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戰區謀生難

蔡錚

芝加哥八十七街有個中國人開的健康食品店，店主是精明強幹的凱麗。她開那店是她哥買了好幾間房子，包括那健康食品店店主租的那間。那健康食品店老闆不想幹了，乾脆把店順手甩給他哥。那個店跟所有黑人區的小店一樣有個安全門，顧客進店得先按門鈴，店員對顧客目測安檢通過才開門讓進，店內四角都有監控鏡頭。凱麗賣我的茶，我有空就去做做推銷。她店門上貼有小偷行竊的錄像的截面圖，圖上一黑人青年正賊眉鼠眼地把貨架上的東西往懷裡揣，照片上有“竊賊”字樣。我勸凱麗把黑人的臉蓋住，免招報復，她說她就是要暴露小偷，讓他們不敢進店。

有天店裡一下湧進七八個顧客，我忙着向顧客推介我的茶，凱麗忙着賣貨收錢。小店就是這樣，一時很多人，一時又幾個小時不見一人。客人一多就忙亂。一會客人離開，店裡空了。凱麗回到櫃檯裡間的辦公室，高聲驚叫：“我的包被偷了！”我說這怎麼可能？不是你丟車上了？從店內到那辦公室得繞過齊肩高的貨櫃與牆壁間的過道，櫃檯里顧客是不能進的。我就一直站在櫃檯外跟顧客講話，沒見人進那過道。凱麗說她記得清清楚楚，包放在桌上，包里有兩千多塊錢，有信用卡，完了完了，忙去看錄像。一會她調出錄像，看到一黑人青年貓着腰飛快地從櫃檯過道進到辦公室，抓了包往襖里一塞，一手按住，兔子一樣貓腰從原道竄出。她馬上報警，等了個把小時警察才來。警察看了錄像後說他們知道那是誰，寫了個報告就走了。凱麗只得自認倒霉，後悔不該把包丟桌上，又沒關辦公室的門，因為從貨柜上透過開着的辦公室門就可看到那包。那之後不久凱麗就因開店累而無利關了店子。

就在凱麗的店三公里處有個巴基斯坦人開的健康食品店。店主穆罕默德有點胖，臉灰黑，臉上有兩塊炭黑，那是糖尿病的標誌；他是穆斯林，非常和善。那附近的小店都安有電控鐵門，穆罕默德的店多年來都沒安。一天我去他那兒發現他也裝了安全門，我問他怎麼也裝了。他說：“錚，我遭搶了。”他口氣低沉，像得過一場大病，人整個垮了。我忙問怎麼回事。他說：“一黑鬼進來，槍頂我腦門，要我給他錢，我嚇死了。我說：兄弟，你要什麼自己拿。我把錢夾手機零錢都給他，求他別開槍。我嚇死了，嚇死了。我要關張，這店沒法開，太嚇人了。我要活命，我不幹了。”他好像還沒從槍口頂頭的恐懼中緩過來，他想向我描述他面臨死亡威脅的恐懼，但他無法表述。他那精神徹底崩潰的樣子讓我震驚。他烏黑的大嘴唇合不攏，難堪地笑着說：“我要活命，我要關張。生意沒多少，命搭進去不值。錚，太嚇人了，太嚇人了！我撿了一條命。這裡不能再呆，不知哪天他們又來了。”我問：“抓到罪犯沒有？”他撇嘴道：“抓個鬼。我報案，半小時才來人，問了情況，看了錄像。我那錄像不清楚。他們問了一會就走了。一個月過去了，毫無音訊。”我問：“警察怎麼反應這麼慢？”“搶劫的走了，又沒死人，他們見慣了，當然不急。”“你損失大不？”他說：“就百把塊錢現金，還有個舊手機，他拿去也賣不了幾個錢。這些人都是毒癮犯了，瘋了。”我不知怎麼安慰他。他只反覆說他不敢在這開店了，他要活命。

