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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背上的青春(54):不可思議
送交者: 芨芨草 2020年01月13日21:06:5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馬背上的青春54):不可思議

賀長文

 

插隊兩年多的時間了,與同學們的通訊漸漸稀疏,留在北京工作又知道確切通訊地址的只有江城。江城分在了北京遠郊區房山縣糧食局,他的工作地點沒有離開北京,也沒有下鄉當農民,在我們這一屆同學中這無論如何也算是幸運的。我很想利用這次路過北京的機會與他見上一面,可回京見他實在不易。那時沒有聯繫電話,我們之間完全靠通信聯繫。他遠在房山縣太行山余脈的深山裡,我們不能及時溝通,他也不能隨時請假回家。我路過北京的日期並不確切,我也沒準備在京久留,短短幾天約他有困難,所以我早早就寫了信給他,告訴他我回京的消息和大致的時間段。我盼着與江城見面那一刻。

那天是個陰天,我們約好在西單見面。見了面我們推着自行車從西單向天安門走,邊走邊聊,東一句西一句的相互介紹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可能是兩人的工作環境差別太大,共同關心的事少了也就缺少了共同的話題。由於話不多,甚至有段路,我們倆就是默默地走着,兩年前離別時的熱情已了無蹤影,我不禁有些惆悵,真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怎一個愁字了得!。天安門前空空蕩蕩,行人三三兩兩,天色昏暗,陣風捲起的塵土不時撲在臉上,讓人避閃不及。天安門到東單只有兩站路,我怎麼感到那麼長。在東單菜市場旁邊的一個飯館裡,我們吃過餃子就分手了。與江誠會面,聊得不十分暢快,分手時還感到一絲淒涼。回家後想起這事來我便如鯁在喉,除了一起上學,文革中我們還一起步行串聯走了兩千里路,相互了解。分別才兩年,怎麼好好的兩個人就從無所不談到無話可談了呢?這讓我百思不解。我感到苦惱。

在我的眼中,江誠留在北京,雖地處偏僻,但畢竟可以按月回京,可以帶書去讀;山裡有糧站,也必定有人群,雖不比京城繁華,至少有可以交談甚至交流的人。他家裡情況,我只知道他母親是共產黨員,哥哥去了青海地質局,還有個可愛的妹妹。能在北京有個家,有份工作,是當時多少青年人夢寐以求的事啊。可我沒往深處想,既然是山裡的糧站,就不可能有大批年輕人,更不用說集中很多同齡人,因而可交談的人並不多。糧店來了個英俊小伙,可能會招來許多買糧食的小粉絲,但心懷大志的江誠怎麼可能甘於長期蝸居在深山溝里呢?他肯定也是心事重重。

他的處境我不了解,他的苦惱我也想象不到。我們一個人在太行山余脈,一個人在內蒙高原,兩顆心都很,卻都感壓抑。處境雖不同,卻同為淪落人,四目相對,憂心忡忡對忡忡憂心,哪來的暢談?也許酒酣耳熱之時方能發泄出來,可那會兒我們都不喝酒啊!相對無言也許只是為了保持作為一個男人僅有的一點自尊吧。

我準備回內蒙了。

這是我離京兩年多第一次回家。我的蒙古袍子還是光板的,沒有吊面,我翻出幾件姑奶奶的衣服帶走,想着回去後把衣服拆了,請道日瑪給拼接起來做成蒙古袍子的面。我的蒙古袍子面子與其他知青的不同,是用黑藍兩色不同面料拼成的。學生時代受到的教育都以艱苦樸素為榮,所以穿上這件蒙古袍子我也不以為恥,何況我用的面料是上乘的,這也算得上是這次外調的收穫之一。

那會兒外調全憑個人自覺,去哪兒、幹什麼、怎麼走、何時回,全由自己決定。我也不知道應該遵循什麼規章制度,生產隊也沒這方面的制度,又怕犯錯誤,所以很辛苦。能借這個機會回家看到父親已經是個意外的收穫了。兩年多沒見到家人,想家是很自然的事。見到了父親,自然也想見其他親人。母親這時在雲南幹校,太遠,去看一趟不現實。姐姐當時在五台山插隊,我繞道回內蒙順便看看姐姐耽誤不了幾天。於是我臨時決定繞道去趟五台山看看姐姐。爸爸當然也很高興我去五台山,因為他也長時間沒見到姐姐了。我去看看她,也是代替爸爸去看望她。

