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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憶昆明
送交者: 郭家院子 2014年04月04日17:29:0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1941-昆明記憶

郭永凡

 

“盲老人的竹杖,毛驢兒的瘸腿,
量得盡麼?是一段荒唐的歷史啊……
收舊貨的叫喚,推開太史府深掩的門。
那面古銅的大圓鏡,多像老祖母的眼睛,
昏濛濛的,昏濛濛的……
是誰?拖着一串泥草鞋……
瘦狗兒夾着尾巴箭一般……
噯,夥計,涼了,開水……” 


    這是一首小詩的片段,詩的標題是:昆明小街景,作者汪曾祺。發表於1941年雲南日報副刊。每當我想到昆明,就會想起這首小詩。想起那方磚鋪成的街道,想起那透明的藍天、白雲,落日的餘暉,古老的瓦房,古老的石板路,還有那些趕起毛驢的人,收舊貨的沿街吆喝,拖泥草鞋的孩子,悠閒的茶客(昆明人和成都人一樣,喜歡坐茶館),還有繫着藍布頭巾的船娘…… 


    我這一生去過不少城市。要是誰問我:你最喜歡哪一個城市?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昆明。


    昆明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它的天空之藍。這種昆明特有的藍天是其他任何城市看不到的,我一到昆明就被它迷住了。它是藍得如此深邃,澄澈,晶瑩剔透,深不可測,藍得那樣神奇,讓你遐想聯翩,似乎穿透這片藍天,可以一直通到宇宙深處。就像現在熒屏上常見的科幻穿越劇,說是有那麼一條時空隧道,通過它,可以穿越到過去和將來。如果真的有這條隧道,它應該就在昆明,就藏在昆明的藍天深處。


    昆明市中心有一座牌坊(這座牌坊現在已經沒有了),牌坊上四個金碧輝煌的大字:《天開雲瑞》。這四個字形象多麼生動,氣勢多麼磅礴,色彩多麼鮮明,這就是昆明,只能是昆明,唯此而已,豈有它哉! 


    昆明人是好樣的,他們敢於把這個城市的最鮮明的色彩和獨特的自然景觀寫在牌坊上,豎在市中心:《天開雲瑞》,多麼響亮。這就是昆明人的胸懷,昆明人的驕傲,昆明人的氣派,這種氣派是任何城市都找不到的。我也曾在其他城市見過很多這樣的牌坊,比如北京,那些牌坊上的匾額不是歌功頌德,就是故弄玄虛。


    當然,談到昆明的藍天,我就不得不說一說和藍天相伴的白雲。昆明,是雲南省的省會。雲南,顧名思義就是彩雲之南,是雲的故鄉,雲的王國。在雲南的地圖上,可以找到很多與有關的地名:祥雲、雲龍、雲縣、白雲、瑞麗……(最後這個地名雖不含字,卻也與雲有關)。這也應該算是一種圖騰吧。這種對雲的情有獨鍾,對雲的崇拜和痴迷,並且把它作為省和縣市的命名,這在全國,甚至全世界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吧。


    昆明的雲,和它的藍天一樣地迷人,多姿多彩,變化萬千。人們常說:白雲蒼狗。其實昆明的雲不只像狗,像馬,像獅子老虎,而更多的是像花朵,像積雪,像飛絮,像巨石奇峰。這些變幻不定的浮雲在藍天的襯托下,使人仿佛置身於蓬萊仙境。即使在山雨欲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時候,那一團團濃重的黑雲,鑲上耀眼的金邊,被掩的太陽從黑雲背後散射出萬道霞光,那種雲蒸霞蔚的壯麗景觀,使人驚嘆,使人懾服,目眩神迷,不可逼視。天開雲瑞,信非虛語。


    其次,就是昆明的花。


    人們習慣於把廣州叫做花城,而把昆明叫做春城。其實,昆明才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花城。


我第一次來到昆明是1940年12月。我是從桂林乘飛機經重慶到昆明的,在昆明巫家壩機場降落的那一瞬間,突然發現,跑道兩側全是鮮花,五光十色,爭奇鬥豔。直到轉入滑行道,進入停機坪,四周仍是被花叢圍繞。這些花全是矢車菊、雛菊、萬壽菊之類,都是野生的,不是刻意種植的。紅的、白的、紫的、黃的……一望無際,整個機場就是一片花的海洋。這種被鮮花灑滿的機場,全世界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吧。


    如果說昆明的機場是一片花海,圓通山就是一座花山。


    圓通山在昆明市內,山不高,一溜小跑就能跑到山頂。這座山最大的特色,就是滿山遍野的海棠花。千樹萬樹連成一片,人一走進去仿佛進入花的迷宮,找不着北。每到春夏之交繁花似錦,遊人如織,紅男綠女,老人小孩,從四面八方湧來,一上了山,就一個也看不見了,原來全被花掉了。


    圓通山的海棠,當然不是賈寶玉和林黛玉詠嘆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那種白海棠,而是火紅的硃砂海棠。放眼望去,紅霞一片,滿山遍野,這種壯美奇麗的景色。恐怕也只有昆明才能見到。


    除了海棠,昆明最多的花就是山茶。昆明的廟宇多,遠的不說,光是昆明市內據說有52座寺廟,凡有廟處必有山茶。昆明的茶花也和別處不同,中國很多地方都有茶花,但最高也只能長到一人多高,昆明茶花卻都是參天大樹,最低的也高過屋檐。這些茶花都是大紅的,好像整年都掛滿了花,熱鬧非常。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廣東福建一帶的紅棉樹(四川叫攀枝花),花開時也是一樹火紅,絢麗無比。