過了三個月，穆罕默德給我電話，說他搬到九十街了，叫我給他送些茶。我去了。那裡很偏，也是黑人區。他的新店也裝了安全門，店裡只一排貨架，很空。我問怎麼搬到這裡，他說這是他岳母多年前花十三萬買的房子，上下兩層，裝修了想賣，十萬都沒人要，一直空着。他指着大玻璃窗外街對面的一棟兩層樓說：“你看，那棟樓在賣，你猜要價多少？”黑人區的房價低得嚇人。我一朋友曾鼓動我到黑人區去買房裝修後出租。我上網查了查房價，發現一棟兩層的小樓要價三萬，一棟四層八個大單元的紅磚樓只要八萬。怎這麼便宜？查該區環境才知，那方圓一平方英里內住着四十八個暴力罪犯，罪犯的照片都在網上，都是黑人，一個個凶神惡煞，像佛畫地獄裡的妖魔鬼怪，讓人毛骨悚然。那裡暴力犯罪是全美犯罪率的十倍，實景圖顯示四周儘是斷樹歪房破牆。那些房子送我我都不敢要。這條街的房子是磚頭的，千年不朽；都是死氣的醬紅，那好像是上世紀房子的流行色。這條街或許安全點，又是商業鋪面，價錢難說。我說不知道。他說：“十萬，七萬就可買下來。這裡的房子誰會要？我樓上是三室一廳，剛裝修後租給一家黑人。他付了一個月房租和一個月押金就再也不付了。你找他要房租，他叫你滾，說你侵犯了他的私人空間，在你的房子裡他住成了主人。住了大半年，不交錢也不走人，你找他要錢他就罵你，說老子沒錢。到市府去申請判決驅離。判決我可趕他們走，可是到了冬天，市府規定冬天不能趕人。春天再交三百塊錢請警察來驅趕，終於把他們趕走。住了一年多，收了他兩個月房租，一年的水電費都不夠，房子弄得一塌糊塗。換地毯粉刷修理，花了三四千。還不如空着。”他指着櫃檯里的小塑料袋和一個透明的煙斗樣的東西說：“這就是他們要的。那個小塑料袋是分裝卡咯因用的，這個煙斗是吸毒用的。”我問：“你賣這個行嗎？”他說：“這沒問題，哪兒都買得到。他們要，我就得賣。”

穆罕默德的新店所在地不是主要商業區，一天見不到兩三個客人，他那店子不久就倒閉了，不知穆罕默德幹什麼去了。

城南健康食品店也在黑人區，我的茶在那兒賣得非常好，我常去那裡推銷。老闆易莫六十七八了還常在店裡繫着圍裙搬東搬西，常見他滿面通紅，額上汗流成珠。他說他就愛冒汗，動動就冒汗。我說你該歇了，讓凱特（他女兒）他們去干。他老是笑，說他想這樣，但他歇不住，不放心。他的生意是芝加哥私人開的健康食品店裡最好的。他請了四個富有健康食品知識的店員為顧客對症推介自然食品或藥品。雇知識豐富的人報酬不菲，一般健康食品店都不願或花不起這個錢，但這正是他成功的秘訣。顧客進店，很多人沒醫保，只知自己身體有問題，不知店裡什麼能幫他們，店員就為他們對症薦食薦藥，因此他的生意在大的連鎖健康食品店的包圍中一直很紅火。易莫曾是中西部自然食品協會的主席，他是那種老派的敬業的白人店主，終生勤懇，把服務好顧客當最高使命和人生目標。

有回我跟易莫聊起穆罕默德遭搶的事，易莫說很多搶劫的是單幹，只敢找人少的店子下手，說他就被搶過，挨過槍擊。我一驚，忙問什麼時候。他說：“你沒見我走路不大順？”我真沒注意。他走路腳有點撇，我以為那是年齡的緣故。他便講了他挨槍擊的事。

