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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節選)
送交者: 幼河 2014年06月03日23:46:2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1989年的“六四”轉眼就過去25年了。我覺得這25年過得真快。是不是我上了歲數感覺上時間會越過越快?

    當年我們的小家在北京西城區展覽路附近,那就在北京二環地鐵邊上,距離復興門立交橋不遠。六月三日夜間和六月四日凌晨不斷的有密集的槍聲和人群的吶喊聲傳來。那是一個無眠之夜。此後我們聽到了無數令人震驚的消息和傳聞。對我來說,牢牢記住的是“六四”剛過幾天的一個夜晚,七名男青年夜間騎自行車穿過復興門立交橋的時候,遭到戒嚴部隊士兵的追殺,造成四死三重傷的慘案。十多年前我曾就“六四”事件寫了紀實中篇小說“夜”。現將節選貼出,其中戒嚴部隊士兵追殺七名男青年的情節在裡面。

 

                              夜(節選)

 

    “共軍弟兄們-你們被包圍啦-你們已經掉進人民的汪洋大海啦-投降吧-向人民繳械投降吧-”立交橋北邊附近的樓後面,半導體喇叭喊叫着。接着招來立交橋上裝甲車的機槍掃射!估計是朝天開的槍。跟着路南的樓後面也響起半導體喇叭聲。“共軍弟兄們-頑抗到底,死路一條-投降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機槍又響。

    過會兒半導體喇叭又冒出聲音。“哎-南邊的-有傷亡沒有-”

    “我們是天兵天將-刀槍不入-放心吧-”南邊樓後面回應道。

    “好--咱們繼續向共軍弟兄們發動政治攻勢。”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自從戒嚴部隊向市區滲透,在援朝他家附近的立交橋上設了固定崗,每天夜裡一些調皮搗蛋的年輕人都躲在樓群後面跟立交橋上當兵的“起逆”,越是惹得當兵的開槍,人們就越樂。不知為什麼當兵的不過來搜查?大概是兵力不夠。誰知道市民這邊是不是真的有武器?戒嚴部隊進城那天夜裡丟了好幾百條槍呢!立交橋上的當兵的開始加強防守。先運來沙袋做了個掩體,站崗的就站在裡面,後來又開來一輛裝甲車停在橋面上向“起逆”的人們示威。看來戒嚴部隊還真把人們的“起逆”當回事。

    見戒嚴部隊幾天都沒過來,“起逆”的小伙子們膽子越發得壯。不但亂喊亂叫,還高唱“國際歌”,吹衝鋒號。然而這天夜裡出了事!象往常一樣,樓群後面喊叫,當兵的朝天開槍。到了下半夜,小伙子們鬧騰夠了、累了,漸漸散去。裝甲車也換了崗。忽然從南邊過來一隊騎車的。四輛自行車,有三輛後座上坐着人,共七個小伙子,從立交橋下過。他們並不是這一帶的居民,大概是在什麼地方玩兒夠了牌,散攤兒回家從此經過。事後證明他們從這兒走是多麼的“忘乎所以”。

    白天都沒多少行人從立交橋通行,很多騎車上班的人們都寧願繞着走。真怕那些戒嚴部隊的。他們手裡是填滿子彈的衝鋒鎗。幾天來,人們常聽說戒嚴部隊胡亂開槍傷人事件。軍民對立情緒很大。

    老百姓挺恨這些大兵,覺得當兵的肯定是把市民們看成“暴徒”。進城那天晚上磚頭如雨,報紙上說打傷了五千多解放軍戰士!甭管是不是真的打傷這麼多大兵,反正當兵的對市民們是敵視的,胡亂朝老百姓開槍的事也並不是捕風捉影。單位里一個老傢伙就趕上了。那天大清早,人們都去上班,一個膽大包天的小伙子忽然衝着持槍巡邏的一隊大兵大喊一聲“法西斯”,他自己騎着車,喊完就往一條小街里鑽。大兵們立刻衝過來,對着小伙子逃跑的小街就掃射!單位里那個老頭兒就地一滾,趴在牆腳。大概他一生都沒這麼敏捷過。

