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說明尼蘇達大學在三月底有一個雙曲型方程的研討會, 我推薦了你, 一共是兩個星期, 我很高興, 開會總是順帶公費旅遊, 山姆大叔請客, 包住包吃, 省點還可以賺幾文。 吉姆也去, 我們這個組的好幾個人都去了。 直到這時我才開始和周圍的人打交道。 庫朗所對我們組和別的組交往很少頗有微詞, 說格林姆是一個天才, 而他手下的人都是一班傻瓜, 這主要是我們不和別人合作帶來的惡果。 不過這裡也情有可原, 畢竟我是學物理出身的, 走進了應用數學這樣一個陌生的領地, 連索引文章的格式都和人家不一樣。 好在吉姆卻自有他的道理, 他就喜歡搞物理出身的人, 他說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一個物理學家變成一個應用數學家, 卻很難讓一個數學家去搞懂物理, 那比登天還難, 他的話也不無道理。 明尼蘇達大學在雙子城, 這是由兩個相隔很近的城市連結起來的, 一個叫明尼艾波里斯, 另一個叫聖保羅。 這裡受加拿大寒流的影響, 即使是快四月了, 卻還是零下的溫度, 不過這裡的人似乎對漫長的冬天已經習慣了。 明尼艾波里斯被室內大街所連接, 這些大街用天橋把整個城市聯成一片。
胡耀邦去世的消息是在明尼蘇達開會時知道的, 那天打開SCC, 關於胡耀邦死的具體原因也有好事者船載以入。 說他是在開會時突然發病的, 那天李鵬開會對耀邦同志的缺點錯誤進行了深刻的批評和幫助, 希望耀邦同志能認清他的錯誤給黨帶來的危害。 耀邦同志不服, 心想我當紅小鬼隨少共國際師長征時, 你李鵬還不知在那裡呢, 就辯了幾句, 李鵬拿出了當年毛主席的繼續革命的理論, 認為他應該接受同志們的幫助而不應該吃老本, 耀邦一口氣沒上來, 心臟病發作, 當場就死了。 胡耀邦是中國領導人中少有的幾個比較同情和關心知識分子的人, 據說他曾親自過問中關村的住房問題, 為有政治問題的人平反。 SCC里多是精英人材, 對李鵬這樣不開竅的總理本來就一肚子牢騷, 這下更找到理由了。 李蒼豪看來也對李鵬不滿, 但在原則問題上則會辯一辯, 說幾句公道話, 有時也讓我覺得很有道理從而贊同他。 有一天, 我收到一封從加拿大來的郵件, 提醒我說這個李蒼豪有些來頭, 他的真名叫李戰號, 是一位高級將領的後代, 讓我小心一點, 我覺得這傢伙挑撥離間。 後來網上又有人造謠說, 李鵬是江青的私生子, 我也發了一貼子表示有一定道理, 因為江青也姓過李, 毛主席的天生一個仙人洞就是為李進同志題的。 這時李蒼豪私下給我回了一封信, 說別聽他們胡謅謅, 李鵬的母親叫趙君陶, 她去世的時候我就在身邊, 而李鵬卻一直沒來, 家裡許多人都對他不滿, 我感覺到蒼豪好象的確是一個有一定背景的人, 那麼他會是誰呢? 對胡耀邦的死, 我曾預感到會有人為他鳴不平, 就象當年的海瑞罷官一樣, 但沒有想到事情會來的那麼突然。 回到紐約後就看到北京開始鬧事了, 先是學生們請願, 再就是人民日報的四二六社論, 遊行也越來越熱鬧, 從幾萬人發展到幾十萬人, 那幾天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中文報紙, 左派的和右派的都買, 報道居然大同小異。
妤回國的那天, 我和風林都勸她三思而後行, 報紙上說中國政府可能要鎮壓學生了, 可是妤說我又不參加遊行, 怕什麼呢, 買的飛機票是打折票, 又不好退, 浪費了多可惜。 十九日的晚上, 電視裡說楊尚昆已經命令衛戍北京的三十八軍開進天安門, 趙紫陽在天安門廣場聲淚俱下地接見了絕食的小將們後, 這位總書記就象光緒皇帝一樣被楊白冰給軟禁起來了, 看來一場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 邵陽打電話來說, 明天在華盛頓有一個大遊行, 聲援北大學生, 我再次勸妤不要回去了, 她仍然堅持, 說我小心一點就是了。 我只好同意。 早上和邵陽風林約好, 把妤和丹尼爾送到肯尼迪機場上了飛機, 就一塊兒向南進發了。 在通往華盛頓的九十五號高速公路上, 一路都是載着中國學生的車子, 有的超過我們, 也有的被我們超過, 還有幾輛拋錨的車停在路邊, 中國學生都是買的便宜車, 開這樣的長路就難免不出毛病了。 會車時, 大家都打着V型手式, 然後學着阿爾巴尼亞的地下工作者的口氣說,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於人民。 大多數的學生都是來自紐約和波士頓之間的各個大學, 包括長青藤和MIT, 最遠的來自加拿大的蒙特利爾, 越接近華盛頓, 車子越密。 邵陽說, 集合的地點在華盛頓的杜蓬廣場, 我們就在附近找了一個停車的位子。 到了那裡時, 已經有組織者根據留學生們的所在單位劃分好了位置。 據說發動這次示威的是全美學聯, 其領導人中有喬石的女兒喬曉溪和胡耀邦的孫女胡德萍, 她們為這次陳勝吳廣起義扮演着公子扶蘇的角色。
