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68）：杯中美酒

賀長文

生活的枯燥、寂寞，不知不覺中我就愛上了酒，回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喝酒了。

我人生第一次喝的是啤酒，那是離京前在鬱悶之中與周鍾林、蔡寧一起喝的。來草原放牧過程中在牧民家意外地品嘗過一次奶子酒和一次馬奶酒，那也不過是淺嘗輒止，新鮮感遠大於“愛”。

真正喜歡上酒源於一次小小的相聚。 在錫林浩特學習期間，隊裡的北京知青袁大偉和周鍾林外出辦事開着拖拉機也來到了錫林浩特。我們異地相逢，格外高興，一起下館子時買了兩瓶酒，一瓶是北京產的青梅酒，另一瓶是山西的杏花村汾酒。青梅酒瓶子是暗綠色的，酒漿是綠色的，很稠，倒出來時你能感到它的“晶瑩剔透”，如果真能凝固成寶石或許能價值連城。青梅酒有點甜，喝多了會上頭。汾酒是無色的玻璃瓶裝的。那時我不懂酒，但至今仍記得它。因為讀過了杜牧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此酒的產地就是詩里的“杏花村”，因而很容易就記住了它產的汾酒。打開瓶蓋，酒香撲鼻，與剛進草原食堂里的羊膻味兒簡直有着天壤之別。

“咱們別喝了，就聞吧”，我將鼻子對着瓶口深吸了一口酒香，感受脫口而出。

其他人輪流拿起酒瓶聞酒香，看着這兩瓶酒誰也沒捨得急着倒出來品嘗。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這是我對酒的最初、最美的印象。

與煙一樣，酒也是一種交流的媒介，它輕而易舉地增進了一起喝酒的人的親近感，而且比吸煙更容易激發情感，宣泄情緒。雖然學校、家庭都不允許我染上這類“惡”習，我也一直不認為抽煙、喝酒是什麼好的嗜好，可經不住生活的煎熬，在與貧下中牧結合的過程中也順其自然地結合了煙和酒。

酒後吐真言。酒喝多了，話也多，喝到一定程度不僅了解了四面八方的信息，也剖開了內心世界。

一次在阿巴嘎旗，遇到我們生產隊的呼市蒙族知青吉日嘎拉，他正在旗里學習放電影。學習班結束了我倆晚上相約一起喝點小酒，喝的高興之時微微的醉意中他吐出久憋在心的情感。他看中一位北京女知青，她長得美、笑得美、舉手投足都是美，把小伙子暈得丟了魂，想要跟她交朋友卻一直猶豫沒得機會開口。吉日嘎拉是個蒙族“知識分子”，“精通”蒙漢語，搞運動、看材料都是好手，但軍代表、牧民都沒有重用他。他是個率直，快樂的小伙子，我們隊的知青那會還沒有誰公開談戀愛，他能把心裡話告訴我，夠朋友。自然我們為此又都多喝了不少，高興嘛。

酒喝多了不僅話多，也難免“醉生夢死”。沒想到的是吉日嘎拉的愛情故事就停留在了喝酒的那個晚上，學習班結束後他留在了旗里，再往後，他調走了，我們失去了聯繫，他的單相思大概也畫上了句號。或許有生之年我們還能見面，有幸聆聽他愛情史的下一篇章。

六十年代末內地許多東西要憑本供應，可在邊境少數民族居住區，煙酒都是敞開供應的，而且儘是名牌產品。也正得益於此，從錫林浩特相遇喝酒開始，以後我特別愛張羅喝酒這事。長期的孤獨讓我見到達布嘎知青就倍感親切，高興就想喝酒，開始是無意識的，直到有一天發現窗台上擺滿了空酒瓶，才感覺到自己喜歡上了酒。

最初多喝果酒，把小賣部的果酒喝個遍後，慢慢地喝上白酒。草原上喝酒沒下酒菜，有時候就到大隊部漢族社員家買幾個雞蛋。有一次我把20余個雞蛋一起打碎加鹽攪拌，待鍋里的牛油燒得冒了煙，我把打好的雞蛋液往鍋里一倒，油不少，誰知雞蛋卻怎麼也攤不成餅。費了不少時間還炒得亂七八糟的，外帶腥味兒，令我十分沮喪。在北京時我也炒過雞蛋呀？這次怎麼不但沒攤成雞蛋餅，而且半生不熟的？當時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總懷疑自己久未炒蛋，操作過程不對。許久後我突然琢磨過味兒了，原來是牛糞火的熱力不足，天冷，那麼多雞蛋倒下去後鍋立刻就涼了。火力跟不上，雞蛋自然就炒爛了。沒辦法，天不助我也！