    老頭兒和其他的人們等那隊士兵罵罵咧咧地走後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幸好沒人被打中。他來到單位很激動,“那槍根本不是朝天放的!就那麼平端着掃……那不知死活的小子早就跑得沒影,他們還朝街里開槍!你看看他們(戒嚴部隊)有多麼恨老百姓!我是碰巧遇上了,不然真的不相信。”頓時辦公室的人們開始聲討,訴說着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駭人聽聞的事情。越說越覺得這些戒嚴部隊是一群野獸。

    眼下這些小伙子膽子也夠大的。或許他們想:這也沒什麼呀?立交橋不就是為人走的十字路口嘛?橋頭可有裝甲車,那是自稱人民子弟兵的解放軍的。他們不就是給老百姓服務的嘛?到立交橋上就是給人民站崗放哨。我們只是從這兒經過該是件很正常的事。或許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立交橋周圍的搗蛋鬼已經和大兵“起逆”好幾天了。

    其實騎車的這夥人也心裡發怵,接近了立交橋就停止了說笑。四輛自行車從橋洞裡悄悄地過去。不知誰冒出一句,“法西斯!”聲不大,但橋洞的攏音效果好象讓這三個字都出現了回聲!嗡嗡的。

    橋上裝甲車裡馬上一聲斷喝:“站住!”當兵的耳朵就這麼尖,聽到下面膽大妄為的這三個字?可這一聲“站住”是實實在在的。也許橋上站崗的根本就沒有聽到這三個字,只是到此站崗以來,還沒有什麼人敢在夜裡在此通行;也許幾天以來“你們被包圍”了的“四面楚歌”讓當兵的神經過敏。四輛自行車第一個反應是立刻狂蹬。哎呀!他們還是應該站住,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跑什麼呀?

    “噠、噠噠噠!”機槍開始點射!裝甲車從橋頭沖了下來,馬達轟鳴,又是機槍點射!騎車的倒下一輛!兩個人在地上翻滾。怎麼?!真的朝人開槍?!哎?怎麼也不警告一聲就朝人開槍?他們哪兒來的這個權利?

    剩下三輛還在狂逃!槍又響,又是兩輛自行車倒下!像是獵人在射殺鹿群。裝甲車仍在追。追最後一輛。那是一輛蹬得最快的自行車,因為他沒有馱人,逃得最快。眼看就拐進我家住的這個街口,後面槍又響!他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

    那小子的腿被打傷了。他艱難地爬起來往街里一拐一拐地走來。“大家快出來呀,大家快出來呀!大兵開槍了!我被打着啦。”聲音顫抖着,充滿着恐懼。他在呼救!衝着死寂的,黑沉沉的市民們的住宅呼救。

    我從第一聲槍響就驚醒,一下子跳在屋子當中卻不能動,心都要跳出來。我聽到了槍聲、叫喊聲,可我就是不能動,渾身麻木。那受傷的小子在呼救,我僵硬地蹭到臨街的窗口,並不是要往外看,而是下意識地走到那兒。不過我並不知道是一隊路過此地的小伙子們遇害,只當是向立交橋上的大兵“起逆”的小子們遭了殃。心想可能是戒嚴部隊當晚埋伏下兵力,突然向立交橋附近的樓群後面發起了進攻。

    幾天來,夜裡一聽見“起逆”的喊聲我就搖頭,“找死呢,找死呢!早晚出事。”任憑妻子在邊上譏諷我用自以為是掩蓋自己的膽怯。可我也沒想到出了事會這麼嚇人!而且就發生在我們家眼前的街道上。

    “別開窗簾。”妻子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們(大兵)會朝窗戶開槍的。”

    我朝她使勁擺手。妻子一下起來,在小床上抱起了女兒。

    “你這是幹嘛?!”我低聲地斥責道。“弄醒了,孩子一哭,他們(大兵)還不得上來搜查?”