    昆明還有一種花,就是杜鵑。當然,杜鵑花各處都有,北方叫它山丹丹,南方叫它映山紅,西藏人把它叫做格桑花,蒙古人叫它押不蘆,朝鮮把它叫做金達萊……但昆明的杜鵑卻別具特色。雲南是杜鵑的王國,據說有500多種。別處的杜鵑都是灌木,長不大,即使種在花壇里,最多也就長到一兩公尺的樹冠而已,而雲南的杜鵑卻都能長成大樹。雲南騰衝高黎貢山中有一棵杜鵑王,樹冠直徑達20多公尺,開花數千朵,花朵比百合花還大。可惜我沒有去過騰衝,未能親眼一睹它的王者風範,但我卻看見過宣威的杜鵑山。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次在貴州六盤水開全國訂貨會,會後主人邀請我們去雲南看杜鵑。六盤水在雲貴交界處,開車不到半小時就進入雲南宣威地界,那才真是壯觀。滇黔交界一帶屬於雲貴高原的腹地,崇山峻岭,高山深壑,連綿不斷,縱橫交錯,翠峰如簇,山外有山。遠處近處,從峰頂到谷底,布滿了杜鵑樹。我說它是樹,一點也不誇張,這些杜鵑全是不折不扣的大樹,千樹萬樹,繁花壓枝,萬紫千紅,爭奇鬥豔,每朵花都比百合花還大。競相開放,幾乎看不見綠葉,形成一道絢麗無比的神奇景觀。這時,不管是北國的山丹丹,還是南方的映山紅,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常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這裡似乎還應該加上一句:雲南歸來不看鵑。


    除了花之外,昆明的樹也是別具一格的。


    一談到昆明的樹,人們首先就會想到翠湖的垂柳。還是那個汪曾祺,他寫過一篇散文,叫昆明的雨。他說:昆明的樹到了冬天也還是綠的,翠湖的柳樹真是綠得好像要滴下來。 


    好個要滴下來,妙不可言,也只有汪曾祺才能想得出來。


    還有一首詩也是寫翠湖垂柳的,它開頭幾句是這樣的:


“湖水平到像堅厚的琉璃鏡,
月亮在中天掛一盞水晶燈,
老楊柳散開萬千條亮發,
露水在草尖上灑一地銀星。……
雪兔們瞪着透明的寶石眼,
碧枝上花蛇倒掛着珊瑚弓。
靜止的魚群排成了刀仗,
在琉璃鏡里吞吐着光明。……” 


    原詩很長,最後一句好像是:


“月亮,下來吧,我將凝成一座金剛鑽的燈檠。這首詩也是發表在41年雲南日報副刊上的,作者叫唐魚,論功力顯然不及汪曾祺,但卻把月夜的翠湖寫活了,而且有一股童話般的神奇夢幻色彩。 


    但我這裡要說的樹,卻不是柳樹。柳樹各處都有。西湖十景中就有柳浪聞鶯。我這裡要說的是昆明所特有的一種樹:尤加利樹。


    尤加利樹(Eucalyptus),昆明人又把它叫做油架梨,樹冠龐大,樹幹筆直,昆明到處都是這種樹,機場內、馬路旁、公園裡、山坡上……成排、成片,樹幹挺拔,枝葉茂盛,直插雲天。它有點像北方的鑽天楊,但比楊樹要高大得多。楊樹的葉子是圓形,有一個心形的尖,而尤加利樹的葉形狹長如柳葉,但比柳葉大得多也厚得多,葉面翠綠,葉背銀灰色,颳風時樹浪翻滾,翠綠銀白交相輝映,配合着簌簌的響聲,襯托着昆明特有的藍天白雲,形成一道奇麗無比的景觀。尤加利樹也是我這一生之中所見過最高大的樹種,它成片成排地拔地而起,似乎要刺破藍天。人一走近它,頓時變得非常渺小,好像走進了小人國,又像變成了童話中的愛麗絲,眼前出現的是一片奇幻的巨無霸森林世界。這種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它的樹皮、樹葉都會瀰漫出一股特異的芳香,有點像萬金油的氣味,如果隨手拾起一片落葉,把它揉碎,這種香味會長期停留在掌上指間,肥皂也褪不去。    當然,昆明最負盛名的,還是它的山和水。山,就是西山,水,不消說就是昆明湖了。無獨有偶,北京也有西山,也有一個昆明湖,好像西安也有(杜甫詩:昆明池水漢時功)。但只有昆明這一個才是正宗,才是貨真價實的山,才是名副其實的湖,其他那些,都是具體而微,不過是東施效顰,徒有其名而已。


    昆明人把西山叫做睡美人,非常貼切。西山的確像一位美女,靜悄悄地躺在昆明湖畔,山體瀕湖這一側是一長列紅色的岩壁,面向東方,每天太陽升起時,迎接第一道陽光的就是她,此時此刻,不管你是置身於昆明的哪個角落,總能看到她。這時的西山就像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少女,迎着朝霞,而昆明湖就像一面鏡子,映照着她鮮艷的酡顏,這時,湖山才真正溶為一體,密不可分。     是的,西山和昆明湖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它們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是與生俱來的,從地球形成的那一天起,應當就有這座山,這片水,山伴着湖,湖伴着山,天老地荒,億萬斯年。或許有那麼一天,它們也將與生俱去,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假如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話。 


