發入獄;阿遷爾因偷殺了一隻羊而獲罪。與內地的情況一樣,生產隊裡的牛鬼蛇神都是能人,各有各的手藝。牧民們每每提起這些人的技能往往就忘記了他們牛鬼蛇神的身份,會豎起大拇指表示讚賞。知青們了解到牛鬼蛇神的本事後也學會了要他們為自己無償地做事。比如讓沙舊做馬絆,讓朝茲瑪、阿尤喜為蒙古袍子吊布面等。得到牛鬼們的及時相助,知青對牛鬼的情感也在變化,沒有人像北京紅衛兵那樣對待這些牛鬼蛇神。

雖然生活在一處,幹活兒在一起,牛鬼們吃住的條件要比我們差許多。我們可以從大隊部弄點兒蔬菜,他們沒有。他們的年紀也比我們大許多,過去沒有從事過這麼大強度的勞動,辛苦程度可想而知。這段時間裡生產隊沒人批鬥、提審過他們,實際上就是把他們交給我們管了。他們有點兒畏懼我們,而管理牛鬼我們也不覺得榮耀。實際上每天幹什麼,他們比我們清楚。我們是跟着他們在干,邊干邊學,談不上對他們的有效管理或監督。

這段時間,每天勞動的時候總有一件事讓我牽掛在心,就是我們從好萊(地名)達布嘎浩特帶來的一隻小鴨子。小鴨子是我們在水泡子裡捕獲的,是我的心愛之物。它隨我們一起遷到了新的駐地。這裡沒有狗,白天我用糞筐把它扣在蒙古包門口。工地距離我們的蒙古包也就二十米遠,隨時都可以看到它。我沒有餵養野鴨的經驗,只是把吃剩的糧食放在鋁飯盒裡喂喂它。每天一身臭汗回來先看到它,逗逗它,就是不敢放它出來自由活動。

剛剛觸及草原的生產生活,經歷了許多新鮮事,本應很快樂,可一想到將終身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討生活,舉目無親,我心裡總不免感到一種無形的惆悵。幹活兒時注意力集中心情還好,閒下來便感覺生活單調、枯燥。我們五人相互還不熟悉,對話不多。野鴨的存在多少添點兒生氣,喂喂它可舒緩情緒。小野鴨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我不願意放它飛走。草原的天氣變化很快,說涼就涼,尤其是一早一晚,秋意甚濃。空中時常有雁群飛過。我開始思考怎麼能讓它與我們一起過冬。

一天下工後發現鴨子沒了,扣鴨子的糞筐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猜想,小野鴨很可能是隨着天上過路的同類一起飛走了,肯定是向南飛走了,不會再回來了。我原不知道它有傷,沒有檢查過它的傷(大概傷的不重),更沒有給予治療,但它康復了,有勁了,拱開糞筐歸隊了。

失去了野鴨,我的心有點兒沉,話語更少。收音機里傳出的歌曲很傳情:南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封信兒到北京,„„。歌聲讓我猜想野鴨是和大雁一起飛走的。歌聲也勾起我埋藏在心底的思鄉、思親之情。望着天空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型的雁群,我努力回憶媽媽在火車站送我時那僵硬的笑容,想着爸爸悶頭不語幫我準備行裝的情景,還有在窗前默默地看着我走出院門的外婆與姑奶奶,現在相隔千里,個把月了音訊全無,她們都好嗎?

人生剛剛起步,看不到前途,我不知所措,思鄉、思親之情越來越濃,情緒越來越低落。每天走出蒙古包便有一種獨處曠野的感覺。野鴨的到來豐富了我的生活,消磨了我的業餘時間,撫慰了我不安的心。它不辭而別隨候鳥遠去令我心傷,也把我的思緒帶回到北京。它多自由啊,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它一樣南歸啊?

雁南飛,人南望,

目送歸鴻話別秋牧場。

風乾冷眼腹有千結腸。

陌生的“牛鬼蛇神”,

模糊的前路,何往?

縱使心似鐵堅強,

不思量,愁淚也流長。

誰不思故鄉?

對北京如此強烈的思念也是因為我對前途的極度擔憂。在我們這一屆的中學生中很多同學還是以事業為重的,我們長期受到的教育即是如此。我們班的盧權同學被分配到北京房山區糧食局。當時有師大二附中、七中、新街口中學和安德路中學四個學校的幾十名畢業生分到這個單位。盧權同學並沒有去糧食局報到,而是選擇了去北大荒。可能到兵團的廣闊天地里改天換地比窩在山溝里賣糧更能發揮自己的才幹吧。同學中也有分配做小學老師不去,分到北京工廠不去,而選擇去東北兵團的。年輕人誰不想干一番事業呢?革命熱情可貴,可何謂天地,何謂事業,自己並無主見。

干打壘圍欄的一面牆打完了,與牛鬼蛇神合作的勞動成果剛剛顯現,已經到了深秋。小野鴨飛走了,帶走了我僅有的一點歡樂。我掄木槌無力,生活變得更加乏味兒。

這時草原幾年持續的乾旱促使領導班子做出了打水井的決定。原來的井都是請打井隊打的。經過干打壘的考驗,我們五個男知青又成了打水井的主要勞力。接到領導的指令我們搬走了,留下牛鬼蛇神繼續完成干打壘土圍牆的後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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