    妻子呆坐在床邊抱着女兒不動。

    又是槍聲!這回是半自動槍的聲音,很近。呼救的聲音變成破口大罵:“狗大兵!操你媽!操你姥姥!”他一定是又被打中,倒在血泊中。

    “砰!砰!砰!砰!”四聲很悶的槍聲後,大罵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再過一會兒是裝甲車的聲音由近而遠。那幫當兵的揚長而去。

    半天、半天我才又回到床邊坐着。夜真靜,靜得可怕。沒有一絲風,樹葉都不動。天可真悶。妻子又把女兒放回小床。胖丫頭睡得一身汗,根本沒醒。我也是一身汗。冷汗。我和妻子就這麼坐在大床邊上,誰也不說話。

 

    早上我出門上班的時候,那小子的屍體還沒有拉走,頭上不知被誰蓋了件舊衣服。圍觀的人說,他的頭已經被槍打爛。那是在很近的距離對着腦袋打的。我不想過去看,腦子裡都是他昨夜的呼喊。繼而又得知,在橋頭附近被打死的兩個小子被拖到橋頭暴屍。“暴徒”們讓“烈士”劉國庚暴屍,現在輪到“暴徒”自己了。死難者身上還覆蓋上醒目的大字塊兒“暴徒”。那天晚上的七個小伙子四死三重傷。

    援朝晚上來我家講,那天早上誰也不敢從立交橋上通行。本來前兩天已經有些膽大的人騎車從立交橋上過了,可突然出了這事。人們都在立交橋不遠的地方站着,默默地看着那兩個暴屍的“暴徒”。人群黑壓壓的,越聚越多,並一點點往前蹭。當兵的站在掩體裡瞪着人群逼近,就朝天放槍。人們只是稍稍後退,漸漸地又朝前逼!最後戒嚴部隊又來了好幾輛裝甲車,把兩個“暴徒”拉走,橋頭的崗也給撤了。軍民的對峙就此結束。

    援朝說完,我倆大眼瞪小眼。

    “那後來呢?”我妻子焦心地問。

    “完了。”我看着她。“事兒到這兒就完了。”

    “沒完!人就這麼白白死了?”妻子厲聲道。

    又是沉默。

    “那些戒嚴部隊怎麼這麼狠毒?!”妻子忍不住叫起來。“他們是人嘛?他們這是拿人不當人!”

    我冷冷地說:“他們從來沒想到自己該被當人看,能把別的人當人嗎?”沉吟片刻我又道:“那邊天天跑到你們家這邊喊話的小子們太膽大妄為了。怎麼還說自己是在進行‘政治攻勢’。也不想想這幫大兵土老冒有沒有腦子。”

    “可我奇怪的是這事出在下半夜。我覺得‘起逆’的小子們早就散了。”援朝十分不解。“還有就是,他們(指被大兵槍擊的人們)怎麼騎着車朝大街上奔?這不是等着讓大兵打嗎?樓後面就是小胡同,見大兵來了,撒腿就往小胡同里跑,保證沒事。大兵不是本地人,根本不知道你跑哪兒去了。”

    “要不怎麼說人一着急就胡塗了呢?”我和援朝異口同聲。

    這個事件很快流傳得北京市民人人皆知,不過報紙上沒披露此事。寫上“戒嚴部隊戰士英勇出擊,擊斃、擊傷暴徒七名”一條新聞多好呀?戒嚴部隊又添功績。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傻蛋,做了這種喪盡天良的事還要洋洋自得?這是我知道的最駭人聽聞的事情!那小伙子最後悽厲的喊聲在我的腦子裡是那樣的揮之不去。這些當兵的也是人?!我昨天夜裡有沒有想到出去救那最後一個被打傷的小伙子?對了,我是站在屋子中間動都不敢動。

    我出去也救不了他,戒嚴部隊的當兵的已經追到眼前了。就是能救把他藏在哪兒?只能藏在家裡。戒嚴部隊一搜到家裡,我這一家人都完蛋!我這是幹嘛呢?給自己找自我安慰的理由?沒意思!沒敢出去救就別給自己找堂而皇之的理由。

 

