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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研究:"白左"污名化與社會達爾文主義
送交者: 一草 2020年05月22日17:39:47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逸草:文長了些,本博也未將每一段都讀得很仔細,但認定總體是一據理好文。對萬維的一些博主來說,連“大愛”都幾乎成了“虛偽”“假惺惺”的代名詞,“白左”就更不用說了,差不多就是“偽君子”了。此文只是提供給有疑問的網友們看看能否多少解答些疑問。不指望能改變固執己見川粉網友們的看法。


方可成:“白左”污名化與社會達爾文主義

方可成 BeforeTheDawn 

標籤研究愛好者   

       我們的公共討論中,有各種各樣的標籤。比如五毛、公知、直男癌,這些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標籤。

  我一直對各種標籤很感興趣。我最早研究的標籤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專門寫了一本書,就是這個名字。這個標籤,用來形容一幫人,但其實是非常不一樣的一幫人。我在這個書裡把他們分了四種類型。大家比較鄙夷的,像最近下台的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只是其中一種類型而已。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再去看這本書,書裡還講了很多其他類型。這個標籤是中國政府命名的標籤,所以它實質上是中國政府的老朋友,而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我最近還發表了一篇論文,和另一位對中國媒體非常了解的教授一起寫的,研究的是另外一個標籤,“小粉紅”。在文章里,我們一起分析了“小粉紅”這個標籤是怎麼產生的,有什麼意義,以及它背後反映出來什麼樣的社會心態。論文是英文的,很難讀,所以我給端傳媒寫了一篇中文的介紹,叫《小粉紅,一個張冠李戴的標籤》。大家在我的微博上還能看到這篇文章。

  這兩個例子,說明我對標籤很感興趣。我為什麼對標籤感興趣呢?一是因為我覺得透過這些流行的標籤,可以看到背後的社會心態。一個標籤之所以能流行起來,是因為大家覺得好用,可以用它來表達自己的某種觀點,或者表達自己對某類人的看法。另外,透過流行的標籤,我們可以看到思維的習慣和公共討論的方式。貼標籤是我們公共討論中非常常用的一種方式,甚至是一種快捷方式——我跟你討論問題的時候,我對你觀點不同意,最快捷的方式不是我跟你把這個問題掰開了揉碎了說,而是我直接給你貼個標籤。哦,你是五毛,所以你所有關於政府的好話都完全不可信;或者你是公知,你是白左,你是小粉紅,等等等等,這就取消了對方的對話資格。

關於“左”和“右”

  講“白左”這個標籤前,還需要講一下“左”和“右”的背景。

  “左”和“右”的意識形態劃分,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在各個國家的語境中都不一樣。

  我發起的政見團隊,在若干年前也做過一個信息圖,流傳很廣,是關於中國人的“左”和“右”。那個圖其實很多地方都不是非常精確,但可以做一個快速科普。

  這張圖不是我們做的,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示意圖。這是西方話語體系裡面對左右的表達,不適用於中國的話語體系。

  中間偏左一點的叫做liberalism,自由主義,這個可以大體看做美國的民主黨、自由派所持的觀點。

  與之相對的就是保守主義,美國的共和黨、保守派,基本在偏右一點的位置。

  可能大部分人都是在從自由主義到保守主義的這個範圍裡面,很左很右的人其實很少的。如果你更左邊,你就會有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趨勢,更往右邊就是自由意志主義,然後再往右就走向法西斯主義。

  這是一個大概的分布。每個主義、派別的具體含義,包含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不同維度。比如,在美國的自由主義里,強調政府要有更多的再分配,也就是說政府需要征較高的稅再分配給窮人,起到調節財富的作用;比如文化維度,自由主義者追求多元文化、多元價值;在具體的社會議題上,他會支持性少數群體的權利,像LGBTQ群體的權利;他們會提倡環保,提倡動物保護。

  在右邊的話,保守主義,相對會強調小政府。他對政府收稅、干預任何事情都非常警惕。最近美國在搞減稅法案,因為共和黨上台了,他們希望國家的手離得遠一點,不要過多干預。在美國,持槍問題上,保守派反對更嚴格的槍支管制;一些宗教議題,保守派也有強烈的主張,例如很多宗教保守主義者還是不相信進化論,還有人不相信全球在變暖。

  那像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當你過多的強調政府干預,最後可能就達到計劃經濟這種狀態。最往右,則是法西斯主義,認為完全不要政府社會的干預,完全優勝劣汰,認為人和人的不平等狀態是應該的,人和人之間理應有優等人和劣等人的區別,我們不需要任何政策來改變這個事實。

  這是大概的區分,裡面的東西其實很繞很複雜。那我們今天講的“白左”就大概在這個譜系的liberalism這個位置。

“白左”溯源

  那麼接下來,介紹下我對白左的“非正式”研究。

  白左這個詞在中文世界最早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如果把這個問題拋給大家,你們會用什麼方法來研究、回應這個問題?

  去搜索引擎。搜索引擎的搜索工具,可以搜索指定時間。我就用百度搜“白左”,在搜索工具欄里指定時間,我選了2012年12月31號之前,發現基本沒有和我們今天說的“白左”相關的內容。反覆出現的是果殼網上的一個叫做“白左”的人,好像還是一個大V,在松鼠會、果殼網發了很多科普的帖子。但他和我們今天說的“白左”基本沒什麼關係。

  然後我把時間調到2013年12月31號前。我們今天說的“白左”大量出現了。也就是說,百度告訴我們白左這個詞是2013年出現的

  但大家知道百度這個搜索引擎不太靠譜,所以我又去Google搜了一下。Google搜索的結果告訴我,“白左” 最早在2010年就出現了。現在網絡上能找到的最早一篇文章叫做《西方白左和中國愛國科學家的偽道德》。那這篇文章是誰寫的呢?我後來繼續搜索,發現這篇文章最早來源於人人網,作者叫李碩。

  大家知道李碩是誰嗎?當年玩人人網的,可能知道李碩這個人,是人人網政治圈的一個網紅。他怎麼講白左的呢?原話是——“換回來的是零星的‘愛國科學家‘以及更為罕見的‘白左’,前者以錢學森、錢偉長、蕭光琰為代表,後者以陽早、寒春夫婦為代表。”這裡的陽早、寒春是誰呢?如果看過我的書就知道,這兩個就是“中國人的老朋友”,屬於1949年前來到中國的老朋友。