    未免扯得太遠了,有點杞人憂天,畢竟,現在還正是它的全盛時代呢!(龔自珍詩:天將何福與娥眉,生死湖山全盛時)。


    西山的紅色崖壁上,鑿有一條鳥道,是鑿在懸崖上的,很窄,僅能容一人,從山腳順着這條路可以一直走到山頂。在快到半山腰的時候,要經過一個關口,叫做龍門,它的外側有一處小平台,從這裡憑闌遠眺,懸崖峭壁,上接高天,下臨無地,湖光山色,一覽無餘。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我想,孫髯翁這位可愛的老頭兒一定來過這裡,否則他不會寫出這一副流傳千古的長聯,而且寫得如此傳神,如此出色。 


    昆明湖在地圖上叫做滇池,昆明人喜歡把它叫做滇海。那位以孔雀膽而聞名的美麗善良的蒙古公主,寫過很多詠贊昆明的詩篇,其中就有:蝴蝶夢殘滇海月,杜鵑啼破點蒼春這樣的句子。我覺得,把昆明湖叫做,應該是當之無愧的,它的確有海的氣魄,海的胸襟;煙波浩淼,氣勢磅礴。點蒼山下的那個湖,不也叫做海麼?順便說一句,關於《孔雀膽》,于堅在他的《昆明記》中談得很多,他說:孔雀膽是昆明歷史上出現過的最美麗的悲劇,它完全可以造就一個昆明的莎士比亞。郭沫若拿它寫了一個劇,但他沒有成為莎士比亞。這點我非常贊同,好好的一個曠世悲劇,被他活活地糟蹋了。


    無巧不成書,繼孔雀膽之後,最近又看了一出與昆明有關的電視劇。這齣劇的時代背景和地域背景與孔雀膽完全相同,劇里都寫到了梁王巴扎拉瓦爾密。唯一不同的是女主角從蒙古公主變成了彝族公主,兩個公主都具有相同的品格:美麗,善良,勇敢,果斷,深明大義……而且都熟諳漢文化。故事情節也很相似,顯然作者是有意步郭老的後塵,寫一部新孔雀膽孔雀膽第二部。遺憾的是,他犯了和郭老一樣的錯誤,活活把一個美麗的故事給糟蹋了。這齣戲是在中央電視台一套黃金時段播出的,能夠在中央台黃金時段播出的,一般都是主旋律的戲,這齣戲當然也不能例外,顯然作者是為了達到某一種宣傳效果預先設計了框架,因而給女主人公肩負上神聖的使命,給她頭上套上耀眼的光環,給歷史染上一層鮮艷的彩色,結果只能是寫得面目全非。畢竟莎士比亞就是莎士比亞,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但是那時人們仍然習慣地把滇池叫做昆明湖,這樣會感到更親切,就像是稱呼一個老朋友。每到假日,大家就會約在一起,到昆明湖去玩去,誰也不會說到滇池去,那只是在地圖上才存在的名詞。記得那時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叫做昆明湖的兒女,四十年代很多人都會唱它。


    昆明之有西山,就像南京的紫金山,廣州的白雲山一樣,它是這個城市特有的地標和名片。但和後兩者比起來,西山卻更顯出它的卓爾不凡,特別是那一列四十多公里長的紅色懸崖,壁立千仞,橫空出世,相比之下,紫金山和白雲山就顯得氣勢舒緩,平淡無奇。再從高度上說,西山也比後者峻拔得多,西山最高處海拔2400公尺,減去昆明湖面海拔1892公尺,它的相對高度是508公尺,遠比紫金山和白雲山高(紫金山海拔448,白雲山382)。何況,西山還面臨那一片煙波萬頃的昆明湖,而紫金山下,只有豆大的玄武湖而已。


    那個年代,昆明還沒有公共汽車,當然更沒有旅遊車,要去昆明湖,只能乘船。這是一種小型的短途木船,最多只能坐十來個人,由兩個船娘划船,一前一後。從市區到昆明湖畔的大觀樓,有一條小河,叫大觀河,從武成路西頭一個叫篆塘的小碼頭上船,不到一小時就進入昆明湖。大觀河兩岸都是郊區和農村,田疇綠野,景色宜人。河畔還有個小村落,叫白馬廟,白牆灰瓦的農家小屋,雞犬之聲相聞,翠柳掩映,活脫一幅宋代水墨畫。


    那時,只要你一走到篆塘河邊,馬上就會有船娘把船划過來向你兜售生意:先生,您家可是要搭船嘛!” 


    昆明話有一種很特殊的腔調,特別是從這些年輕的船娘口中說出來,真是玉潤珠圓。昆明話有點像成都話,但比成都話更加輕柔動聽,特別是那一聲您家,先輕輕地滑出一個字,隨後帶出的那個字幾乎聽不出元音,只留下一個輔音“J”從唇齒間滑過。可是兩字非常之輕,聽起來好像果是,最後以一個輕柔的結束,稍微帶一點拖音。


    “先生,您家可是要搭船嘛!這一聲招呼縈徊耳際,確是過耳難忘,使你非坐她的船不可。


    事情還不止此。等你上了船,一路上傾聽兩個船娘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那才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它會聽得你走了神,甚至船靠了岸都不覺得。


    龔自珍愛聽靈簫說話,他曾用小語精微瀝耳圓,況聆珠玉瀉如泉來形容靈簫的吳儂軟語(靈簫是蘇州女子),昆明女子的小語,比吳儂軟語還要柔和百倍。記得小時候愛聽成都女孩子說話,覺得成都話好聽,但從昆明女子口中說出來,才知道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美妙動聽的語言。就拿一個字來說,北京人說,西安人說,成都人則用一個拖長的……”(第一聲)來表示肯定,而昆明人的回答卻是是勒嘛……”,用兩個語音來修飾一個字,韻味無窮。