    辦公室里這幾天一直在議論這事,說着各種小道消息。漸漸的,人們搞清楚,那天晚上被大兵開槍打的不是進行“政治攻勢”的臭小子們,是七個過路的。能否叫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太貼切。那是“人要倒霉,放屁都砸腳後跟兒”?別那麼沒心沒肺的!七個無辜的小伙子慘遭槍擊,非死即傷!你還在這說風涼話。

    星期六下午,幾個人在辦公室里議論得正歡,門一響,進來了莊副處長。屋裡立刻靜下來。她這是“六、四”之後第一天露面。十來天沒來上班的原因是她剛一歲的孩子沒人看。本來她是把孩子送街道幼兒園的,沒想到這些日子那個幼兒園的老大媽們都不敢去上班。也是,她就住在天安門廣場邊上,那“六、四”一夜的血腥着實把廣場邊上住的居民們嚇得不輕。誰不把戒嚴部隊當成一幫凶神惡煞的“占領軍”?莊副處長今天是有人給她看孩子了?她在“六、四”之後每天都要來個電話,說是請假在家看兒子。

    “哎,這街道老太太們還是沒幾個上班的。”她發話了。“昨天我給機關幼兒園打個電話,說能收我們的兒子。送機關幼兒園這路上太不方便了。可那也得送呀,不然太耽誤工作了。”

    還是沒人說話,人們都好象在幹活。辦公桌上又是報紙又是茶杯。滿地的瓜子皮。剛才還明明是“茶館”嘛。小石他“老婆”更甚,見莊副處長進來,立刻轉身出去,給她臉色看。你看看,大家立場夠堅定的嘛。

    “這些天沒什麼事吧?”莊副處長不知在問誰。

    “沒有。”我答道,別太冷淡她。別人的仍在低頭“幹活”。

    “月報寫了嗎?”她問。月報就是每月各省匯相應機關的工作摘編。那是最沒意思的一項工作,一直由莊副處長負責。

    “寫了。我寫的。”

    “怎麼沒給我看?”

    我悶着頭不說話。心說了,我還跑到你家裡送材料?

    莊副處長也悶坐了會兒。“我這就去(機關)幼兒園去辦手續。我剛才到頭兒的辦公室去了一下,他們沒一個在的。告訴頭兒,我星期一就能正常上班了。”她說完匆匆地走了。她很乖巧,覺出來大家不理她。

    “還他媽的‘不然太耽誤工作’呢!”小石見她出門小聲地惡毒了一句。

    大家仍是沒話。此後辦公室里沒有象以往那樣聊天,人們好象都沒了情緒。我把手頭的那點兒活幹完等着下班。五點下班,我四點半就可以走,不過現在剛三點。報紙不想看,菜已買好,真無聊!忽然想起當前評論經濟的一個詞--“疲軟”,不覺一笑,“我‘疲軟’了。”

    小石正對着窗外出神,聽到我說話,皺着眉轉過頭問道。“什麼?你什麼不晚?”見我眼睛瞪着他就說:“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什麼呀?!我說的是‘疲軟’。你聽什麼呢?差哪兒去了?”

    照往常,小石肯定得慷慨激昂幾句,還得挖苦我“上了年紀”。自從小王被抓走之後他有點兒蔫。他深深地嘆口氣,又看着窗外出神。“六、四”的事讓他真的痛心疾首。可他也別惡狠狠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呀?你死我活的。中國自古以來就講究這個!我雖然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西方民主,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肯定不會是民主。

    在辦公室這麼幹呆着真沒勁。好不容易盼到快四點半,立刻跳起來走人,嘴裡還大喊着,“當家庭‘婦男’去嘍。”辦公室里的人都笑話我成天婆婆媽媽地做家務事、帶孩子。我根本就不在乎。咱還“反以為榮”。