  我在《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本書裡就提到老朋友有不同的類型。那1949年以前來中國的老朋友,包括很多記者、醫生和熱血青年,是對共產主義革命保有同情態度的一批人。他們跟當時非常弱小的共產黨接觸,懷着左翼的、共產主義色彩的理想主義熱情到中國,來幫助中國革命。那這批人里就有陽早寒春。他們就是美國左翼小青年,來幫助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人。

  熟悉李碩價值觀的人,可能知道他大致是在剛才那張圖比較右邊的自由意志主義的位置,認為人類社會有一種自發秩序,不需要任何人來干預。他會反對那些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人。所以他最早用“白左”這個詞形容陽早寒春夫婦,是帶有貶義色彩,帶有對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諷刺意味的。這個用法和我們今天對“白左”的使用,有很大的不同。

  接着,我在知乎上又找到這樣一種說法,這個作者也確認,最早是李碩使用了“白左”這個詞,是和耶魯黃律師較勁美國稅制問題,關於單一稅和累進稅。那稅收確實是美國左派和右派爭論的重點問題了。當李碩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是用在政治和經濟領域裡,和我們後來關於白左的討論是非常不一樣的。

  所以我們可以說這個詞是李碩發明出來的。因為他是人人網的網紅,這個詞也隨着人人網的興盛,漸漸被一些人知道了。但在2013年前,這群人還是相對小眾。

  我最近問了好多朋友,第一次知道“白左”這個說法是什麼時候。有一個人之前就用人人網的朋友,說第一次就是看到李碩說的。這幾個信源交叉證明了這個詞的來歷。

  我又到知乎上做了一些簡單的搜索,最早關於白左的問題,是在2013年被一個匿名用戶添加上去的。知乎的所有問題都可以看到問題日誌。

  從“白左”這個問題在知乎的發展脈絡來看,我們可以理解這個詞更廣泛的進入社交媒體,就是從2013年開始的事。

  知乎上有一個話題就叫做“白左(網絡語言)”,是2015年創建的,之後很長時間沒人管。2016年時,一個叫zero2014的,給這個話題添加了一段說明。

  他解釋說:“白左”指當今世界一部分白人左派政黨和部分和這些政黨理念接近的白人左派,這一類白人左派呼籲種族平等、停止歧視,呼喚愛心等正能量口號,但在實際上這些白人左派政黨卻不知底線,往往犧牲他人而成就自己的一面,並成為為了選票無下限的政客集團,而白人左派也有為了自己的利益無視他人,犧牲他人的情況。有人指出,西方的基督教保守的家庭觀念,愛國愛民族觀念,正是在白人左派當政後逐漸瓦解,認為其危害性、破壞性猶如艾滋病。

  這就是他寫到知乎里的一個問題描述,可以看到非常主觀、非常情緒化。當然,別人看到這個描述後,是可以去改的。從這個描述里,可以看到一些比較典型的對“白左”價值觀、觀點的污名化敘述。

  那這個人zero2014是誰呢?我點進頁面去看了一下,這個人是一個軟件工程師(毫無意外)。知乎上有很多軟件工程師,不少工程師和他都有相似的看法。我看了他的回答,按贊同排序,基本是ISIS、黑袍、“中東難民進入中國會有什麼後果”這樣的話題。其實通過他關注的話題,也基本可以看到當“白左”在近幾年進入中國主流社交媒體後,最有爭議的議題框架,主要就是集中在伊斯蘭教的問題、難民的問題上面。

  後面我發現“白左”這個頁面又有人去修改了。有這麼一個人,叫“鬼崎明日喵”,這個id我後面還會提到。他把這個問題描述里非常主觀的描述改掉了。

  他說:白左最早是“遠邪”成員傳來的(和李碩觀點是相近的),對於主張大政府的經濟左派的稱呼,在歐洲難民問題後產生了多種意思,目前該詞的意思如下:1 為了追求文化多元,主張容忍限制個人權利的意識形態(比如伊斯蘭主義)的白人左派,或持有相同觀點的非白人左派。2 支持非革命路線的馬克思主義。

  這個描述,我覺得在語態上更客觀。但很奇怪的是,他在晚上8點29寫這個,三分鐘後他把“遠邪”改掉了,寫成了“新自由主義者”。我不太同意他這個改法,我並不覺得新自由主義者是命名“白左”的主要力量,當然關於“新自由主義”又是另一個話題了,這裡不展開。

  剛才這個對“白左”的修改,發生在2016年。接着我用“site+域名”這個語法,指定搜某個網站上面的內容。

  我先用“白左”搜知乎,有兩萬四千三百多條結果,可以說是非常多;對比一下就知道,儘管微博的信息總量比知乎多很多,但微博上只搜出了3440個結果。我再搜天涯,儘管已經沒有以前火,但流量仍然很大。在天涯上只搜出一千多個結果。天涯上,都是些什麼話題呢?有《瑞典斯坦,被白左和女權主義毀掉的國家》,可以看到關鍵詞是斯坦、女權,說斯坦是說瑞典已經被穆斯林化了;又比如《西方白左福利主義和聖母精神加劇難民危機》,還是難民這個問題,還說到了福利,我前面提到左派提倡政府組織再分配,通過稅收把福利回饋給眾人。

  我又去搜了一個文學城這個網站,這是在美華人非常喜歡上的一個網站。儘管是一個相對比較小的網站,上面關於“白左”也有三千多個結果,是天涯的兩三倍。但這個討論出現在文學城這樣的網站上也是非常正常的,因為我們在說“白左”的時候,是以西方人的意識形態為主,一些在美華人就很不認同這些價值觀,形成了非常多的討論。這樣的討論之所以會出現在知乎上,也有類似的原因,知乎上的活躍用戶,有一批是在國外做碼農的人。

  然後我又去搜未名空間mitbbs,也是一個在美華人上的非常多的網站。這裡非常熱的一個討論,是說在美國民主黨的許多政策下,華裔是利益受損的一方,所以這些人對民主黨代表的“白左”這個詞非常警惕、反對。他們認為華人孩子上學、簽證等權利,在白人左派的政策下沒有得到最大的保護。當然,這也是值得我們討論的話題。因為實際上民主黨是強調關懷少數族裔的,當然他們主要談的是非裔和墨西哥裔,可能對亞裔關注相對少一點。但如果換到一個根本不倡導關懷少數族裔的環境下,對亞裔到底是好還是壞呢?這個可以思考。

  我又去百度看了下百度指數,也就是“白左”這個詞的搜索趨勢。在2016年以前基本沒什麼人搜索這個詞,2016年年中就非常多了,在2016年11月達到頂峰,也就是美國大選的時候。

  按照百度這個搜索,“白左”這個詞雖然之前在人人網、知乎上就有討論,但真正進入最廣泛的大眾視野,應該是去年下半年。隨着美國大選和一系列國際事件,包括英國脫歐,今年很多歐洲國家的大選、歐洲難民危機,而被廣泛討論。

  它的討論從最初政治經濟方面,拓展到社會文化方面,拓展到了難民、女權、伊斯蘭教等目前的核心議題上。

中文世界的“白左”是什麼樣的人?