沒想到臨離京前我又見到了另一位同學——孟廣遐。以前上學時我總要路過他家,常常和他一起去學校。我知道他去了山西,卻斷了聯繫。一天從他家樓下路過,抬頭看見二樓他家的窗戶開着,想着他家可能有人便上去想打探一下他的消息,誰想到正撞見他在家哄孩子。原來他下鄉後不久便大病一場,有幸得到生產隊和縣安辦的幫助回京得到及時的醫治,才從死亡線上生還,落下耳聾的毛病。他現在一面在家養着病,一面照看外甥女。由於在山西插隊的同學較多,我從他那兒得到一些其他同學的信息。他看到我也頗感意外,見我不但抽煙而且兩隻經常夾煙的手指都熏黃了,特別吃驚。在他的心中可能還是把抽煙看成了惡習,認為我不應該染此惡習,所以吃驚。我們小學就是同學,所以我在他家也很隨便,抽着煙更有聊不完的話題。只可惜我的火車票已經買好了,留給我們聊天的時間並不多。

離京前,我專門在新街口的商店裡買了一副望遠鏡和一副馬靴,準備將來放牧時用。在北京買的這些東西都是舊貨,馬靴實際上是坦克兵靴,內襯有硬紙板,這樣的靴幫不會向下墜。我腦子裡還有回去放馬的念頭,整天騎在馬上是很費靴子的。

我並沒有給姐姐帶什麼,也來不及事前通知她。僅憑一個通訊地址,我就買了去太原的火車票,到了太原轉慢車,再轉汽車才來到她所在的山村。很好打聽,她當時與一幫北京知青一起住在山坡上的一個院子裡。這幫知青中只有她是大學生,姐姐的工作是磨麵粉。我去了,與她同住的北京知青都很高興。令我吃驚的是她們以土豆、辣椒為主要菜食,缺油少肉,與我們的生活相差太遠。我也沒有想到曾經讓我十分羨慕的姐姐從工程師的搖籃清華大學出來,竟然與我們中學生一起插隊勞動,與所學專業毫不沾邊。知識沒用了,何以談報國。

能有機會看到父親和姐姐,是我離開生產隊時沒有想到的。現在新的願望得到滿足,心裡也得到安慰。第二天姐姐帶我上山參觀了她們村裡的大寨田,照了相,我便匆匆往集寧趕。我不敢在外久留,回草原還有那麼多事要干呢。

兩年多沒有回京,這一路讓我感到意外的事情太多了,令我興奮,也令我失望。情緒的變化並沒有減輕我心裡的負擔,王慶竹協助他老婆擺脫群眾監管的事是不是犯罪啊?

到集寧下了車已是傍晚,開往塞罕塔拉的火車要等到次日。買了火車票走出車站,嗖嗖的冷風裹着羊膻味給我送來刺骨的感覺。集寧本是荒漠之地,只因早期有平綏鐵路經過,後來成為京包、集二、集通三條鐵路的交叉點而逐步發展成烏蘭察布盟的首府。我是第一次來到集寧市。說是城市,天色剛擦黑街面上就行人寥寥,昏暗的燈影隨風晃動,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由於陌生我甚至覺得集寧市與阿巴嘎旗不相上下。那時候我對集寧市的了解就停留在曾經聽說過的集寧肉聯廠上,就覺得集寧僅是個屠宰牛羊的地方,所以下車便感到風中的羊膻味撲面。

闖進一家旅店,沒想到有四張床位的房間已經沒有了,只得睡大炕。我在旗里住過一夜的大車店,睡的就是大炕。反正就是一晚上,我也有點累,交了費就住下了。打了瓶熱水,吃掉剩餘食品,把手提包做枕頭,蒙頭就睡。朦朦朧朧中感覺屋裡進來兩位旅客,說了會兒話也睡了。半夜裡睡得正香,隱約聽見敲門聲,我沒理會。沒想到敲門聲越來越大,說話聲也越來越大,原來是在挨屋查證件。我醒了,從蓋在被子上的大衣兜里掏出證明信備着。不知誰立的規矩,睡大炕都是頭在炕沿這邊。等查到我這間屋,我也沒掀開被窩,伸出胳膊拉了一下門閂,放人進來,順手遞上證明信。來人是一位解放軍戰士和一位旅店職工,他們掃了一眼紅色印章,就把證明信退了回來,我則將信塞回兜里蒙頭接着睡。由於天冷,伸出胳膊再收回來得暖和一陣子。睡在大炕另一邊的兩位旅客還在酣睡,來人走過去捅捅他們,那兩位旅客大約睡得有點糊塗了,哼哼唧唧,一時沒明白來人何意,說話聲不免提高。我忍不住了拉下被子扭過頭去看,二位旅客不顧天冷竟全身一絲不掛地在翻提包找證明,我不禁想起傳說中牧民睡覺的習俗,真是地域近習相近(或許這是居住在北方的人類與虱子博弈的重要辦法之一)。我離草原的家不遠了。

經這一折騰後半夜再難以入睡了,也許除了天冷,還有快到家的興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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