    蘇州、杭州也有船娘,龔自珍的詩:鳳泊鸞漂別有愁,三生花草夢蘇州,兒家門巷斜陽改,輸與船娘住虎丘就是描寫蘇州船娘的。和江南的船娘比起來,昆明的船娘卻又別具一格。她們清一色地穿着自己織的藍色土布衣褲(四川叫家機布)頭上扎着藍布頭巾,褲腿捲得高高的,露出一段健美的小腿和一雙赤腳,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還帶着一股高原女子特有的野性和英氣,卻少幾分江南女子的那種媚氣。


    記得揚州八怪之一的黃慎有一首詩:多情千古犯情痴,最愛江南唱竹枝;蓮底女郎雙白足,不知紅豆是相思。他這裡寫的是江南的採蓮女。黃慎沒有去過昆明,也沒有見過昆明的船娘,因此詩中充滿了一股子媚氣,假如他到了昆明,見到昆明的船娘,他的詩一定會是另一種寫法吧。


    昆明又是一個個性鮮明的城市。


    四十年代初,正是烽火連天的歲月。我初去時,住在歐亞公司拓東路宿舍,在尚義街3號(當時歐亞總公司所在地)上班,後來由於敵機轟炸頻繁,總公司搬到東郊的龍頭村,最後又搬到了崗頭村(即現在世博園所在地)。


    尚義街是一條法國風格的小街,在金碧路東頭路北,和金碧路平行。這條小街兩旁沒有店鋪,全是一棟棟相連成片的住家小院,都是紅色的房頂。公司所在的尚義街3號卻是一所深宅大院,可能原來是某個顯赫人物的府邸,前後好幾進,房間很多,有花園,有假山,綠樹蔭濃,環境非常幽靜。這條街上住了很多越南人,我們的左鄰右舍都是越南人,他(她)們都會說一口流利的昆明話。


    我們下班後常去這些越南人家中串門,和他們混得很熟。那時越南還沒有文字改革,他們的書都是用漢字印刷的,但拿出來翻卻完全看不懂。


    金碧路是昆明的主要街道,正東西走向。昆明的主要街道幾乎全是東西走向,南北向的馬路似乎只有一條正義路,而且是掐頭去尾,它南端止於金碧路口,北頭止於近日樓,無法形成中軸線。昆明可說是一個沒有南北中軸線的城市,這在全國大城市中是很獨特的(三十多年後,才打通了一條南北通道---北京路,這是後話)。


    金碧路上有兩座金碧輝煌的建築,就是金馬坊和碧雞坊,東西對峙,兩坊相聚不到一百公尺。青年作家于堅把它譽為昆明的凱旋門,說它是古代中國建築智慧的偉大結晶。于堅是昆明人,他對這個城市懷有特殊的感情,我不是昆明人,對於昆明而言,我只是一個過客,但我同樣對它懷有一份感情,一種發自內心的偏愛。


    金馬碧雞的傳說給這個古老的城市蒙上一層神話色彩,就像廣州五羊的傳說一樣。不同的是越秀山下那一尊五羊塑像是後來補上去的,而金馬坊和碧雞坊卻古已有之。不幸這兩座昆明的凱旋門,昆明人的傳世瑰寶在六十年代那一場文化大劫難中被徹底摧毀,片瓦無存,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悲哀,當愚昧橫行的時候,文化其實是不堪一擊的。


    那時的金碧路,全部是方磚砌的路面,這樣鋪出的路面有一種古老的圖案花紋,配合着古老的牌坊和兩旁的建築,顯得非常厚重和諧。五十年代我又一次來到昆明重尋故地,金碧路已經變成柏油馬路,兩座牌坊孤零零地豎在那裡,看起來很不是滋味,想不到再過十年,連這兩座僅存的牌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昆明市於1997年決定在改造擴寬金碧路的同時,恢復重建“金馬壁雞坊”,1999年4月下旬,“金馬壁雞坊”已建成開放,供遊人參觀。) 


    關於這兩座牌坊還有一個神奇的傳說,如果剛巧碰上那年的農曆二月十五是春分,八月十五是秋分,就在這天的酉時(17:00—18:00),月亮從東方升起,太陽從西方落下,太陽把碧雞坊的影子投向東方,月光把金馬坊的影子投向西方,金馬坊和碧雞坊在地面的投影會在某一瞬間疊合,形成金碧交輝的奇景。這種機遇是很難碰到的,何況還得在那一瞬間正巧東邊西邊的天空都沒有雲彩遮蔽才行。因此,傳誦這個故事的人很多,但誰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這個神奇的瞬間。    不過,金碧路上看日出日落,確也很令人神往。


    前面說過,昆明的主要街道都是東西走向,後來才明白其中的奧妙。原來這個城市位於低緯度地區,一年之中絕大部分時間太陽總是從正東西升起和降落,這種東西向的格局可以讓每一條街道都能夠充分地接受陽光,它使這座城市成為一個陽光普照的城市,而且,不管你走在哪條街上,都能欣賞絢爛的朝霞和落日的輝光,金碧路當然更不消說。 


      昆明還有一條南屏街。 


    這條街很短,但卻很有特色。它位於護國路和正義路之間,一條東西向的橫街。從尚義街一直向西,到護國路口向北拐,然後再向西拐就到了。這條街和金碧路平行,離金碧路很近,它的地理位置恰好在昆明市的市中心,是昆明的商業區,拿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昆明的CBD。如果把金碧路比作成都的東大街的話,那南屏街就好比是春熙路。當然,這只是一個粗略的比方,昆明是昆明,成都是成都,二者之間其實是沒有多大的可比性。