  在中國的網絡里,“白左”這個標籤到底形容的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們主要是白人,但也像知乎上寫的,包括和他們價值觀相近的非白人,包括黃種人。

  首先,在他們的描述中,白左有所謂“聖母心”,覺得誰都很可憐、應該去關懷,特別是黑人、穆斯林、LGBT性少數群體,還有難民。關愛這些群體,基本是他們口中的白左最喜歡做的事情。

  但使用這個標籤的人,會認為“白左”的關愛很虛偽,只是倡導,自己離得遠遠的。比如,好萊塢的明星在這些網民眼中是非常“白左”的。那某個好萊塢巨星,表態要關懷難民,中國的網民就會指責“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家拿出來給難民”。去年社交網絡中對姚晨的批評也是這樣的邏輯,你怎麼這麼虛偽,說要關注難民,怎麼不自己收留難民。

  在這些網友眼中,“白左”有很多政治正確的禁區,不能說黑人、穆斯林不好的地方,否則就認為涉嫌歧視——“白左”擅長把很多事情都說成涉嫌歧視。

  “白左”的反對者對“白左”的主要攻擊就是這幾個重點。也有人覺得關心環保、關心動物保護是吃飽了沒事幹,覺得這些事情會拖累國家的工業化、現代化進程。

  這裡面,其實很多議題都值得討論。

  比如,同情黑人。為什麼要同情黑人?在美國,黑人總體上來說比較窮、比較底層,到底是因為黑人就是比較笨、比較懶(在“白左”的反對派眼中,黑人就是這麼一群人)? 還是因為背後有更深的社會結構的原因?比如他們從小就沒辦法得到好的教育、好的醫療,從小都吃不到新鮮的蔬菜,等等。他們在人生發展過程中,受到太多結構性限制,這是否才是導致他們後來收入、社會地位比不上其他人種的原因?

  說到穆斯林,我對伊斯蘭教也沒有很深的研究。很多“白左”反對者的批評“白左”同情穆斯林,甚至同情那些發動恐怖襲擊的穆斯林。但據我了解,“白左”對穆斯林的真實態度並不是這樣的。在伊斯蘭教的教義中,確實有我們現在看起來落後的東西。但伊斯蘭教里,是有非常多的派系,對教義的解讀和實踐也有各種各樣的觀點。有比較開明進步的,也有保守極端的;有發動恐怖襲擊的,也有倡導伊斯蘭社會融入現代秩序的。“白左”對不同教派的態度,並不是簡單的一味同情。

真實的“白左”是什麼樣?

  這是我總結的中國網友眼中的“白左”。那真實世界裡的白左,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我在美國的大學裡讀書,美國大學基本上也是白左最集中的地方。隨便抓一個人就是“白左”。那我就想,如果要我舉幾個“白左”的例子,我會舉誰呢?

  第一個進入我腦海的,是我們學院的一個老師。這是她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里有很多動物,有毛絨玩具的動物,還有活的動物。她家還有更多的動物,有貓狗,還養了蜥蜴。她是個非常喜歡動物的人,這可能也符合對“白左”的定義:倡導動物保護和權益。

  這個老師是教政治傳播的。因為我這半年在國內,需要找個地方存放我的車。停車場很貴,每個月大概要200美元。於是我就試探性地去問這個老師,因為我知道她有一個大房子,問她能不能把車放在她那邊,她說需要和老公商量一下。

  她老公也是賓夕法尼亞大學數學系的教授,兩個“白左”。他們商量了一下,說我可以把車放過來,“但我們家裡最近比較亂,你可以把車開過來看一下”。

  所以回國前,我就去了趟她家。他們家有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是從印度收養回來的。這次去又發現了一個新情況:他家又多了兩個孩子——他們收養了兩個難民。

  這兩個難民來自厄立特里亞,可能很多人沒聽說過這個國家。如果你去看新聞自由度排行榜,這個國家基本是墊底的。政治獨裁,人權狀況非常差,常年處於戰爭狀態。所以那邊孩子基本上沒有受過什麼教育。

  他們收養的兩個黑人小孩,大概十七八歲,但他們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基本上什麼都不知道。教授跟我說。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恐龍,不知道什麼是化學。他們之前所有時間基本都在難民營里,沒什麼事可做,就成天踢球。然後他們通過一個國際組織,被收養到美國。因為孩子什麼技能都不會,所以教授他們需要去幫孩子找學校,找地方打工等等。

  我去的時候,她老公剛回家,解釋說今晚回家比較晚,因為帶着兩個小孩參加學校的足球比賽去了,他們在難民營沒事做,最喜歡踢球。

  我所認識的“白左”,可能就是這樣子的。這對教授夫婦,可能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他們確實在身體力行的做一些事情。

  這是我一個同學,比我高一級,一個非常漂亮的白人小姐姐。那我說到“白左”時,也會想起她。她的研究方向是女權主義。她去很多女權組織訪問,和她們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同時做研究、寫論文。這裡的照片,是她的行動之一。她和這些女權組織,將那些社會經濟地位很低的女性組織起來,一起製作這種叫做“zine”(就是magazine那個zine)的手工獨立雜誌。通過製作雜誌,讓大家產生集體歸屬感,她們也通過雜誌的製作發行有一種被賦權的感覺,可以發出真正代表自己的聲音並被別人聽到。

  這是我最近知道的。在中國,北京順義那邊有一個新希望基金會。創辦者是兩個澳大利亞人,基本上就是澳大利亞“白左”。他們到中國開了這樣一個孤兒院,收養那些孤殘兒童。其實會有不少“白左”來中國做類似的事情。

  我還想到另一個老師,也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白左。大學裡第一堂課大家都要自我介紹。傳統的自我介紹,大家會說,我叫什麼,我的背景,我的興趣是什麼等等。那這個教授,會要求我們在自我介紹時加一句,你的代詞是什麼。

