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那篇《跪拜與東方人的智慧》引來一些非議和誤解，比如荒大夫說我是“西方無
跪拜論者”，我腦筋記性不好使，一時不敢矢口否認。但其實講“跪拜與東方人的
智慧”，不等於就不能講“跪拜與西方人的智慧”，另外我借用了佛家一句“不共
慧”，是指中國人拜天、地、君、親、師，而這都是西人不拜的。牢頭說西人求婚
跪拜，但一來男女有別，二來那是跪而不拜，其實屬於金雞獨立的一種變體，既不
真誠且有麻煩。比如馬可尼單跪拜乾隆就很風險，萬一左腿或右腿小兒麻痹，又剛
好陰差陽錯跪不下去，就非常失禮。所以還是中國人的老祖宗既智慧又慈悲，教我
們五體投地，萬無一失，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pifu01更提出一個尖銳問題，問我自己跪拜不跪拜？這就很有意思了。反正我知道
伏爾泰拜孔子，而孔子講克己復禮，所以按道理說既拜孔子，伏爾泰也應該是跪着
拜的，當然事實待考。

跪拜之於今日的中國人，既是個認知問題，更是個心理問題。其實中國人大都看韓
劇，而韓劇中都是有跪拜的 ── 拜君王、拜父母、拜老師、還有夫妻互拜。。。
都拜得很真誠，很得體，很雅致，很好看，很優美。沒有人會覺得韓國人的跪拜很
噁心，否則韓劇就賣不出去了。可問題是轉回到中國人這裡，講自己也要跪拜，這
就千呼萬喚很彆扭了。倒是老高爽快，自己已經給自己磕過很多頭，牢頭比較另類，
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大概是不想磕的意思，拜金總歸不夠君子。其它朋友則大都是
掩面而過，很難為情。中國人與韓國人，這是非常有趣的一個對比和反差。

其實三陽開泰，天、地、君、親、師，中國人什麼時候又懂得跪拜了，那文明的太
陽也就真正從東方升起了。

瓦同學堅持認為不能向人下跪，理由是“對被下跪的難免有嬌縱的意思，陷人於不
義”但這個判斷式並不能成立，因為瓦同學對被跪拜者的人格有一個預設的否定，
而這個預設的假設並不成立。比如說兒女生日拜父母，要說父母會因此而“嬌縱”
起來，這顯然是牽強附會。求學拜師或學成拜師呢？如果老師會因此而“嬌縱”起
來，這顯然也不能算是老師。父母、老師見到兒女、學生跪拜，只要是一個正常人，
他或她會起一個什麼心？正常人，會起一個珍重心 ── 兒女這一拜下去，父母生
出一種欣慰和感動，因為兒女知恩、感恩，懂事成人了，這才是為人父母真正在意
的。學生這一拜下去，老師的心裡生出一種鄭重和責任，因為學生有這樣一種全心
全意的誠意、尊重、信任和託付，而這也正是老師最為重視的。所以在中國傳統的
語境和文化背景中，跪拜者與受拜者之間，完全是一種良性的人性感動和互動關係。
孝道也好，師道尊嚴也好，都包含具象、抽象的雙重意義，具象特指這一對雙親、
這一位老師，抽象泛指人類社會中的位格關係、以及在這種位格關係中每個人應有
的人格。而應有的人格，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外指的相互關係，比如父子、師生關係。
每個人應有的人格，本質上是內指的，即人之所以成其為人的一種覺悟和標準，就
好比父母和老師都過世了，並不等於孝親尊師之心之情就不存在了、消失了、沒有
意義了。所以師道尊嚴，本質上不是特指而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所有人類都應該具
有的人格覺悟，即所有人類都應該尊師重道，老師亦不例外。師亦有師，生亦有生，
父亦有父，子亦有子。。。所以孝親尊師，是對一切長幼尊卑、男男女女、上智下
愚、帝王公卿和閒雜人等都一視同仁的人性覺悟的一種內在要求。