    在四十年代,人們常把南屏街比作昆明的百老匯、購物的天堂,這裡的商店鱗次櫛比,櫥窗布置爭奇鬥豔,陳列着當時最時尚的商品,五光十色,琳琅滿目,其品種之豐富,在大西南首屈一指,凡是成都重慶買不到的,這裡都有。每一個來到昆明的人,別處可以不去,南屏街是非去不可的,哪怕你什麼也不買,空手逛一圈,也能讓你大飽眼福。


    南屏街還有個南屏電影院。


    據說,南屏電影院是當時西南大後方最豪華的電影院,它完全按照上海大光明的規格建造的,容量也超過成都重慶的一流影院,而且它的座位安排,坡度設計,牆壁回音,都是採用了當時最先進的技術,它也是當時大後方首先安裝冷氣設備的影院(現在叫空調)。因此,南屏電影院也成為我經常光顧的場所。直到我離開歐亞進入空運隊之後,西南航線仍是當時一條主要航線,每月總要飛幾趟昆明,而每次來,總要去南屏看電影,它幾乎成了一項嗜好,一番享受,一層境界,目的已不限於電影本身,只是迷戀於那片氛圍,那種情趣,它似乎有一股引力,使你非去不可。 


    於是,就有了後來一次意外的邂逅。


    時間大約是43年春天,執行一次成都飛昆明的任務,降落後來不及換裝,穿着一身皮飛行服就進了城,逕直去了南屏電影院,入場時電影已經開映,記得那天上映的是米高梅的豪華歌舞大片《坐花醉月》,場面富麗堂皇,美女如雲。看到一半時,前排的一位老兄突然發出鼾聲,這時身旁傳來一個女孩的笑聲,回頭一看,正好和她四目相對。她笑着對我說:你看,他被陶醉了!我覺得用陶醉來形容一個在影院裡打呼嚕的人,很有意思。可能我的這身裝備使她看出了我的身份,便和我攀談起來,大部分時間都是她提問、我作答。大概那個年代的女孩子們對於干飛行這一行的總是充滿了好奇心,我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她的好奇,她問得最多的是關於駝峰航線的情況,我也盡我所知的回答了她。最後我告訴她,我是飛國內航線的,我並沒有飛過駝峰航線。


    散場後,她在隨身攜帶的小本上撕下一頁,寫上她的姓名地址,她要我把我的姓名地址留給她。我便把彭永棠的地址給了她。我告訴她,我們大隊的基地在成都,我每次來昆明是住在彭永棠的宿舍,只要到那裡總能找到我。彭是我在歐亞時的同事,也是我的好友,我離開歐亞後每逢來昆明總要去找他,他那時住在歐亞公司拓東路修理廠宿舍,和戴銘鶴住在一起,有時談得太晚就住在他那裡。


      從這次交談中,知道這個女孩叫倪小慧,住在岔街17號,從言談中看出,她有一定的文化素養,談吐也還不俗。後來她的確到彭永棠那裡去找過幾次。我碰到彭時,他總是告訴我:岔街女郎又來找過你。岔街是巡津街旁邊的一條胡同,地處盤龍江畔,清一色的紅色法式樓房,是昆明的高檔住宅區。按理說她幾次三番找我,至少我應該回訪一次才是,但我卻始終沒有去找過她。這可能與我當時的心情有關,那時我剛遭受失戀的打擊,因而對異性不感興趣。


    昆明是歐亞總公司所在地,因此,昆明電台的人員也特別多,約有二三十人,除台長蔣體元外,從年齡上大約可以分為兩組,其中年紀較大的如李文光、馬國賢、程法伋、侯偉民、楊東寰、袁定、康正之……算是老一輩,和我們玩不到一起。剩下的就是一夥小年輕:林大華、陳炳南、陳棣年、陳郊農、汪聲和……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傢伙。彭永棠不是電台的,他屬於儀電股,還有一個黃維德,有一副胖胖的圓臉,綽號膨膨。再就是許道同和許道俊兄弟倆,都是儀電股的,由於年齡相近,吃、住在一起,因此關係很好,成為密切的玩伴,其中和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彭永棠和汪聲和。


    彭永棠是上海人,為人直爽、熱情,汪聲和是北平人,是一個很開朗的小伙子,面貌清秀,愛說愛笑,話特別多,只要有他在一起,場面就變得熱鬧起來。昆明那時經常挨敵機轟炸,但並沒有減少我們的興致。我們總是結伴在昆明湖上泛舟,一同登上西山龍門,去過黑龍潭、金殿、石林。圓通山和翠湖更是我們常去的地方。不管走到哪裡,汪聲和都充當義務導遊和講解員,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他還帶我去品嘗牌坊米線,米線是昆明特有的一種小吃,吃法很特別,關鍵是那一碗湯,是原汁雞湯,燒得滾燙,湯麵上浮着厚厚一層油,因此不冒熱氣。然後端來幾碟切得很薄的雞肝、雞腿肉,都是生的,倒進湯內燙熟,然後再來一碗極細的米粉,也一起倒進湯里。由於這種特殊的吃法,因而被叫做過橋米線。賣米線的店很多,幾乎每條街都有,只有這家牌坊米線最有名,鮮美可口。它正好位於天開雲瑞牌坊旁邊,所以得名。後來牌坊被毀,這個小店還存在過一段時間,現在不知是不是還有,即使有,是否還保持當年的原汁原味,那就很難說了。昆明的小吃除了米線外,還有餌塊,其實就是成都的涼粉。不過成都的涼粉可以冷吃,也可熱吃,昆明的餌塊只能熱吃,而且是炒着吃,其實還不如成都的涼粉好吃。 