  代詞,在中文裡就是她他它,說出來都是同一個音。但英文裡,不同性別的代詞在發音上就有區別。是he him,she her, 或者they them,或這個被發明的中性代詞ze zir。

  為什麼要我們自己選代詞?剛聽到可能有點難以理解。因為我一看就是男生he,你一看就是女生she。但實際上,人的性別認同是非常多樣的。有的人通過外表,沒有辦法很快判斷他的性別認同到底是什麼。可能有的人不認同自己是he或she之間的任何一種性別,會發明中性的代詞。

  我不知道大家聽了這個什麼感覺。這也是一個很“白左”的事情。

  你可以讚賞,因為他承認了性少數群體的存在,承認了性別認同的多元化。但對我來說一開始覺得有點彆扭,從這些細節,這麼強調自己的性別身份,給我帶來的衝擊是非常大。

  我舉這幾個例子,就是我一說起“白左”會想到的人。他們做的事情,有的是讓我個人非常讚賞、非常感動的;有的事情會讓我覺得有點不適應,但細想一下我覺得是非常有道理的。

  作為一個整體來說,我遇到的真實世界的這些白左,他們非常有“特權意識”。

  我這裡說的特權意識,不是我們中文說的“我爸是李剛”那種特權意識。而是“白左”非常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說“我們是有特權的一群人”,或者check your privilege,“檢查一下你的特權”。

  這是什麼意思呢?今天在座的,所有能到這個現場來的人可能都是有特權的人。這說的是,你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有非常多其他底層的人都無法享受的特權。

  我給大家看一個視頻,這個視頻非常典型的這個反映了“白左”說的特權是什麼意思。(註:沒有顯示,但不影響文的連貫

  這是我看到的,非常典型的,一個“白左”可能受到的教育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你去美國大學讀本科,有非常大的可能性,你的老師會跟你說類似的話。為什麼大家會覺得“白左”有聖母心,會非常關懷一些弱勢群體?實際上跟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非常有關。

  他們從小被教育,要看到個人努力背後的結構性因素的存在,這個社會存在着結構性的不平等。所以我們對於那些沒有特權、沒有享受到平等待遇的人,對這個社會不平等的現象,要有反思。

  剛才說到對伊斯蘭教的看法。我最近看到這篇文章:

  它是對聯合國婦女署一個副執行主任的專訪。我覺得她的一些觀點,可能代表了“白左”對伊斯蘭教的真實看法。

  她強調,文化宗教或任何傳統都不能讓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看起來合理。她提到伊斯蘭教實踐中的童婚、割禮,對這些文化宗教暴力,她是反對的。不過她也提到,穿戴面紗並不是文化宗教暴力,因為面紗只是一個宗教符號。

標籤與現實的差距如何產生?

  大家已經看到了,“白左”這個標籤的含義,與現實中真正的“白左”,有着巨大的差異。

 這種差異到底是怎麼產生的? 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假新聞。

  關於黑人、關於弱勢群體、關於LGBT、關於穆斯林的假新聞太多了,知乎幾乎成了這幾個話題的假新聞根據地。

  我這個朋友叫北大飛,是個“白左”,做了很多闢謠的事情。之前有一個消息,說一個人在申請書裡寫了一百遍“黑命貴”(BlackLivesMatter),然後就被斯坦福錄取了。這個就被很多製造假新聞的人拿過來,說你看這是一個“白左”學校幹的事。北大飛就做了這樣一個闢謠。

  C計劃藍方也寫過這方面文章。關於美團的分箱送餐,特別是關於加拿大市長所謂拒絕廢除豬肉菜餚的信,這樣一個流傳非常廣的假新聞。後面這個假新聞,我之前甚至看到一個很有名的新聞學教授,在自己的文章里都做了引用。這些假新聞的傳播、影響是非常廣的。

  第二個原因,就是亂貼標籤的論戰術。

  有的人將自己不認同的任何人都說成白左。這是非常好笑的。

  例如,最近小布什出來發表了演講,批評了川普。然後就有人說麥凱恩、小布什這些共和黨建制派的反川勢力和民主黨就是一丘之貉,妥妥的“白左”。為了支持川普,有的人可以把共和黨的保守派都稱作白左,把右邊的人稱作左邊的。

  又例如我在知乎上看到的這個高贊答案。她說:“白左”認為應該制裁中國,因為中國沒有民主自由;“白左媒體”習慣把中國形容為野心勃勃,侵略周邊小國。這也是很好笑的。【如果你了解美國政治的話,就會知道在美國的共和黨和民主黨裡面,對中國的民主自由人權進行嚴厲批評的,主張要制裁中國的,更鷹派的一方,不是“白左”,而是保守的共和黨人】註:不太認同這句話,這話是說給國內人聽的。說共和黨和民主黨都是鷹派、或民主黨是相對更鷹派些,可能更符合實情。但這個被贊幾千次的答主,把這個也看成白左做的事情。事實上,還是不假思索的把自己不喜歡的人都套上“白左”的標籤。

  還有一個蠻有名的知識分子叫蘇小和,也是一個反白左的主要人物。

  他寫過一篇《美國白左如何把中國讀書人帶到溝里》的文章。這篇文章里,他提到安蘭德和羅爾斯,共同稱為美國“白左”的宗師。如果你知道安蘭德和羅爾斯是誰的話,就會非常驚訝。說羅爾斯是白左,還有一定道理;但安蘭德是非常典型的自由意志主義者。這樣一個非常右的人,在蘇小和的眼裡,卻被稱為“白左”宗師。

  通過這些例子我想說,很多人在使用“白左”這個標籤的時候,並不了解背後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反而是把自己不喜歡、不認同的人都裝進這個標籤。

  這確實是我們公共討論中存在的現象。

  另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們當下的社會心態。

  剛才說到一個標籤能夠流行,背後有一定的社會心態作為支持。而支持“白左”這個標籤被污名化,最重要的就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心態。

  社會達爾文主義,就是說我們的這個社會,和生物進化論中的優勝劣汰、弱肉強食一樣,是一個叢林。支持社會達爾文主義觀的人,可能也會很喜歡一本科幻小說,叫《三體》。

  社會達爾文主義,會把我們的社會看成一個叢林。叢林裡既然是適者生存,弱者是應該被淘汰的,你關心他、同情他幹嘛?他們就該被掃進歷史垃圾堆。

  我們再來看兩段反對白左的人對白左的描述。這個人認為:“白左”都是“從小衣食無憂、沒吃過苦沒挨過餓的白痴的發達歐美國家的白人“。由於社會保障體系完善,身處高福利的社會,缺乏人類常識的白痴。

  這裡蠻有意思的是,他說的“人類常識”是什麼?大家可以仔細想想他這句話。

  在他看來,常識就是我們的社會保障體系不應該是完善的,我們不應該是有高福利的,我們不應該是衣食無憂的,我們不應該是這種沒吃過苦、沒挨過餓的狀態。那我們的社會應該是怎麼樣呢?應該是非常慘烈的進行競爭。

  相似的,我在知乎上看到一個得票近萬次的答案。它裡面說,中國人,尤其是接受高等教育群體,普遍比西方精英青年對國際局勢的認識更加深刻。哪怕中國青年人中也有用愛發電的小清新人群,也迅速會被殘酷的現實打臉。所以說中國很難出現像西方那樣的“白左”。

  這裡同樣是一個閱讀理解題了。他這裡所說的“殘酷的現實”是什麼意思?