    下班騎車回家,忽然從後面傳來“嗷嗷”的聲音,跟着一大隊軍用卡車滿載着全副武裝的戒嚴部隊開了過來,速度奇快。卡車過了好幾十輛,車上閃着亮鋼盔,黑洞洞的槍口朝外。那“嗷嗷”的聲音是戰士們的歌聲。他們拼命地嚎叫,根本聽不出是在唱歌,聲音象炸雷,極嚇人。這是在示威!路上騎車的都不約而同地下來把自行車拖上便道,和行人們一起往便道裡邊靠。大家都站着不動,眼睛也不往急速駛過的軍車那邊看,陰沉着臉、縮着頭。我這心裡“嗡”的一下。媽的!這是故意嚇唬老百姓。他們簡直和占領軍一樣。他們得意洋洋地占領了北京城。看他們那個得意的勁頭吧,不就把赤手空拳的老百姓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嗎?“六、四”那天晚上,堵軍車的人們還撕破嗓子地喊:“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不向老百姓開槍。”真傻。

    不過軍車上的軍人們沒準也正在擔心,生怕那條胡同里躥出一幫暴徒朝他們開槍。內部消息說,這次戒嚴部隊進城出現了好幾百逃兵。那也就是說槍也丟了好幾百。不由地又想到被抓走的小王。他說不定就是這樣撿的槍。可他要槍幹什麼?!咳,怎麼又想這窩心的事?

    軍車隊過去了,僵在便道裡邊的人們慢慢動了起來。我的情緒變得很壞,和看到軍車隊的人們一樣,綠着臉。趕緊走吧,先去街道的日托幼兒園接女兒。沒想到在我們街道的十字路口又看到荷槍實彈的戒嚴部隊戰士。

    這個十字路口沒設紅綠燈,路口中間是個圓形的巨大花壇。來往車輛通過路口時都順着行車方向繞行。那幫戒嚴部隊的都一個挨一個圍着花壇面朝外站着,全副武裝,虎視眈眈地端着衝鋒鎗。來往的人們沒有不下一大跳的。怎麼着?又占領北京城的一塊地方?

    等我抱着女兒從幼兒園裡出來經過這個路口,胖丫頭大叫:“解放軍叔叔,解放軍叔叔!”

    “別亂叫!”我低聲地恨恨道。“你沒看他們都拿着槍嗎?”

    “槍?嘣,蹦!”女兒手舞足蹈地亂叫。她還一定要下地走,大概是想玩兒一會兒“打仗”。

    “會開槍的。”我低聲惡狠狠。

    “那我和解放軍叔叔一起開槍打壞蛋。我要下地。我要下地。讓我下地!”胖丫頭一邊叫一邊掙扎着要下來。

    “開槍會把你打死!”我死抱着她緊走。“象大灰狼把你吃了一樣!”

    “別嚇唬我。”胖丫頭不在嚷着下地。“他們幹嘛開槍打死我?”看來我這招還挺靈,她真的害怕。

    “他們都沒腦子,知道嗎?當官的讓他們開槍他們誰都敢打。他們天生就是沒腦子。機器!”

    “爸爸,咱們快跑呀!”女兒一下變得很害怕。

    “你別看他們。裝成沒事人兒一樣。他們就不會象大灰狼了。”

    “你快別說了,你快把他們打死呀!”

    “爸爸能打死大灰狼,可不能打他們(大兵)呀。他們一開槍咱們都得死。比大灰狼吃了都可怕。”

    “啊-我害怕!”女兒立刻哭了起來。孩子可真好騙。

    “沒告訴你嗎?別看他們!”我半真半假,有些得意還有些解氣。胖丫頭趴在我肩頭用她的小髒手捂着眼睛。放心,我們這會兒離那些站崗“示威”的戒嚴部隊戰士已經很遠,那些當兵的不會聽見我們在說什麼。

    星期日下午,我們倆口子抱着閨女逛長安街上新開張的一家大百貨商店。那是很大的一棟樓,妻子很是高興,因為我平時很討厭逛商店,這次怎麼主動提出。我也是實在沒事幹。要是以往還能抱着孩子串串門,現在到處都是“占領軍”。可他們也沒不准你串門呀?問題是看見他們就心裡堵得慌。在家閒呆着又會胡思亂想,所以乾脆逛商店,起碼能讓妻子高興、高興。