    我喜歡汪聲和,還由於他的見多識廣。他不是昆明人,但卻熟悉有關昆明很多歷史掌故,不管到那裡玩,他都能說出有關這個景點的前因後果,如數家珍。比如前面提到的那個金碧交輝的傳說,就是他告訴我的,我甚至有點崇拜他,把他當作一個老大哥看待,其實他比我還小一歲。


    除了一起吃和玩之外,有時也和彭永棠一夥到許道同兩兄弟家裡打小麻將。許道同是杭州人,他們住在東城根一所幽靜的小院,父親許以廑是總公司財務科長,是個大胖子,有說有笑,和藹可親。許伯母是一位乾淨利落的杭州中年婦女,很隨和,也很好客,對我們這幫小年輕特別熱情。他們家還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小丫環,是許伯母從杭州帶出來的。看得出來,老二道俊很喜歡她,但最後她卻嫁給了許道同,成了他家的大兒媳。總而言之,這是個幸福和諧的小家庭,充滿了祥和溫馨的氣氛,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們這一群小年輕,來自四面八方,在這個歡樂的小天地里,能夠讓我們這些浪跡天涯的遊子們享受到珍貴的片刻天倫之樂,更何況我們當中很多人的家都在淪陷區,比如上海的彭永棠、福州的林大華、揚州的陳棣年、北平的汪聲和、廣州的陳炳南……,在仁慈的許伯伯和許伯母面前,,無形中獲得許多愛撫和慰藉。昆明東城根的那所小院,留給我們很多美好溫馨的記憶,至今難以忘懷。


    當然,我和許家還有一層關係,許道同的小叔叔許以桐是我在上饒參加甄別培訓時的主考之一,算是我的老師和兄長,40年我在桂林時剛巧他也在桂林。這是個很健談的年輕人,身材高大,面貌清秀,博學多聞,有濃厚的書生氣,是一個典型的錢塘才子。我們經常在灕江邊的一個小茶座,一坐就是一下午,面對甲天下的山光水色,娓娓清談,確也是人間樂事。後來許伯伯知道了我和他的小弟這一層師生情誼,對我也就另眼相看,常常留我在他家吃飯或參加他們的家庭牌局。


    41年初由於二戰爆發,歐亞公司是德資企業,中德絕交後,德方抽走了人員和資金並將停在香港啟德機場的飛機全部炸毀,公司宣布破產裁員,凡是工齡在兩年以下的,全部停薪留職,我們這一群小年輕也統統離開公司,各奔前程。    那時究竟年輕氣盛,雖然面臨失業,卻滿不在乎,處之泰然。正好我的一位好友蔡慶明在貴州畢節川滇路局當通訊科長,蔡是我早年的閨中密友,也是我在廣漢海角紅樓時代最親密的小夥伴(海角紅樓是我們對歐亞公司廣漢導航台的暱稱,盛棣華在那裡組織了一個讀書小組,蔡和我都是該小組的成員)。畢節離昆明很近,便決定去投奔他,並告訴他我要帶一個人去,他欣然同意。我帶的這個人,就是彭永棠。


    這裡,我還鬧了個小小的笑話。


    我和彭永棠交情雖深,但對他的工作情況卻毫無所知,只聽說他是儀電股的機械員,便告訴蔡說我帶一個機械員來。蔡問我他能不能修理收發報機,我滿口答應不成問題,蔡非常高興。到畢節的第二天便派他到曲靖出差,彭永棠面對沒有信號的收報機,一頭霧水,只好訕訕地回到畢節。後來我才弄清楚,他是修理陀螺儀表的。陀螺儀表(地平儀、轉彎儀……)是飛機專用儀表,儀表機械員離開航空部門就毫無用武之地。蔡也只好一笑置之,並給他分配了別的工作。幸好彭在畢節呆的時間不長,當年秋季,就接到儀電股長張景輝來信要他回公司復職,他也就於41年底回到昆明,在這之前我已經去了成都進了空軍,也沒有機會和他道別。之後我們還經常見面並一直有書信往來,直到五十年代改朝換代,便和他失去聯繫,後來聽說他去了香港。想不到半個世紀之後,94年春突然接到一封從吉林寄來的信,拆開一看,竟是失散多年的老友,真是喜出望外,連忙給他回信,並寄去一張和老伴的合照,他也寄來一張近照,才知道他的老伴已經先他而去,而且他也和我一樣,六十年代調離民航。當然,照片中的他和我,都已垂垂老矣,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小伙,那時我們兩人都還是單身,滄桑之感,恍如隔世。 


    那次能夠取得聯繫,應當感謝兩航聯誼會熱心的朋友們,特別是李子苗同志。他們編印的《兩航同仁通訊錄》起了很大的作用,彭永棠就是在這上面發現我的名字才發出這封信的。他當時也是抱着試探的心理,因為他也拿不準這個郭永凡是不是當年那個郭永藩


    此後我們一直通信不斷,9711月,突然接到他從大連來信,告訴我他已經參加了法輪功,並說: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晚年生活精神上有很好的寄託。對於法輪功這樣的邪門歪道,我一直是呲之以鼻的,覺得它是這個信仰缺失的時代應運而生的怪胎。想不到彭永棠這樣開朗的人竟也會迷上它,但人各有所好,不便強求一律,也就未予臧否。不幸的是,事隔五年,20022月,《聯誼通訊》上傳來他逝世的噩耗。在這之前,2001年底,曾接到他的信,說已臥病多日,由於受法輪功誤導,有病不求藥,現在悔之晚矣。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知道受騙上當,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這位失而復得的摯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夫復何言! 


