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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見王小波
送交者: 鍾潔玲 2004年09月15日16:25:2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我跟王小波見過三面。

  無法想象的是,第三次見面的地方,竟然是八寶山殯儀館的一號大廳——追悼會現場,他躺在那裡,與我陰陽相隔。那一天是1997年4月26日。

  我是王小波“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的責任編輯。

  1997年4月11日凌晨,王小波猝然死於心臟病發,享年44歲。

  4月26日這一天,八寶山一號大廳外,大約來了300多人。除了少部分是王小波的親友,大部分是自發的弔唁者。他們是首都傳媒界的年輕人,哲學界、歷史學界、社會學界和經濟學界的學者,還有相當部分是與王小波從未謀面的讀者,有的甚至自千里之外趕來。奇怪的是,當中沒有作家協會人員,沒有一個小說家。

  要知道,王小波是首先將自己看成是小說家,但是,到他死的時候,他的作品還沒有進入主流文學的視野之內,今天仍然沒有。

  上午10點的光景,追悼會開始,大家排成兩行,有序地進入大廳,向王小波遺體告別。大廳里放着的不是哀樂,而是貝多芬的奏鳴曲,據治喪小組的人說,小波愛聽這首曲。

  艾曉明提醒我,將《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三本書的封面擺在王小波身上,隨他火化,她說:“他惦着這事,讓他知道,封面已經做好了。” 艾曉明是王小波的摯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最早關注及評論王小波作品的學者。於是,我讓胡貝將封麵攤開,依次擺在覆蓋王小波遺體的白色床單上,正好是黃、灰、綠三色,封面圖案取自古希臘繪畫中人類經歷的三個世代,意境悠遠古樸。

  王小波遺容安祥,只是額頭有一塊褐色的傷痕。據說,他是獨自於郊外的寫作間去世的。被人發現的時候,他頭抵着牆壁,牆上有牙齒刮過的痕跡,地上有牆灰,他是掙扎了一段時間,再孤獨地離去的。

  王小波沒有單位,也沒有加入作協,生前他說過:“聽說有一個文學圈,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他是一個局外人,但卻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個為自己的真理觀服務的自由撰稿人。

  在追悼會上張羅的,我只認得胡貝和線條。胡貝是王小波從小一塊玩大的朋友,某軟件公司的總經理,閒時客串過電影,後來,我發現他出現在張揚導演的電影《洗澡》裡面。線條是個秀氣高挑的女人,她就是王小波小說《似水流年》裡面漂亮而激進的女一號,大家都依小說里的名字叫她“線條”,真名反而不得而知。

  追悼會大廳是一個會堂,前方正中的舞台上是湖水藍的幕布,橫匾是黑色的,上面懸掛着幾個大字:安息吧,小波。下面用黑布巾結成了蝴蝶結,圍着王小波的遺照。照片上是青年時代的王小波,小眼睛厚嘴唇,一臉稚拙憨厚。

  出發之前,我曾請一位朋友為王小波寫了一副輓聯,上聯是:以獨立意志出神入化笑寫時代三部曲;下聯是:持自由情懷瀝血嘔心哭說乾坤萬年憂;橫幅是:小波不死!

  我問胡貝,怎麼沒有用我發來的輓聯?胡貝說:我們想讓小波平平安安地走。

  “平平安安”?我琢磨這四個字。

  王小波生前,在《南方周末》等報刊開設專欄,那段時間,他幾乎參與了所有的文化論戰,引起多方關注,很不平安。他的隨筆機智幽默,文理雙修的視野,從容不迫的氣度,引來大批年輕讀者的追捧。胡貝說:“他說的都是總結性的東西,特精闢,一錘子砸得你,骨髓都出來了。”

  4月16日前後,王小波的死訊傳開,幾個城市都有媒體報道此事。自那天開始,無數電話打到治喪小組和報社。此時,王小波的兄弟在美國,妻子李銀河遠在英國,北京只有老邁年高的母親。他的好友胡貝說:“小波沒單位,也沒加入作協,他的事得由我們來辦了。”於是他們就在高教部宿舍(王小波母親家)大院裡面跟人借了一間二樓的房子,拉了兩根電話線,接上一部傳真機,作為“王小波治喪辦公室”。此後每天24小時熱線服務,接收全國各地的弔唁電話和傳真。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王小波是在北京西單的一個公共汽車站。那是1996年8月。

  公共汽車站是我們在電話里約好了的碰頭地點。在廣州的《嶺南文化時報》上,我見過他的照片,並牢牢記住在照片旁附上的一句自白:“我這人老遠一看不是好人,走近了還是好人。”出租車抵達西單時,我堅信我沒有看到照片上的王小波,車開過了一段。等我折回頭的時候,已經遲到,仍沒發現王小波,我認定是他遲到了。