  在他看來,世界就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弱肉強食的叢林。在這樣的環境下,你要去關愛弱勢群體,要去強調要公平平等,是非常幼稚、不切實際的。

  那人類社會到底是不是叢林呢?

  我這裡用了果殼網大V@Ent的文章。

  他最近寫的文章叫《世界不是叢林,人不是野草》。因為恩特是生物學博士,所以我相信他對生物學的一些看法。

  它在裡面說到,在生物領域進化里確實是優勝劣汰的情況,但人類社會我們一定要搬運這樣的規則嗎?我們討論過、嘗試過無數社會形態,一個非叢林的社會可以比叢林社會更幸福更高效,純粹的叢林會讓這些偶然的不平等變成階級固化、變成貧窮遺傳。這些都不該由個人負責。所謂叢林法則就是認為弱者無價值、無意義、活該受苦、活該去死。大家可以認為,當強和弱有單一、明確、徹底、永恆、無異議的判斷準則,當強者和弱者間不能交流、不能合作、不能借鑑、不能轉化,這是叢林法則一條合理的法則。但這不是我們的世界,不應該是我們世界。

  Ent顯然暴露他是個“白左”。我會非常同意他這樣一段敘述。我們的社會真的和生物進化論一樣嗎?這是我們可以去思考的問題。

  我覺得,在中國人的成長過程中,很缺乏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的教育。我們從小生活在一個漢族人口超過90%的社會裡,我們並不知道這個社會的少數族裔是什麼情況。我們不像美國人那樣,會從小接受到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的教育。

  當然, 批評“白左”的人本身也很多樣的。可能包括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像李碩這幫人),可能還有部分共和黨支持者,大漢族主義者,可能都是我給他們貼的標籤了。

  還有“工業黨”,他們認為我們現在的最重要任務就是要去發展工業,要走工業現代化的道路,這個過程不允許任何阻攔。比如說,“工業黨”會認為霧霾是我們現在不得不承擔的代價,所以你去搞什麼環保,是非常“白左”的價值觀。任何國家的發展,工業化過程中,都會經歷污染,講環保是白白耽誤了中國的發展,白白耽誤工業化進程。這是我給“工業黨”貼的標籤,當然也不一定完全成立。

  多種社會心態,共同造就了“白左”這個標籤污名化的流行。

“白左”的問題在哪裡?

  大家也能聽出來,我個人是比較認同白左價值觀的,但是我覺得“白左”可能確實也存在有問題。真正的問題在哪裡?

  第一個,可能確實有精英的回音室效應存在。剛才我說,你去美國大學裡面,一抓一個“白左”。這種情況下,討論的多元性其實是蠻缺乏的。大家會覺得因為成天在學校里,會發現身邊的老師同學都是差不多的觀點。你會缺乏對其他觀點的了解,實質上缺乏討論的多元化。

  此外,美國對“白左”有個形容詞,叫snow flakes。就是說,“白左”像雪花一樣脆弱,大多是在一個被保護得很好的狀態下,而且可能存在眼高手低、對社會顯示不夠了解的問題。

  我不知道這樣的批評是不是完全成立,但確實有這樣的情況。

  “白左”確實普遍生活在一個比較優越的環境中,對外面的世界可能確實缺乏了解。

  但最重要的問題,我覺得可能是“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

  身份政治是什麼意思?就是說,在我們談論任何話題的時候,都先說“我是什麼身份的人”,“所以我應該怎麼怎麼樣”。

  也就是說,用一個人的身份,來決定了他的觀點,不再進行實質性的對話。

  這篇我非常喜歡的文章,是《紐約時報》的一個專欄作家寫的。他是一個保守派。

  大家知道《紐約時報》是比較偏左派的,被很多人稱為“白左”的報紙。但它上面有好幾位保守派專欄作家。

  這篇文章里,有一些對身份政治的反思。他說:在大學裡,主流的政治是身份政治。這種政治,不是看我們某個觀點的思考質量怎麼樣,而是看發表觀點的人本身的文化、種族、性取向等身份背景是什麼。大家會說,作為一個有色族裔的女性,我認為怎麼怎麼樣;作為一個男同性戀者,我認為怎麼怎麼樣;作為一個有特權的人,我要向誰道歉……當所有對話,都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口的時候,它會取代掉真正獨立的思考。它會用這種社會身份的認同,來取代真正的、可能比較艱難的討論、思考的過程。

  在美國,有一個和“白左”相關的詞,叫做safe space,就是安全空間。在這個“安全空間”里,我們可以避免、排除掉非常多的爭論。這個“安全空間”的概念,實際上並不“安全”。它排除了爭論,並不是提供了一個思考的空間,而是排除了思考的空間。你說的很多話,可能會被人非常敏感得認為你的某句話是不道德的、是涉嫌歧視的。

  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們本應有不同的意見,我們本就一些不同意見展開討論,但身份政治卻導致了“我首先確定自己是什麼身份“,然後對於不贊同的意見就給ta貼上標籤,說ta是什麼ism(什麼主義),或者是什麼phobia(恐什麼,例如恐同性戀,恐伊斯蘭教等)。我們在這樣一種討論中,喪失了真正被彼此說服的機會。

  這樣一篇文章會比較說服我。“白左”的意識形態里,真正的問題可能是“大家會把身份、標籤提前到對於真正問題的討論”。會把身份作為討論的出發點和基礎,而不是把對不同意見的思考作為討論的基礎。