    我怕逛商店還有個原因,我一逛就頭暈。為了避免頭暈,我大都是抱着女兒跟在妻子後面。她開路,我“負重”,買的東西都掛在我身上,再加個象死肉蛋子似的女兒。我只管跟着,貨架子上的商品看都不看,心裡也什麼都不想,也算是一種“混混噩噩”吧。不過可得跟緊。

    記得我倆剛結婚那陣,我有時也跟着妻子逛商店。有一次我竟跟“丟”了。我不想也不看,跟着妻子使勁走,忽然妻子拉起我的手。我心裡正怪,妻子從來不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我的手,今天怎麼吃錯了藥?可腳底下還是跟着。妻子一回頭,我大驚!她不是我妻子,是個年輕的海軍女軍官,長得還挺漂亮呢!這肯定是我倆都認錯了人。她誤把我當成她的那位。我因為她和我妻子都是穿着藍衣服,所以“跟”錯。那女軍官臉一紅,來了句,“真煩人。”一甩手,急匆匆地擠進人群,找她的那位。我也慌不擇路地向反方向走。這樣一來就更找不到妻子。

    後來妻子在商店門口看見我,聽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事故”後懷疑地看了我半天。我還以為她會哈哈大笑呢。看來女人和男人想的就是不一樣。這以後,只要是逛商店,我肯定緊跟,決不能再跟丟。想到那次竟被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海軍軍官領着走了好一段,不覺想笑。如果自己的妻子真是一個解放軍可怎麼辦?咳,你這叫想入非非!你這人就愛胡琢磨。不過今天不必那麼緊張,因為商店裡沒什麼人。大星期日的怎麼沒多少人逛商店呀?

    啊!我知道了。“占領軍”!商店裡有許多解放軍戰士在閒逛。他們好象是兵營里放假出來的,雖然穿着軍裝,但身上沒有武器,也沒戴鋼盔。不過商店裡還有少數荷槍實彈的大兵,都是幾人一組,端着槍頂着鋼盔,很警惕地東張西望,到處走動。我猜想這是在站崗警戒,給逛商店買東西的放了假的大兵站崗。可我進商店門的時候怎麼沒看見他們?這都怨我只管“跟”着妻子。

    “你進商店時看見他們了嗎?”我小聲問妻子。

    “我剛才沒在意,這會兒怎麼越看他們人越多呀?”妻子皺着眉。

    女兒緊抱着我的脖子,“我害怕,他們有槍!”

    “別看他們。”我還是這樣地對孩子說。

    那邊一夥當兵的正在櫃檯前挑東西,一個個怯生生地伸長脖子。看他們那樣兒吧,軍裝穿在他們身上怎麼就那麼不協調?也難怪,過去也就是農村後生。商店售貨員冷淡地給他們拿着、換着商品。在這些當兵的後面有幾個端衝鋒鎗的站崗。想到這個櫃檯買東西的市民們都遠遠地站着看,不願走過來。

    “走,回家!”妻子說完扭頭就走,氣鼓鼓的。

    看看,本來是想讓妻子高興、高興,沒想到把她氣了。來到汽車站等車又足足花了二十多分鐘。妻子斜眼看着我,“你就是個喪門星。你說干點兒什麼事,保證特糟心。”我沒回嘴,只想讓胖丫頭自己站一會兒,我抱她抱得胳膊酸得要命。可這孩子,使勁摟着我的脖子,“不!就不!”公共汽車來了當然是一大幫等車的一窩蜂似的擠上去。那我還能有座?我氣喘吁吁地擠進車,正好在兩個當兵的邊上。這兩個小戰士都把臉扭向車窗外,這是假裝沒看見我。看來他們也是戒嚴部隊的,今天放假出來逛。

    “解放軍同志,能給抱小孩的讓個座嗎?”我真來氣,話脫口而出。他倆沒帶槍,咱也用不着太害怕。

    兩個小兵立刻都站了起來,臉通紅。我立刻抱着孩子坐了其中的一個座,又有些得意地讓妻子也來坐。沒想到妻子沒好氣地說:“不坐!”