  這時,在一群閒閒散散地站在路邊的人裡面,走出一個1米90的高個子,他有狂草一樣的頭髮,身上的夾克衫和牛仔褲的皺摺縱橫交錯,夾帶着一路輕塵,仿佛是從附近某個工地走出來的。他遲疑地走近我,愣了兩秒鐘,我們互相確認了,然後我隨着他拐進一條灰磚胡同,走着走着,不見了他,回頭才發現他落在遠處蹲着繫鞋帶,系好了,再拖着一雙小船似的球鞋疾步趕來。前後穿插的自行車很多,我們交錯而行,很難聽清對方的一句話。天色灰暗,整個感覺就像走在一部粵語殘片裡。

  進入他寓所的大院,破破舊舊的,據說是從前的鄭王府。他熟門熟路地拐入門房小賣部買汽水,他說:“我屋裡沒水。”

  豈止沒水!我走進一間純粹的寫作室:一台電腦,一把靠背椅,一張床;電腦桌上擱一瓶飲料,看不見打印機,他說他素來是交軟盤給編輯的。這那像一個“海歸派”的窩呀?!

  他告訴我第一部書出版的極度艱難,為找銷路他走破了幾雙鞋,獨自去闖二渠道,向書商兜售自己的小說,白的黑的都見過了,練得巧舌如簧。

  “書出完了,我也快成書商了。幸好書的銷路還不錯。”

  還有一次,為了在中央電視台做圖書宣傳,他和妻子李銀河被拉去客串,兩人在烈日下被調度了幾十分鐘,反覆折騰,差點沒有中暑,結果節目播出時恰恰給剪掉了這一截。

  他說得輕描淡寫的,我聽着幾乎笑岔了氣。無限辛酸,都付笑談中。

  自由撰稿人王小波1952年生於北京,16歲到雲南插隊,然後到山東農村當過民辦教師,回北京後進過街道工廠,恢復高考後考上中國人民大學貿易經濟系商品學專業,後來,赴美國匹茲堡大學取得文科碩士學位,還學過計算機,會編程序。1988年,王小波回國。他是真真正正的“海歸派”。

  回國後,他曾到北大和人大任教,1992年9月,為專心寫作,他辭去教職。

  早於70年代中期,王小波就開始寫小說,第一篇叫《綠毛水怪》,寫在一個大大的練習薄上,後來大家爭相傳閱,這篇小說成為“手抄本”,越傳越遠,傳出了一段姻緣。王小波的寫作緣於一種本質的創造欲望,沒有利益,沒有外界關注,他還一直寫下去。他說:“寫了多年小說,還常收到謾罵性的退稿信……提起王小波,大家準會想到宋朝在四川拉杆子起義的那一位,想不到我身上。”即便這樣,他仍說:“我相信自己有文學才能,我應該做這件事。”

  搞純文學在世界各國都是最窮的。這點,王小波早有精神準備。有一次,他對朋友說:“作家就意味着隨時有餓死的可能。”為什麼選擇了嚴肅寫作——這樣一個趨害避利,既冒險又挨窮的反熵過程?他認為,文明的發展也是一個反熵過程。如果人人都進入趨利避害的熵增過程,隨着大流而下,最後準會在一個低洼地匯齊,“擠在一起像糞缸里的蛆”。因此,王小波認定反熵過程就是他的宿命。

  王小波曾經感嘆:“出版一本書比寫一本書要難得多。”所以,他說,他若寫墓志銘,會在“活過,愛過,寫過”後面加上一句,“書都賣掉了”。

  從王小波那裡,我帶走了兩隻軟盤,那是“時代三部曲”的原稿。

  1996年11月,我將“時代三部曲”上報。12月上旬,花城的選題會在湖南張家界召開,討論到這套書時,有人認為王小波沒有知名度,長達99萬字的三部曲,存在着發行等方面的風險。最終社長肖建國拍了板:王小波的作品有鮮明的藝術個性,那怕冒點風險也要試試。

  選題會後,12月中旬,我再次到京出差。

  第二次見到王小波,是在紫竹園附近的中國企業家協會招待所,我的住處。

  晚上匆匆一面,我告訴他“時代三部曲”已經列入1997年度選題。我看着他,他臉上沒有悲喜。我這才了解到,“時代三部曲”經歷了漫長曲折的流浪旅程。它是在輾轉多時,顛簸多地之後,才停泊在花城出版社的。

  王小波在1994年已經成功,那一年,《未來世界》獲台灣(地區)聯合報文學獎,之前《黃金時代》也獲過此獎。面對獲獎,王小波說:“我覺得,這個獎不是獎給已經形成的文字,而是獎給對小說這門藝術的理解。”同年,華夏出版社出版了《黃金時代》,給文壇一次小小的震動。敏銳的評論家說:沒想到文壇之外有如此高手。