  所以,他最後一段話說的是:“這個東西為什麼不好,因為玩標籤玩身份誰都可以玩,白左可以玩,現在有一批人玩的比白左更好,他們就是美國這批另類右派,比如說white workingclass,白人的工人階級。這也是一個身份,而這個身份成了一個非常好用的詞,在美國這次大選之後,實際上這個身份也排除了很多背後真正有意義的思考”。

  當然,我覺得必須強調的是:身份政治並不是白左的發明。其實恰恰是因為美國之前長期存在的種族歧視,才有了這種現象。所謂種族歧視,本身就是一種身份政治——你是黑人,所以你不能坐公交車前排;你是黃種人,所以我要排擠你。

  我還是回到從中文社交網絡去舉幾個例子。

  這也是在知乎上非常高贊的一個回答。ta這樣說:“我不是一個絕對的川普支持者,但現在我已經快被左派活生生逼成一個右翼了,今天在伯克利(大家知道伯克利其實是美國“白左”比例最高的一個地方)這個美國言論自由的發源地,我是不敢發聲的,因為如果發聲的話,可能會被學校成千上萬的左派學生當場罵死。”

  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是否真的會發生,但是我很理解ta在當時的情況下感受到的擔憂。這種擔憂,就像我作為一個贊同大部分白左價值觀的人,在知乎上是不敢就這個議題發聲的。

  說真的,我很少在知乎上發表這些跟美國的價值觀、美國政治相關的任何內容了,我也絕對不敢在知乎上宣傳我今天要做這樣一場講座,我怕有人過來砸場。因為我感覺到這樣一種身份政治,這樣一種標籤討論,這樣一種以標籤定義另外的人然後發展出來的意見極化、意見對立,我感覺挺可怕的。所以我自己分享朋友圈的時候,開玩笑說我冒死來講這個話題。

  所以我覺得,真正的值得擔心的後果其實是在這裡。

  大家記得這個名字嗎,鬼崎明日喵,開頭說到修改“白左”問題敘述的那個人。

  知乎上有個問題,其實明顯是個釣魚的問題:《月光男孩》獲得奧斯卡是否更多是因為政治正確而不是影片本身優秀?

  鬼崎明日喵說到:“題主眼中的白左思想:有政治正確的片就是好片就該得獎;題主的思想:一部政治正確的片如果得了獎,那麼一定是因為它政治正確。所以題主和白左的共識是,政治正確是評價電影好壞的唯一標準。所以結論是:題主的價值觀和白左完美契合”。

  有人認為《月光男孩》獲獎是因為政治正確,而題主剛好就這樣問了。所以其實,不管ta眼中的白左還是這個提問的人本身,在評價一個事物的時候,都是先取消掉了本質的內容質量怎麼樣,而把身份和政治正確等等,放在了最主要的位置上面。

  這是我朋友圈一個在伯克利讀書的朋友說的一段話,未經他允許我就拿來了。

  他說,一言不合就被trigge(被激怒),這個涉嫌歧視,歧視黑人、穆斯林,一言不合就說別人是racist、是sexist、種族歧視、恐同、白人至上主義者,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但是,同樣一言不合就說別人白左、政治正確、聖母心的我也見多了。所以顯然,解決“政治正確去對話化”(就是說首先我們是有身份,然後再有對話,可能身份把對話取消掉了)的代價,不應該是允許一些種族主義、恐同等等的橫行,而是要在某種語境下去解決,需要的是參與者願意對話,發展理解與自己見解、身份、立場、偏見不同的人的能力。我想反思這個問題對所有人都是有必要的。

“白左”污名化背後的隱憂

  最後的最後,我想回到我們這幾天廣泛討論的社會事件,也就是北京大規模驅逐“低端入口”。

  這篇文章蠻好的,作者是陳程映紅老師。他之前寫過中國人的種族歧視問題,這篇文章寫的則是“低端入口”背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不祥之兆。

  “低端入口”是一個很典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詞彙。他說,“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盛行的社會一定是對‘人生而平等’非常陌生、懷疑且嘲弄的社會”。其實我們真的可以想想,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是不是真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

  在對“低端入口”的討論中,我們看到一些這樣的聲音。

  比如“受不了就別留在北京”;

  “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強者生存,享有更好資源的權利,弱者淘汰。工人是弱者,是處在利益分配的最底層,這是規律本質所在”。

  那我覺得這樣的一個心態,跟我們剛剛說到的反白左的心態是很一致的。它背後的心態都是這樣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強者就可以有特權,可以享受更好的資源,那弱者,ta就是這樣,被要求搬走一天內離開是很正常的,沒有什麼。

  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在人民大學讀書的女生,被一個人拎出來批評。因為她在微博上發表了對驅逐低端入口的“政策”表示理解的言論。她覺得驅逐是合理的。但她不是不願意對話,她在微博上非常耐心的和罵她的人對話。但是她說了什麼呢?我找了一些她說的話:“政府是一個機器,冷漠的運轉,北京不是北京,是一個需要發展、升級,需要淘汰的首都,對於你們來說,是絕望的,對於我來說,也是如此,努力讓自己不被淘汰,這是現在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我同情,但是有什麼用呢?現在大趨勢擺在那裡,我也做不了什麼,我幫不到別人,只能保持自身不被淘汰”。

  這是我覺得非常典型的一種心態,在這種心態之下,這個女生是從根本上接受了社會達爾文主義設置的一套價值觀。但她並不是一個壞人,她並不是說要用這套價值觀真的去剝削誰,她只是認為這個價值觀是存在的,是合理的,我們不應該也沒有辦法改變它。所以,對我來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我自己變得強,讓我自己不被淘汰,那至於那些被淘汰的人,對不起,我很同情你們,但是我沒有辦法,誰讓你自己的沒有變得更強呢?

  這個背後的邏輯是這樣的,但這是我們需要的邏輯嗎?是北京的頂尖高校的學生應該有的想法嗎?

  說到底,“白左”這個標籤在中國流行,其實和白人沒什麼關係。它映照的,其實是中國社會本身的一個心態。

  我覺得我們如何看待白左標籤之下的那些價值觀,將決定我們的社會走向何方。我們能不能保有同情心、同理心?我們需要關懷弱勢群體嗎?我們要將社會不視為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嗎?我們要倡導多元的文化嗎?以及我們要將身份、標籤這些東西凌駕於事實和論證之上嗎?

Q&A:

  問:我注意到百度指數關於“白左”的搜索趨勢。假設去年的美國大選不是現在這個結果的話,關於“白左”的討論會不會還在這個時間節點出現?或者說這個討論還是會出現,但是會延後呢?