 

    下午天氣很熱,是那種乾熱的天。我很用心地做晚飯,有妻子愛吃的炒柿子椒和泡菜,有女兒愛吃的煮山芋和排骨湯,我則是照常吃大碗炸醬麵條。我在做晚飯時還悄悄地喝了二兩白酒,吃飯時就變得情緒很高,一掃這些日子的不痛快。看來人就得到時候喝些酒。可妻子偏偏不讓我喝,所以我只能做飯時偷着灌點兒。情緒高話就多,吃飯時逗得女兒嘎嘎嘎。妻子也忍不住樂。大概她也看出我喝了酒,只是見我難得高興,不想掃我的興。

    飯後天氣還是那麼熱。我洗過盤碗,用冷水擦了擦身體,覺得還是得抱着孩子出去遛遛。“出去走走?”我建議道。

    “不去,哪兒都不去。”妻子又開始沒好氣。

    “夸戒嚴部隊的電視咱們也不想看,坐在這兒死熱的屋裡幹嘛?出去走走吧?”我繼續做着妻子的工作。

    “出去玩兒,出去玩兒。”女兒也在邊上大叫。

    “上哪兒?”妻子的情緒緩和下來。

    “就到人們跳舞的那個空場。那兒沒戒嚴部隊。”我建議道。

    那是一個機關大樓前邊的空場,就馬路邊上,離我們家不到一站路。空場挺大,又是水泥地面,這兒便成了夏天附近居民傍晚納涼的場所。這幾年漸漸的有人在空場上跳舞,規模也大起來。夏天只要是好天的晚上,必有許多好舞者自帶錄音機到此一聚,舞得盡興夜深散去。可謂歌舞昇平。“六、四”前人們忙着到天安門,再者天氣還未盛夏。“六、四”時人們又只顧咬牙切齒。現在事情過去半個月,人們想想還得跳舞。昨天我就聽說有不少人去跳。

    我和妻子都不跳舞,但夏天時愛抱着孩子去看。她現在聽我這麼一說便站起來穿連衣裙。女兒見狀又叫:“跳舞,跳舞去。”

    晚上不到八點,天大亮着,暑氣還沒怎麼散,迫不及待的人們已經跳起舞步。是些中年婦女在跳,地上的錄音機里放着傳統的三步舞曲。沒幾個男的,女人們就自己相互結伴跳。男人們為什麼不來?不能說不來,只是少。男人們其實也挺想跳,卻怕難為情,比方說我。你看空場周圍站的儘是男的,他們眼睛都直勾勾的,死要面子不敢往空場裡走。傳統上就是女人跳舞嘛。女人就得美,被男人享受。男人們用不着美。男人們需要的是力量,去征服。所以小石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看我想這些幹嘛?

    怎麼沒有年輕人來跳舞?他們要跳迪斯科,到這兒來幹嘛?他們覺得“三步”、“四步”不過癮。他們可不“傳統”。這就是為什麼“鬧事”的都是年輕人。可他們的不“傳統”僅限於生活方式。象小石和他“老婆”成天瘋狂地跳迪斯科,那能跳出民主?哎?我這人怪了,怎麼又想到這上面來了?

    我們的胖丫頭已經跑到空場裡,當媽的不放心也追了進去。女兒見媽媽在後面追,越發地嘎嘎大笑着在空場裡繞着跑。過會兒女兒和妻子在空場裡跳起來。妻子穿着連衣裙旋轉,還真美。女兒矮胖,舉着兩隻胖手隨媽媽轉圈子,樣子那麼滑稽。可她是個小孩子呀。所以就得用天真、可愛來形容。

    天色昏暗下來,跳舞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些年輕人呢!錄音機里傳出著名舞曲“友誼地久天長”,三步舞曲。有人跑到錄音機那兒把音量扭大。頓時空場上的嘈雜聲化成舞步。人們投入了。這的確是一首激動人心的曲調。

    我仍在空場邊上站着。說確切點兒,是在空場邊上的樹蔭下站着,在黑影里站着。我這會兒真想跳舞,可我在對對旋轉的人群中找不到妻子和女兒。

    讓“友誼地久天長”永遠地奏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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