現代人之所以對孝親尊師生出種種錯誤知見乃至於邪見，既有歷史原因，更有思維
方式的根源。從歷史客觀現實而言，對現實的歸謬否定，是最常見也是最膚淺無知
的，就好比玫瑰邊上也長雜草，於是就要把玫瑰一起剪掉，荒唐不荒唐呢？五四之
輩都是如此的德行，這個無需多言。再從思維方式的根源講，問題則更嚴重，西學
東漸之後，工具理性、契約價值大行其道，但工具理性屬於物理思維，不屬於人文
思維。在工具理性的思維方式中，人都是原子式的孤立的個體，無所謂天、地、君、
親、師，亦無因、無果。比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在理性上就與父母對等，平起平
坐，人格上也是有獨立尊嚴的，儘管這個嬰兒連知覺都還未完全發展，更不要說人
格的形成了。所以工具理性原子式的孤立個體的所謂獨立人格和獨立尊嚴，其實是
反自然、反人性、反文化、反因果的 ── 人可以無父無母、無親無師而自成其人
格，自成其尊嚴，美其名曰“天賦人權“，這就非常矯情。天賦人權是不錯，但天
賦的只是一個自然的生命，並沒有天賦予任何人完備的理性和人格，任何人的完備
的理性和人格，都是通過後天學習、修為而獲得的。所以一個人的人格尚未形成，
就說他有獨立人格，一個人不知尊嚴為何物，就稱他有獨立尊嚴，完全都是沒有邏
輯、站不住腳的妄說。可偏偏現代中國人迷信這種工具理性的價值觀念，從來都不
問個為什麼。嚴格地、認真負責地來講，每個人都有「生命的尊嚴」，只有這一點
是與生俱來的、天生天賦的，再就是人人都有學習的平等權力。除此之外，隨意引
伸人權和人的尊嚴都是不智和危險的，比如虎媽教子，8歲的孩子就可以打911找警
察，這都與西方工具理性不講人倫常理、把所有人都視為獨自存在的原子個體的直接
後果。事實上原子式的個體、原子式的獨立人格和尊嚴與客觀現實社會完全不相應，
原子式的個體無因無果，但現實社會卻有因有果；原子式的個體存在於零維度的空
間（如果有維度，誰在先誰在後？誰在上誰在下？），但現實社會卻是三維度的空
間。最後回到我們討論的孝親尊師和跪拜命題，正因為工具理性把人視為孤立的個
體，才引伸出虛假的絕對平等，又從虛假的絕對平等，引伸出對於孝親尊師和跪拜
的種種不義的邪見。其實人在被視為獨立、孤立的個體的同時，就已經埋下了人與
人對立的種子，孤立是對立之源，而這也正是工具理性、二元論思維的一個根本性
的基因性缺陷。

站在東方文化的立場，有一個大是大非的原則不能忽視，那就是人性不可隨意妖魔
化、邪惡化，否則一切人間善道、善法皆不能立、皆不能行、皆不能存，都被預設
的邪惡之動機、效果所污染。人世間正、邪同在，東方文化存誠去偽，存正去邪，
經歷幾千年風吹雨打到今天，證明這還是顛撲不滅的真理。人性不可隨意妖魔化、
邪惡化，這對跪拜是如此，對孝道、師道亦是如此。而從隨意的妖魔化、邪惡化這
樣一種現實文化狀況和人們的普遍心態，來回望聖教，回讀《中庸》「誠者，天之
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便能體會出其中大有深意 ── 《大學》亦講「誠意、
正心」，然後才到「修身、齊家」，《中庸》的「誠之」和《大學》的「誠意」，
不是誠他人而是誠自己。“君子求諸己”，這是儒家的一個根本邏輯，一個人心中
總是想着人心都是奸邪狡詐的，那你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誠之」，因為你念起
之處，已經是“求諸於人”，而且是動用一種機心來揣測人心，又用這種揣測人心
的結果，回過頭來再次污染自己。從這個地方我們又曉得《論語》講「君子求諸己，
小人求諸人。」亦是大有深意，不是簡單的道德標籤或口號。因為君子求諸己，才
是誠意之門 ── “一念不生是謂誠。”人我是非念起之處，已經與誠意絕緣了。
世道人心興、衰、邪、正，是客觀存在的，但這與君子自身的誠意、正心、立身、
行道無關。而對世人的教育，世間一切聖學和宗教都注重感化的作用，有好的老師，
就會帶出好的學生，這是自自然然的道理。而世無君子，大家都善惡、真偽不辨，
那就成了黑燈瞎火搞名堂、做小人，這樣的社會，有法無法都是註定玩蛋的。就算
是法治社會，也必須預設立法司、法者是善類，不能說我有監督機制，惡人相互監
督也能產生善的結果。小人閒居為不善，更何況幾個在一起狼狽為奸呢？最後回到
跪拜、孝親尊師這個命題，一個人立身處世，求諸於己才可能誠意正心，至於他人與
世道，則如同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纓，濁可以濯吾足。更何況人心向善，小人亦
不願被人稱其為小人，所以對於跪拜以乖論悖常理，以偏說代全義是講不通的。


跪拜與東方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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