“那是八七年，我老二兩歲多，妻子正懷着凱特，店裡就一個收銀的和我，六月十五，下午三四點，正沒人。那傢伙在店裡拿槍指着收銀的搶了錢出來，我正坐車裡，開着車門，拿個大哥大打電話。我不曉得店裡遭搶了，那傢伙出來，以為我打電話報警，沖我就是三槍，一槍打我小腹上，兩槍打我腿上。我走運，那個大哥大是當時最新式的無線電話，為保護它我買了個精緻的大硬皮套子系腰上，那子彈就正好打在那套上，要沒那套子我就完了。另外兩子彈打我大腿上。我還清醒，馬上打電話報警，說了搶劫的是什麼人，開什麼車，朝哪跑了。那傢伙打完我開車往西跑。巧，就在我店西邊不到兩百步就有個警察停在路邊，聽到槍響他就開車跑過來，一接到通知又掉頭追那傢伙。警察馬上把這附近的幾條路都封了。西邊有條南北走向的火車路，到那兒車都堵上了。那個警察一會就發現那傢伙的車。那傢伙丟了車穿過火車路往西南跑，那裡正在建房。那警察下車去追他，一會追上，他叫那傢伙站住，那傢伙回頭一槍打過來，打他頸上，他當場就死了。那傢伙接着跑，跑向那片建築。又有個年輕警察追上去，那傢伙回頭又是一槍，打在年輕警察手上，把他的槍打掉了。這警察跪下了，他腳上還綁把槍，他拔出腳上綁的槍，打中了那傢伙的腿。那傢伙還跛着腳跑，回頭亂打槍。警察圍上去把他打了個稀巴爛，據說那傢伙中了三十七槍。救護車來了，直升機來了，把我送到醫院。我曉得我死不了，但我急得不行，怕嚇着我妻子。那新聞報得快，當時我弟弟正在九十四號高速上開車，聽收音機，知道是我挨槍了，掉頭就往我店裡跑。後來芝加哥市長都到醫院來看過我。那個被打死的警察真可惜！他還有一個月就要退休了，本來輪不到他執勤，他搶着出來。那個年輕警察後來還常到我店裡買東西，他那個大拇指短了一截。我的右腿傷了，沒大事，就是不能跑。那搶劫的吸毒，沒錢買毒品就瘋了。後來我店裡人多了就再沒人來搶。”

我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他曾遭此大劫！

易莫的店生意一直很好，雖再沒遭人持槍搶劫，但撓心事時時發生。一天他發現店裡的製冷壞了，原來有人夜裡把屋頂製冷器上的一塊銅器件割走了。那塊銅上十磅，當廢品賣可賣十幾塊，但要修那玩意得一兩千，藏貨也受影響。最近一黑人在他店裡摔倒不起來，他叫了救護車。那傢伙當時就說他要索賠。過些時他真告到法院，說他的腰傷了，要他賠，一賠就是幾十萬。他的店買了保險，但這要應訴，很麻煩。他知道這是訛他，但這類官司扯不清，煩人耗時，急得他多少天都吃不下睡不着，他只得請了律師去應訴。律師找到那傢伙訛人的記錄。到了法庭，沒想到那法官正是原來判這傢伙訛人的法官，一聽那傢伙說完，他就說：“你給我滾出去！你訛過人一回，你還想再搞一回？你不滾我馬上叫人把你抓起來！”當場把那傢伙趕出法庭，把他喜壞了！

易莫的顧客幾乎全是黑人。他那店在九十四號公路西邊四五公里，那裡是相較富裕的黑人區，而凱麗和穆罕默德的店都在九十四號路東邊，那裡的黑人更窮些，那附近的銀行里都坐着荷槍實彈的保安。

在芝加哥黑人區開店真要勇氣。不到三百萬人的芝加哥治安好的年份一年槍殺三四百人，二零一六年槍殺七百多，傷三千五百多，次年槍殺六百多，槍傷近三千。大多數人被槍殺了卻找不到槍手，而槍擊多發生在黑人區。芝加哥的黑人區應該算是戰區，在戰區開店謀生的小老闆們真不容易！

（選自蔡錚《販茶美國》。蔡錚《販茶美國》電子書已由掌閱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