    至於許家兄弟,弟弟道俊於45年底因先天性心臟病發逝世,死時才二十二歲。道俊少年英俊,和他父親一樣的大塊頭,喜歡打籃球,性格溫和,他的死訊使我很感意外。哥哥道同48年調重慶,曾和他夫人抱着孩子造訪我家(這位夫人就是當年那個聰明伶俐的俊俏丫頭)。正巧我們也有了一個女兒,見面暢談昆明往事,如在眼前。我問起許伯父和許伯母,才知道他們都已退休回杭州老家頤養天年。還有他的小叔叔許以桐,從離開桂林後就再也沒有聯繫。


    昆明的歐亞老同事,以後又重新遇到的還有下面幾位:


    一個是馬國賢,1948年我重回央航時(央航即原來的歐亞),第一個碰到的就是他,當時他是央航重慶電台的台長。他一見面就驚異地說:咦,你不是當初尚義街那個小傢伙麼?馬的年齡比我大得多,應該算是老前輩,以後我們就一直共事,想不到的是50年代那場轟轟烈烈的三反運動中,他竟被打成老虎,隔離審查了一個多月,他的夫人閔樹榮大喊冤枉。她說:唯一能證明她丈夫清白的,只有站長薛之同,但薛已去了台灣,怎麼辦,怎麼辦!馬是個老實人,由於他在49年底經手發放全台應變費,這筆錢是用黃金發放的,於是便說他從中貪污了多少兩黃金,成為當時三反中武漢民航三大案之一(汽油案、房產案、黃金案)。後來經查證,三大案全屬子虛烏有。以後不久馬國賢也就調離武漢。


    再就是汪玉明。我剛到昆明時,他替我安排住處,辦理伙食,照顧十分周到。汪是個非常熱情的人,他長着一副漫畫式的面孔,因此對他印象極深,後來在重慶電台又碰到他,這時他已結婚,夫人王主玉,成都人。五十年代他調北京民航總局。據說他在文革中吃了很大的虧。在關押審查中,大熱天不給他水喝,他渴了只好喝自己的小便。汪是一個工人出身的機械員,文化程度不高,不知為什麼文革之中也沒有放過他。


    陳郊農和他的夫人饒荔芬也曾來過我家。陳在我們這群小夥伴中年齡最大。他有點不修邊幅,有很濃厚的書生氣,我們曾開玩笑說他有名士派頭。在昆明崗頭村時,他和饒荔芬談戀愛談得熱火朝天,饒荔芬是總公司財務科的一個小會計,現在他們終於結婚了,而且雙雙來到我家。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衷心為他倆祝福。


    這裡還要談到一個人,就是李文光。 


    在昆明電台這一批報務員之中,李文光在年長一輩里算是最小的,而在這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小一輩里又是最大的。他那時剛結婚,住在拓東路一所小樓房內,他的太太尚健萍是總公司的一名小會計。我和袁定、楊東寰常常去他家玩橋牌,有時也在他家中吃飯。他太太是北方人,會做一手好麵食。她第一次見到我們,便自我介紹:我叫尚健萍,李文光就在一旁插嘴:和尚的尚。她馬上更正:不對,是高尚的尚。李文光又說:貴賤的賤,她連忙接上:胡說,健康的健。小兩口的日子是過得很輕鬆而甜蜜的。


    想不到七年之後我們之間竟以一次不愉快的會面而結束。那天,我被派到白市驛機場接機,這是報務員的任務之一,每逢飛機到站,就要派一個報務員接機,主要任務是提供降落時的機場情況和氣象條件。  我從飛行報告中看到機上報務員是V.K.Lee,知道是他,這是他一貫使用的簽名。飛機一降落,他逕直找到我,當然,他找我不是為了敘舊,而是大興問罪之師,一見我就氣勢洶洶:你是怎麼搞的……”。其原因是我測報的雲底高度誤差太大。我見他這樣不留情面,當即頂了回去:你說怎麼搞的,就是這樣搞的,你能給我提供一套測雲氣球麼!”    歐亞公司一直是由報務員兼任氣象觀測,但根本沒有什麼觀測設備,不但沒有測風測雲氣球,甚至連百葉箱都沒有,只有一個手搖式的乾濕球溫度計,掛在陰涼通風的走廊上,用的時候在手裡搖幾轉,然後觀測上面的乾濕球溫度指示,再從這個指示數值計算出氣溫和露點。測量風向風速,也沒有測風儀,只能觀察機場懸掛的布制筒形風向標。至於雲底高度,則全憑目測,特別是秋冬季節陰雨天的層雲(st)和層積雲(sc),目測誤差極大,只有用氣球才能準確地測出。這點一般飛行組都能理解,不會斤斤計較。而這次他卻如此較真,顯然含有藐視的意味。他當時穿着筆挺的飛行員制服和大蓋帽,確是頤指氣使,神氣十足。而我這個當初的小老弟,混了七八年還不過是個地面電台小報務員,當然會被他瞧不上眼了。總之,這是我所遇到的一個比較勢利的朋友,屬於那種一闊臉就變之流。其實,作為一個飛行報務員,也算不上闊,我自己也曾在衣復恩手下飛過幾年,並不覺得有什麼與眾不同,或者高人一等,不過是分工不同而已。


    幸好只此一次,以後再也沒有遇到他。


    但最令人想不到的,還是那位陽光少年汪聲和,當年昆明三劍客中的主要成員。三劍客是當時這群小夥伴對我和汪聲和、彭永棠三人的戲稱,由於我們三人總是出入相隨,形影不離,連吃飯也湊在一桌,所以給起了這個外號。現在,三劍客只剩下我一個了,彭永棠死於法輪功,已經出我意外,而汪聲和的死,更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汪聲和和他的夫人裴俊(他們是46年在成都結婚的,裴俊是萬籟天的中國藝術劇團的演員)於478月到上海,進入國民黨民航局任電台台長。49年秋調香港,後又轉赴台北。502月在台北市廈門街1339號寓所被捕,當年96日,在台北馬場町刑場,夫婦兩人同時被蔣介石政權殺害,罪名是蘇聯間諜,這時汪聲和剛滿三十歲,他的夫人裴俊二十七歲。