  答: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問題。對“白左”的討論,不會被美國大選的結果改變。不管是川普還是希拉里贏,這場討論都會有。實際上,從去年六月開始就有很多討論。如果川普輸了,這個討論可能更多,因為大家很可能會說,這是“白左”媒體所操縱,導致這樣一個結果,“白左”扼殺了一個偉大的總統,等等。

  所以“白左”討論的白熱化,和大選結果沒關係,但和參選人有關。比如說換一個人,像傑布·布什,或者其他什麼人參選的話,可能不會激發這麼大規模的、影響美國的輿論生態平衡的假新聞、另類右派。那關於另類右派的一些聲音,很可能也不會被傳到中國的輿論場來。如果是這種情況,這些討論確實會被延後。

  不過,去年開始討論“白左”很多,實際上和歐洲難民危機也有關係。所以往大了說,它是發生在大的國際背景之下的事情,所以美國如果不是川普這樣一個總統候選人,可能會稍微影響一點它的熱度。但總體來說,我覺得是一個國內長期的政策、心態和大的國際背景恰好匯合到一起的一個情況,不是某一個人可以改變的情況。

  問:在目前關於疏解人口的討論中,或者在更多的公共事件的討論中,觀點特別容易被簡單化。比如,“我不是不贊成清退,只是不贊成清退的方式”,之後可能會演變為“我其實不贊成清退,我希望保持現狀”。如果我們現在的討論質量已經有這樣的趨勢,我們有什麼方法可以促成更高質量對話的達成?

  答:這個問題很好,我覺得我們需要有更多類似C計劃的機構存在。就我個人角度,其中比較重要的是“我們怎樣在社交媒體上更好的討論此類話題”。社交媒體天然有一些屬性,是不利於此類話題討論的。比如,情緒化的、帶有更強烈標籤的信息,在社交媒體上更容易得到傳播,從而導致理性討論成為不受歡迎的事情。因此,我更關注社交媒體在今後用什麼方法去改進產品、算法等,讓更好的公共討論浮現出來。

  對於大規模的社交媒體平台,應該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最近,我看到美國學者Tim Wu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希望Facebook變成一家公共利益公司,該類公司不以賺錢為主要目的,而致力於維護社會價值和公共利益。國內的大型社交平台也應該更多考慮社會利益。

  問:促成“白左”們活動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同理心或同情心。但是,去年美國大選,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也曾表示,僅僅有同理心或同情心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作為“白左”,我們在實際生活中如何與其他人交流、踐行自己的價值觀,而不僅僅停留在自己的世界中,如何理性地與他人對話、相處,從而真正實現內心想要創造的世界?

  答: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很多人覺得“白左”眼高手低、缺乏具體的經驗、戰鬥力太弱(因為他們太容易哭了)。但我們只能去做些事情,暫時離開自己的“回音室”,與意見不同的人交流,了解他們所說的“殘酷的世界”“社會的常識”到底是什麼樣的。在深刻的了解之後,如果還能堅持自己之前的價值觀,這樣的人是很了不起的,也是可以做出一些事情的人,在這個問題上我只能抽象的回答。

  [藍方補充]:這是不是也提醒我們可以更加積極的去參與公共行動。比如這次北京的大清退事件,我們除了寫文章、轉發之外還能做些什麼?我們周圍的很多朋友是切實行動起來的。例如上個周末,一些老同事自己開車前往大興,在路上遇到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就幫助一個,為他們提供房租支持;還有很多人加入了更有組織、體系的信息搜集、對接等行動。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做的,切實的行動。

  問:聽了您的分享,覺得您也比較符合“白左”的某些特點,比如“溫柔地講話”。我有兩個小問題:第一,一個月前,谷歌一名高級工程師的反性別多元化言論引起軒然大波。某位谷歌員工公開發表言論稱女性工程師不適合做某些工作,並向內部群發了公開信,導致他最終被谷歌開除。我閱讀過原信件,雖然其中的觀點與“白左”相反,但信中的態度是比較開放的,提出這些觀點只是基於個人的觀察,其實他想與員工討論的是不是應該繼續堅持“意識形態回聲室”的狀態,因此受到了“白左”的攻擊。您是怎麼看此次事件的?如果是您,怎樣能夠更好的處理此類事件?第二,我們在討論“白左”時,都認為對象是“個人”“社會組織”“群體”等,“企業”是否也有可能具有“白左”特性呢?還是說由於企業追逐利益,沒有“白左企業”的存在?

  答:第一個問題,我首先推薦我的朋友林三土的文章。我個人覺得,我們應該仔細審視這位員工的公開信,來看其中的觀點是否超出了我們的容忍範圍。雖然我們不能以“身份”或“標籤”來取消對話,但如果有些人的言論和觀點是在為社會上已經存在的不平等制度背書、推廣,那麼,谷歌作為企業,首先有權利去處理該員工;此外,這件事也可以作為契機,讓我們來討論邊界在哪裡、社會應該怎樣看待性別問題。

  最近國內也發生了類似事情,某大學教授公開發表了一些性別不平等的言論。這究竟只是該教授的觀點表達,還是對女性的歧視?我們仍要去把握討論的邊界。該教授在發表言論前也應就自己目前的社會地位、言論影響力、對公眾價值觀的引導等方面進行更加細緻的反思。

  第二個問題,企業雖然以營利為主要目的,與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較為接近,但我們也看到現在很多企業在做社會責任相關的項目。比如,能源企業會做環保項目,承擔更多社會責任,緩解污染壓力。企業如果作為獨立個體,確實會以追求利潤為最大目的,但置於社會生態系統之下,企業會因為公眾、NGO、消費者的壓力而考慮社會利益和社會價值,把追求利潤的衝動部分地、暫時地置於某些價值之後。在不同的社會系統中,企業會有不同的表現。比如:中國企業在社會責任方面做得較為欠缺,但仍然存在發展空間,這可能和我們的社會發育還不健全有關。所以我認為不能孤立地看企業,還是應該放在整體社會生態系統中。

  [藍方補充]:大家是否聽過“B Corp(共益企業)”的概念,最近在社會創新領域被多次提及,與傳統社會中的“P Corp(以經濟利益為驅動)”相區分,以社會價值和公共利益的創造為驅動。如今,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關注CSR,越來越多的機構在向“B Corp(共益企業)”進行轉型,有一些B Corp的價值觀,是較為接近“白左”的。

  問:您之前講過“媒介素養”問題。從國內近期發生的“江歌案”“低端入口”到“三原色事件”,我們姑且不論政府的一些行動是否令人滿意,但對社會評論的把控也令人不滿。每當熱點事件被曝出,我的微信朋友圈經常會看到兩種比較極端的觀點:要麼就是較為激進的,要麼就是“咪蒙”文章刷屏。一個有着合格媒介素養的政府,應該對此類熱點事件做出怎樣的回應?類似“三原色事件”中,“平安朝陽”回應的兩幅圖恐怕很難讓人信服。此外,面對此類事件,我們普通人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促成政府提高信息反饋的質量?