  但這些成功未能為他鋪砌坦途,他的余作在民間經歷了漫長的苦旅。

  王小波以及他的朋友,曾攜着書稿,天南地北,在多家出版社奔走。部分書稿曾一度以打印件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打印件是用最老式的24針打印機,打在淺藍色像一匹布那麼長的打印紙上,很多文字有眼睛沒鼻子的,奇怪的是,這副樣子並未影響它的傳播。在出版社,在研究機構,在大學校園,各種人群傳閱着。嗅覺靈敏的書商還追上門,講得洋洋灑灑,開口就是幾萬的印數,然後又音訊全無;出版社往往是今天接納,明天變卦。為什麼如此反覆?皆因藝術與思想上的無視禁忌造成的,用艾曉明的話來解釋,就是:“王小波無視禁忌的頑童心,他的幽默反諷才能和想象奇趣,遠遠超出這個時代的某種文學理解力。”

  對於出書,王小波起初一驚一乍,折騰幾次後便寵辱不驚了。

  這天晚上,他外衣的顏色我已經遺忘,只記得他嘴唇烏紫,我以為是冷的,現在想來可能是病徵的顯現。記得他還說了一句:“作家有兩種,一種是解釋自己,像海明威式的;一種是到想象中去營造,像卡爾維諾,像尤瑟納爾。我覺得真正的作家應該嘗試做後一種。”

  第二天我就回廣州。

  這個冬天,我體驗了編輯生涯中永志難忘的一次經歷。窗外是冬日藍天,明朗的高空氣息使人開懷,我正着手編輯“時代三部曲”。

  翻開《青銅時代》,有這樣的文字:“思維的快樂是人生樂趣中最重要的一種。本書就是一本關於智慧,更確切的說,關於智慧的遭遇的書。”

  令我一讀一驚心的,是作者凌空飛越的想象力。

  看看王小波筆下的泥水洛陽吧:唐朝的洛陽,泥水沒膝,人們要過街,就要藉助一種叫拐的東西。在比較窄的街段上,有人藉助撐杆一躍而過;有人踩在三尺短拐上蹣跚而行;而偉大的發明家李衛公,就駕着二丈高的雙拐凌空而過,他身體前傾,構成飛鳥的造形,這個造形成了最時尚姿勢,一時間Fans無數。不僅如此,李衛公從天上走過的時候,還不穿內褲,全城俗物盡在胯下,招來女人的呸聲,在陣陣呸聲里,他遇上了紅拂,開始了一段驚世浪漫的愛情故事。

  我望文興嘆,嘆為觀止。王小波寫知識分子的故事,卻藉助唐代傳奇的背景和人物。也許,只有這樣的氛圍,這樣的人物,才能傳達他對趣味和智慧的解釋。

  猝不及防地,我被王小波所創造的飛雪長安、泥水洛陽及紅土湘西引入一個遙遠、陌生的詩意世界,那種汪洋恣肆的手筆、頑強的幽默精神,使我的工作變成一種愉快的閱讀享受。在一陣陣的笑聲中,冬天稍縱即逝,春天轟然而來。

  王小波說:世上只有兩種小說,一種是好小說,一種是壞小說。多麼精闢!

  無數周折使“時代三部曲”的出版成為王小波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事情。可是,1997年4月11日他猝然辭世,當時,他的三部書稿還在發排之中。

  那段日子,整個年輕的知識界悲情涌動,為王小波的英年早逝真誠傷痛。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寫消息、通稿、回憶、評介,校對,電話、對談、傳真、複印……我腦子裡晝夜轉着的都是這些內容。出版社為“時代三部曲”成立了專項小組,銜接各個環節。終於,在5月13日王小波45周歲冥誕日,我們在北京現代文學館召開了“時代三部曲”研討會,每個與會者手上都拿着剛剛從廣州空運而來的三本新書。

  在這一個多月里,共計有100多家海內外媒體發布了有關報道、評論和悼念文章,互聯網上,有人製作了王小波專頁,全文輸入《黃金時代》。“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王小波這句名言四方流傳。

  某大報用整版紀念王小波,上面兩個標題異常觸目:《宛如一首美麗的歌》,《死得其所的人》。艾曉明將這一版複印下來,用一個大大的原木相框將它鑲好,送給王小波母親。

  出版社每天收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問詢,購書單雪片似地飛來。“時代三部曲”經歷了洛陽紙貴的階段,登上各地排行榜。一位資深記者說:“多年來,沒有哪一部嚴肅小說受到這樣廣泛的關注,它幾乎是家喻戶曉了。”

  一套書遭遇這樣的人世滄桑,實屬罕見。

  如今,事隔7年,我還記得艾曉明向我描述的未來情景:100年後,一位中文系的新生,在圖書館書架林立的長廊里逡巡,他說:我要找一本書,作者叫王小波。

  這7年裡,我的“趣味主義”傾向明晰起來。我覺得,活在世上的理想狀態應該是:沒有趣的人,不交;沒有趣的事,不談;沒有趣的書,不出。這是王小波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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