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

　　　　　　 （十八）

　　墓碑上父親的名字刻好後，他的骨灰便拿去和母親歸葬。父親生命的最後幾年總擔心自己會走在母親前邊，那時母親這個樣子該怎麼辦？沒想到母親走在他前面，而他僅僅兩個多月後便又和母親在一起了。如果有在天之靈，他們倆該如何想？並不真正相愛，卻又生活了一輩子。如今再相守將是永恆。他們年輕時不是各自都有意中人嗎？如果他們和各自的意中人就是情人關係，彼此相愛，我們這樣把他們放在一起，這……可他們各自的意中人現在在哪兒？在父母結婚後，他們各自的情人是否還堅守着愛情？

　　嘿嘿，你看我瞎操什麼心呀。人會有在天之靈嗎？有的話，全世界已死去的人的靈魂都擠在哪兒呀？不同時代的靈魂碰見彼此說什麼呢？還有，這些靈魂都是什麼樣的思想狀況呀？母親去世前精神狀態近似於狂癲，父親如何對付？如果一個嬰兒夭折，他的靈魂與誰成為玩伴？

　　好吧，就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在天之靈像在人間一樣湊在一起吧。那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對今天不斷變化的中國社會該如何談論他們的理想呢？

　　看來“在天之靈”是我們活着的人的某種精神寄託。我和妹妹把父母歸葬在這依山傍水的墓地，並選了上等的墓，是為了我們自己。花了兩萬多元買了這小小的墓穴，面積大些。小些的墓穴，如果是倆口子歸葬一起，骨灰盒放進去是“臉對臉”，也就是豎着面對面放進去。像我們給父母買的墓穴是“肩並肩”。也就是兩個骨灰盒並排放着。

　　這片墓地是新開闢的，據說風水好，現在到處都是墓碑了。買墓地的時候簽的合同，墓穴保管３０年。這意思該明白，３０年之後這墓穴恐怕得易主。除非你那時再次交錢簽合同。３０年後，多半我都死了。說得有點寒心？咱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我把這些想法不知好歹地告訴了妹妹，她表示不快，但也沒什麼好反駁的。只是說“你對爸媽就是沒感情”。她說到點子上了。那她對二老就有感情？別較真了，老人們都走了。或許老人們也知道這個兒子對他們並沒有真摯的、非理性的愛，帶着悲傷的心走了。不管他們如何想，我對自己從心底不能產生對父母的愛，感到非常的遺憾、無助。蒼天啊。

　　在我的回憶中父母像任何做父母的人那樣愛自己的孩子。我總是記得我和妹妹小的時候去公園坐“嗚噹噹”。那是湖上開的汽船，鳴笛的時候發出“嗚－”的聲音，馬達轉動起來就“噹噹噹噹”地響着在湖面上開。我們小的時候市民生活水平低，坐着汽船遊玩的人不多。但父親每次聽我們喊“要坐‘嗚噹噹’”就笑着滿足我們。在我們長大後，母親說到我們的幼年，就說“夏天的時候你倆總要我抱，兩個‘小火爐’嘛。”我想象得出來母親是怎樣的滿足我們的依戀。

　　就在我們長大後，父母也情不自禁地表現出對子女的關愛，在生活上的照顧。但我不領情！因為…因為他們在關愛中體現着自己的理念，而這理念越來越不被我認同，甚至覺得非常的迂腐。這種價值觀上的差異實際上潛移默化地離間了我對他們的親情。可是他們是真心為我好啊。

　　我的父母，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父母。我現在無可否認地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有着我能得到的美好，但我卻對他們冷冰冰。

　　妹妹在父親歸葬後給我打電話，說她一個人住那三間房子感到孤單，同時無法擺脫父母去世的陰影。她知道我對我的家庭的住房滿意，住房條件也不錯，不需要房子。於是想把這三間房子賣了，打算用歸她的那部分錢在買個小些的房子住。她問我意見如何。我沒怎麼考慮就同意了。

　　我倆用了些時間把爸爸留下的幾千本各種各樣的書整理了一下，有用的贈送圖書館，沒用的賣了廢紙。媽媽的書也照此處理。家具該扔的扔，衣物也如此。只有些過去的相片留了下來，我和妹妹分了。處理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忽然感到心裡有了悲傷，這是一種很少體驗對父母的情感。我因此又有點欣慰。我還是有着正常人的感情。

    父母的遺物都處理掉了，算是一個時代在我心目中的正式終結。

    （完）

“神秘花園”：http://www.youtube.com/watch?v=oh6NKK8M2VQ

葬禮：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Q1nGH4VBE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