  答:“媒介素養”更多是面對公眾來說的詞,指的是公眾如何提高分辨媒體信息的能力。大家可以去聽C計劃關於提高信息辨識能力和信息素養的課程。對於政府而言,應該不斷去提高危機公關的能力。從2003年非典之後,政府在該方面的投入有所增加,很多高校的新聞學院都會參與熱點事件的危機公關,政府的公開回應輿論的能力不斷提升。但近期的事件,政府的信息反饋並沒有令公眾滿意,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權力結構的問題。政府是否真的想回應公眾?如果政府想要把信息公開的事情做好,會有很多的智庫和學者參與,提升信息公開質量。例如,通過開發布會等多渠道回應公眾關切的問題。因此,如何促使政府更加有意願的進行信息回應,可能需要公眾的輿論壓力的推動(可能也是唯一的方法)。我之前在微信中寫過比較悲觀的文章,說“‘我不相信’可能是我們唯一的武器,但這個武器對自己也具有傷害力,當‘我不相信’變成常態,我們就會偏向虛無和犬儒主義的狀態了”。那麼,我們在表達的同時需要找到讓自己堅守的價值,同時盡力通過各種渠道形成輿論壓力,讓政府更加有意願去回應。

  問:作為家長,我們比較關注“紅黃藍事件”。我最近學到了一個新名詞,叫“歲月靜好婊”,在我的朋友圈中,“紅黃藍事件”讓幾乎所有人都比較激憤,不管是不是“白左”。但最終結果只是,該事件涉及的班級中的孩子不再繼續上學,幼兒園中其他班級的孩子依然繼續在其中接受教育。我們發現,很多該幼兒園家長在網絡上抨擊此類事件,但在行為上卻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甚至放棄了“用腳投票”。在記者進行採訪時,有些家長會以“自己的孩子不在該班級”來撇清自己和該事件的關係(這樣的行為不由讓人們想到:抓革命黨時你沒有站出來說話,抓猶太人時你沒有站出來說話,等到抓你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人站出來為你說話了),依然每天在朋友圈中曬“歲月靜好”。這類人,他們屬於“白左”還是“偽白左”呢?

  答:該類人群應該不屬於“白左”“偽白左”的分類範疇。我猜測,可能這些家長也受到了“胡蘿蔔加大棒”的壓力。比如,直接相關的家長接受了賠償,其他家長受到了言論上的控制,使得他們都不願意再表態了。另一方面,如果不存在外界壓力,普遍存於中產階級中的心態可能確實如您所說的“歲月靜好”。即“我的生活很好,這些事情沒輪到我頭上”或者“輪到我頭上,我也可以僥倖”——這實際上這是“無力感”的體現:覺得自己做不了什麼。

  這種無力感的產生與社會環境相關,也與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相關,即:他們當中的很多人相信“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等道理,而失去了做事情的內在動力。他們堅信這個社會就是如此運行的,我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更強大而免於淘汰。我比較反對這樣的心態,我們還是應該積極嘗試去做一些事情,不僅改變自己的狀況,也進一步改變社會的規則和運行狀態。社會如何運行,是由我們一個個具體的人決定的。我會比較相信這種社會心態的改變帶來社會形態的改變;反之,如果覺得我們無力改變社會運行狀態,從而什麼事都不做,最終可能每個人都無法倖免。

  問:我想就企業利益和社會利益的討論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我是市場營銷的從業人員,我認為企業追求經濟利益和他們在社會上創造公共利益是不矛盾的。企業的目的從來都是追逐利益,只是它為了更好的增加利益而關注公眾輿論和公共利益,尤其是現在的消費者很看重企業的價值觀與自己是否相符,我認為這是一件積極的事情。我們的每一位消費者都能以自己的消費行為和價值觀影響企業的利益選擇,從而促進公共利益的增加。

  答:對,這種趨勢被稱為“消費者行動主義”。即,消費者通過自己的行動向企業施加壓力,從而改變企業的利益選擇。更極端的事例,也有類似剛才提到的,希望一些企業改為公共利益公司的呼籲。當然這目前只是一部分的社會願景。但我們還是可以在既定的社會框架下,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一些積極的改變的。

  問:我和我身邊的朋友,在一些立場或價值取向上與“白左”較為接近,但我們卻不願意給自己貼上“白左”的標籤。首先“白左”比較傾向論戰,而我覺得在實踐方面還有更多進步的空間;另外,剛才您提到:由於“身份政治”在前,導致公正的理性討論被終結。我看到在類似“知乎”,或者美國大學校園裡面,這樣的風氣還是比較普遍的。我的朋友在美國課堂上也經歷過類似情況,本來在基於經典文獻中的一些理論進行討論,卻因為 “身份政治”的問題,討論會被授課的教授叫停,導致學生對教授持不滿意見。您如何來應對類似的“白左”身份認同糾結以及理性討論中的緊張關係?

  答:“白左”目前的確存在被污名化的問題。但是,任何標籤都只是一個“筐”,我們往“筐”中放入什麼,實際上也是我們自己決定的,標籤的褒貶也是會不斷變化的。我之前在想,是否找一些比較被認可、具有公信力、具有影響力的人公開表示自己認同“白左”的價值觀,從而為這個標籤正名;這其中蘊含的邏輯在於:標籤是一種快捷方式,存在一定弊端,但也更加快捷的讓人們進入語境、進行對話。我們不需要避諱標籤的使用,關鍵在於我們如何運用標籤,避免用標籤來取消與之相反的論調和思考。目前,我覺得可以嘗試有效運用“白左”的標籤傳播積極的理念,比如,“我是白左,我關心弱勢群體,我關心低端入口,我關心環保議題”,通過標籤將自己的理念進一步傳播出去。


作者簡介:方可成,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Annenberg傳播學院博士候選人,北京大學本科、碩士畢業,2010-2013年任《南方周末》記者。他也是“政見CNPolitics”和“新聞實驗室”的發起人,同時擔任《東方歷史評論》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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