喝酒快樂，也難免感傷。同在異鄉為異客，感傷相似或相同。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或是我們共同的感受。喝！

“將進酒，杯莫停。„„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與爾同銷萬古愁”。歡快、憂傷都在酒中一口吞下，痛快痛快！

這時不用多說，一口酒，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是交流，而且是充分交流。

1972年4月份，我回大隊送周鍾林去包頭當教師。我們幾個知青朋友送他到公路上的一個乘降點——夏日烏蘇，一路說笑。揚鞭五里路，策馬越山丘，30余里路沒感覺就到了。

《鷓鴣天》送鐘林遠赴包頭（包頭二字源於蒙語“包克圖”，即“有鹿的地方”，所以包頭市又稱鹿城。）教書

此赴鹿城千里迢，薩如拉塔夢將消。

山披新草天邊綠，風送征塵人亦嬌。

人聲碎，馬蹄敲，忽而閃過舊氈包。

無疆思緒愁何在，他日耕耘育李桃。

夏日烏蘇說是車站其實就是有個小賣部，來往車輛會在這歇個腳，喝口水。公共汽車要在門口停片刻，算是個乘降點，方便牧民往來。但草原公共汽車到站的時間沒準點兒，要搭乘過路卡車或公共汽車的牧民往往早早就在此等候。來草原後我與周鍾林也很少見面，剛來草原不久他母親便臥床不起，他不得不回京照料數月。我又連續走場，遠離生產隊一年有半，而後同在一個生產隊各有各的活兒，難得碰面。為他送行一路都在為他高興，可下馬等車之時，突然一股難捨之情湧上心頭，是愁是憂不清楚，為他為己也不清楚。“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等車的這功夫，我買了幾瓶果酒傳着喝，幹完了這幾瓶酒，意猶未盡，找老闆想再去討幾瓶來喝。誰知經常喝的什麼山楂酒、青梅酒、蘋果酒等都沒了，我在貨架上一番搜尋，只剩有一種從沒聽說過的酒——刺五加酒。拿過來一看，是廣東某地產的一種藥酒，想不到這麼偏僻的地方還有廣東產的藥酒。以前沒接觸過藥酒，能隨便喝麼？我犯了猶豫，問問其他人，也都不置可否。看看說明，也不明白喝了對身體有害與否，可語已多，情未了，酒沒夠，心不甘。

別離易，相見難，擒鹿鎖雕鞍。

春將去，人不還，望荒原，沙土地牛羊馬雁。

開春見草綠，誰想添別情。恰似白居易的“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所述。想至此，去除心中這一絲愁緒還得喝。方圓幾百里，孤零四五人，喝酒成了分手的最佳選擇。這酒定別有一番滋味兒吧？這麼多人喝一瓶估計不會有事，喝！於是我又要來這瓶刺五加酒傳着喝乾。這是我第一次買藥酒喝，喝後我們幾人全沒事。

草原的生活離不開馬，草原的漢子離不開酒。雖然吉格基德書記嚴禁社員釀酒，以便牧民們專注發展生產，但千百年來酒已經融入到民族的血液之中。草原上生存，必須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奮鬥，生命或許就結束在瞬間。草原的漢子渴望着安寧，也尋求着精神的樂園。借酒澆愁、把酒言歡、縱酒放歌，馬背上的生活離不開酒。文化、習俗與其說是人類在創造，不如講是大自然在選擇與催生。

流落草原，經過幾年的磨練，我也明白了，“再教育”沒有教材，沒有教案，沒有課時，沒有考核，沒有學時，沒有畢業證。再教育何時結束，誰也不知道，無法期盼。對我而言或許是終生，那將是漫長無邊的歲月啊！

牧民對生活有選擇，但對學業無追求。入鄉隨俗，在同樣的自然環境中我不知不覺就學會了享受酒的文化。酒里乾坤大，那裡或能尋找到精神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