    我的好友汪聲和,怎麼一下子變成蘇聯間諜,這還得從頭說起。


    原來,1941年他和我們一齊被裁員之後並未離開昆明,不久就通過張景輝的關係回到歐亞,並於1942年調歐亞公司蘭州電台,433月調成都電台。就在這時,他進了成都華西壩齊魯大學讀經濟系(當時華西壩有四所大學,就是華西大學、燕京大學、金陵大學和齊魯大學),他還有個弟弟叫汪聲鳴在金大讀書,也是報務員,兄弟二人都是半工半讀。據說汪聲和在學校中很活躍,還當過齊魯大學的學生自治會主席。 


    大約就在這時,他參加了蘇聯遠東共產國際情報局,成為蘇共黨員。


    以後的一系列發展,從他脫離歐亞公司,進入國民黨的民航局,後來又由香港轉赴台灣,這都是蘇共情報局的安排。當時斯大林對美國在遠東的軍事力量疑慮很深,他要儘量避免與美國發生直接衝突,以免引起戰端,因此必須在台灣設立情報機構,搜集有關美軍動態的情報。汪聲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派到台灣的。他在家中架設秘密電台,直接對海參崴和赤塔通報,他和中共大陸方面並無聯繫。但是不管再怎樣隱蔽,他所發出的無線電訊號終究會被敵方截獲。國民黨的電訊情報部門就是利用訊號監測儀(其實就是飛機上的無線電羅盤),測出秘密電台的確切方位的。 


    當他們鎖定電台就架設在廈門街汪聲和寓所時,立即對他家進行搜查。當時負責搜查的是戴笠手下的紅人、當時台灣國防部技術實驗室主任、蔣經國麾下的政治行動委員會負責人魏大銘。他們先採取分區停電、查戶口、防空演習、修理水電為藉口幾次入室搜查,毫無所獲,最後才由魏大銘親自出馬,從天花板、牆壁、地板,上上下下,翻箱倒櫃,竟沒有查出絲毫破綻。就在魏大銘打算撤出時,他最後再回頭掃視一周,突然發現小客廳中一個小圓桌,桌腿特別粗大,和一般家具比起來,明顯不成比例,馬上回來撬開桌腿,發現了裡面藏有收發報機。    和他們同時遇害的還有西南聯大的同學李朋、廖鳳娥夫婦。四人同時在台北馬場町刑場執行槍決。


    這一切,都是在事隔六十多年之後,偶然從一篇報紙的報道中獲悉的。這就是2007年四月十九日《南方周末》,文章的標題是《紅色特工汪聲和傳奇》。文中消息來源,前半部分是根據汪聲和在齊魯大學時的同窗好友蘇良沛的回憶(此人現仍健在),去台灣後的經歷則根據魏大銘的回憶錄《無形戰爭》。我覺得這一切應當是可信的。


    老友死了,而且竟是死得如此悲壯。但作為美蘇爭霸過程中的一名馬前卒,我又為老友感到實在不值(雖然他後來被追認為烈士)。


    在我的記憶中,將永遠保留着那個像陽光一樣燦爛的少年,那樣樂觀、開朗、熱情,博學多聞、談笑風生,想不到他最後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荊棘叢生的不歸之路,實在是不可思議。


    這裡還要補充一點,1946年夏天,他曾經在侯楓的中國藝術劇院作為特約演員參加了清宮外史第一部的演出,據說他演劇不挑角色,態度嚴肅認真,深得導演簫錫荃的讚許。而恰巧就在這之後,我和采芹也進入了中劇,並參加了清宮外史第二部的演出,一前一後,竟然和汪聲和擦肩而過,失之交臂,陰差陽錯,一至於此。


    昆明留給我最後一個難忘的記憶,就是45年元月那一次意外的蒙難,更確切地說是蒙難。可以說是我一生中遭遇過最驚險的場面,甚至比我37年參加南京突圍還驚險得多。南京突圍穿過封鎖線時雖也遭遇敵人的裝甲車和探照燈掃射,但並未被發現,因而也未受到敵方炮火襲擊。而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地從四面八方射來的流彈雨中穿過,最後能殺出重圍,安全脫險,至今仍覺得心有餘悸。 


    對於龍雲發動的這次未遂政變,事前既毫無所知,事後也是糊裡糊塗,只是莫名其妙的被碰上、被捲入。那天凌晨,在金碧路空軍招待所,睡夢中突然聽到外面槍聲大作,衣復恩匆匆把我們叫醒,跑出大門,正巧門外停着一輛大貨車,衣復恩二話不說,鑽進駕駛室,發動汽車,我們也全部爬進貨廂,風馳電掣穿過密集的槍林彈雨,終於到了機場。直到我們的這架C47離開跑道,飛上藍天,才算是鬆了一口大氣,大家面面相覷,好險,好險!


    當然,這次得以安全脫險,得虧有衣復恩臨危不懼,鎮定果斷,爭取時間,逃離險境。從此我才知道,衣復恩不但飛行技術卓越,開汽車也如此嫻熟,實在令人佩服。 


    往事如煙,這一切不知不覺就過去七十年了。昆明,的確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地方,有很多記憶,是終身難忘的。

         多想再去一次啊,我的老朋友,昆明。
                 

 2011年冬至 於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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