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九）

病枕軛

四是扣帽子，打棍子捎帶“記黑賬”。大權一早一晚緊繃階級鬥爭這根弦兒，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發問到了他面前脫化成一支支嗖嗖帶響飛過來的梭鏢和匕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幾十年風吹浪打黨賦予的護身法寶——整治對手的雷霆手段，像是耷拉在野狼屁股上毛茸茸的粗糙尾巴，不知不覺晃蕩了起 來。

骨子裡吳大權並不期望自個的後代能有多大出息。在他看來，小孩子缺乏在複雜環境下千錘百鍊、勇往直前的雄心和勇氣。金絲籠中關大的小鳥再怎麼努力也變不成翱翔九天的蒼鷹。書讀的多，字識的多，長大了頂多作個遇事明理的聰明人罷了。千萬不要跟“文化”“文化人”沾上什麼蛛絲瓜葛。所謂“文化”不過是自詡“文化人”的跳梁小醜聲嘶力竭的乾嚎罷了。

“文化人”除了膽大包天嬉戲喧鬧，轉眼就匍匐於地成了趨炎附勢的腳下爬蟲……還能剩下什麼？群起而攻之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哼哼，算了吧！……怕的就是這些人、這些事距離反革命僅僅一步之遙——卻不自知！‘書讀得越多越蠢，路線錯了，知識越多越反動。’毛澤東的話聽上去再明白不過，不但利咽化痰而且切中五經八脈。書讀多了，文化了解多了，事理明晰多了，腦子更接近一團漿糊！腦瓜出問題行為上胡作非為，那不是反革命是什麼？小孩子不懂的天高地厚——求知慾激發不出辯白真理的勇氣，只會換來無產階級鐵拳的迎頭痛擊……

吳氏門裡的是是非非李素蘭看在眼裡，對於丈夫的所作所為她嘴上不說心裡左右為難。平素在家她總是盡心盡力維護大權這個家長的一言一行，這源自夫妻一體的情 分，一多半是出於對丈夫這樣一位黨教育了三十多年革命幹部的尊重與支持。一小半呢？是出於中國婦女與生俱來接受的傳統薰陶。想當年自個不正覺着吳大權有覺 悟、有文化、水平高才不顧一切嫁給他的麼？更多時候素蘭自覺自愿把自個擺在一個普通群眾的位置。如此勞心費力換回來的卻是難言的苦惱。

骨子裡她是一位性格潑辣意志果敢的人。十五歲上，在大多數孩子依然盤桓父母膝下的年齡，她已經離開大山深處的家，沿着前輩走通的路輾轉赴西安謀生……四川達 縣至陝西西安……五百公里的路程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對於從未離過家的川妹子和她的同鄉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地球到月亮的距離……秦嶺終年積雪自古乃是無法翻越的天塹……兜里揣着父母東拼西湊來的幾千舊幣兌換成的一塊多人民幣，挑着行李步行八十里先與同伴在縣城匯合取齊，由此北上陝南安康，東轉湖北十堰穿過襄樊，再順着鐵路線繼續向北直至河南洛陽，兜了一個大圈子之後，才能搭上隴海線火車西去長安……

說話快人快語做事義無反顧。李素蘭與生俱來對“文化人”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自幼沒上過什麼學，知識少令她抱憾終生。童年時代私塾授課的同房叔叔不僅教會了她識字，更給人留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印象——老人家是村中人人敬重的讀書人，看顧家族子侄格外的親切友善……這一切仿佛昨日黃花，結婚多年素蘭也只是在一九六零年夏天和大權一道匆匆忙忙地回過一趟家。當時的寶成鐵路開通不久，火車從寶雞出發要翻越秦嶺先抵達漢中，再順着秦巴山脈經由廣元轉汽車往南充、 廣安方向跑一陣子才能掉頭轉向達縣。一路上崇山峻岭不安全，火車票更是緊張。商量之後兩人決定還是重走一九五零年素蘭入陝時的回頭路——再下河南洛陽……折騰了好一陣子才回到家。父親已經死了，唯一的兄長也病死了，母親和幾個出了嫁的姐妹們病病殃殃都在苦熬時光……幸虧事先準備的充足，兩個人帶回去的錢糧油票陸續救活了幾家人……

素蘭咬牙硬挺着同大權一道返回了她西安的家。路上沒精神說話，也很少吃東西喝水，人變的痴痴呆呆、了無生趣。大權見她這模樣不免擔心，只得一路勸吃勸喝拿言語來寬慰；到了家門口看見幾個孩子活蹦亂跳擁了上來，再也忍不住，她跌跌撞撞擠過門“哇”的一聲撲倒在床上，積鬱在心底許久難言的苦楚，如決堤的黃河之 水，天崩地裂般奔涌了出來……打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素蘭變的寡言少語，不說話也不再與旁人寒暄，她心裡明白：自個一家老小今生今世欠大權天大一個人情。要 不是丈夫同意動用家裡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幾十塊錢，加上借來的統共一百掛零；要不是好心的朋友同事們借給的幾百斤全國糧票；要不是千里迢迢背回去的一百多斤 小米、十幾斤菜籽油……那裡還有她故鄉的家？抹着眼淚她暗暗發誓：一定要對的起這個家，對的起孩子們，對的起大權……打那以後孩子面前再遇上大權慷慨激 昂、指點江山她會靜靜地選擇聆聽；不輕易違拗丈夫的意思，不輕易起摩擦，包公判案是非曲直由他去吧，吳大權，說來說去總歸是我李素蘭一家的救命恩人……

孩子們可也不吃當爸的這一套。誰有心思再聽些個歪嘴虔婆捏就的翻雲覆雨？大權飯桌上拍着筷子瞪起牛眼剛剛露出點開口的苗頭，三個女兒自動重心全移——擠作一軲轆開始小聲嘀咕她們自個才聽的懂的悄悄話。權呢？臉蛋子像兩支注過自來水的輕氣球，嘴角像開水鍋里煮熟的一對硬菱角，伴着兩隻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象棋子眼睛一道兒，往下沉……腦瓜像大鋁勺掏空瓤的西瓜，一輪鋥明瓦亮的白日夢，咕嘟咕嘟又起鍋冒了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