遊行的隊伍十二點鐘浩浩蕩蕩從杜蓬廣場出發, 沿着麻蕯諸塞大道向中國大使館進軍, 一路高唱國際歌和團結就是力量, 就象列寧在十月里進攻冬宮時一樣, 要不是美國警察們也看電視知道這是為了聲援中國的民主運動, 一定會以為中國留學生瘋了, 跑到華盛頓發動無產階級革命來着。 我帶了攝像機, 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歷史鏡頭。 我站在路邊一邊拍, 一邊向走過來的人們招手, 其中不乏多年不見的朋友和宿敵, 居然看到了彩雲和陳宏, 不過如今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所以我和他們都很友好的招招手, 彩雲笑着說, 看不出你還是一個不錯的記者。 人群中走過馬里蘭大學的王洲, 叫了一聲林曉, 我給了他一個勝利的手勢, 他也向我招手。 這時旁邊走過來一個手拿相機的男子, 說你就是林曉, 我說是呀, 我們認識嗎, 他說豈止認識, 我們是對手也是盟友。 他伸出手來說, 我是李蒼豪。 我笑了, 說就是那個將軍的後代, 想不到我們狹路相逢, 我和他握握手。 我問他有什麼感想, 他想了一下, 說說不清楚, 看看再說吧。 我看他的心情有點壓抑, 聊了一會, 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我們就分手了, 說好網上再見。 一位老華僑走過來說, 這遊行隊伍, 看來足有萬把人, 在美國這麼多年了, 從來沒見過中國人這麼齊心過。 快到中國大使館時, 有人開始領頭喊口號, 其中一位女孩子, 臉上兩個美麗的酒渦, 看上去令人心動, 她那富有音樂感的聲音很快象磁石一樣吸引了眾多的示威者, 她喊一句, 跟的人也最多。 她喊完了民主萬歲後又喊了絞死李鵬, 我突然覺得有點刺耳, 就走過去說, 這位密斯, 李鵬固然有過, 但還不到應該絞死的罪, 民主也包含着公平呀。 她瞪了我一眼, 這以後就不再聽到她要絞死某人的口號了。 那一天雖然緊張, 但進城的軍人終於被北京的市民給攔了下來。 據說因為進城的三十八軍, 衛戍京城多年, 不忍心向民眾開槍。
那場悲劇是從六月三日開始的, 那天是星期六, 一整天都在家裡盯着電視, 就象看一部戰爭的電視連續劇, 和許多人一樣, 心情一會兒壓抑, 一會兒又很衝動, 更夾雜着擔心, 因為妤還在北京, 打了幾次電話也沒有打通, 晚上到樓下的買了一瓶酒, 喝醉了以後, 和衣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來到報攤上, 北美最親中國的左派報紙華僑日報竟以頭版通欄大標題寫着: 北京大屠殺, 死三千, 傷一萬。 我看着看着就流下眼淚來了。 風林打電話來說今天紐約大遊行, 於是我們都去了, 如果說華盛頓的遊行還有點春遊的味道, 紐約那天的是動了真情的, 真沒有想到, 中國的十年改革, 會在這個血色的早晨化為灰燼, 那一天又有人喊出了要絞死李鵬, 這次再也沒有人去阻止了。 中國分裂了, 種種跡象表明, 要打內戰了, 報紙上說三十八軍同情北京老百姓, 正在準備和來自內蒙古的二十七軍交火。 六道口一帶老百姓把二十七軍的坦克給燒了。 又過了一天, 世界日報報道, 一隊黑色的轎車從中南海開出, 中共上層發生了政變, 鄧死, 李傷, 楊逃。 李鵬被他的助手在人民大會堂用手槍打傷。 一時間隱隱覺得天下就要大亂了。 我所最關心的還是妤和孩子, 直到現在還沒有和她們聯繫上。 世界日報猜測, 中國八大軍區中有多少會站在三十八軍一邊, 又有多少會和二十七軍一樣聽命於楊家將的調動。 中央社預言, 南方的四十九軍, 五軍, 和空一軍會站在三十八軍一邊。 那幾天如饑似渴在報紙的每一個角落搜尋着各種消息, 而美國連中情局據說都搞不清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報紙上說中國駐全世界各使領館有三十七人脫離政府, 向所在國申請庇護, 只有文革開始的那年才有過同樣的事。
鄧小平終於出來了, 從而證明他還活着, 三十八軍和二十七軍也沒有打起來, 李鵬也沒有被絞死, 甚至連被他的助手打傷都被證明是謠言, 死亡的人數也逐步下降, 美國的媒體開始用幾百, 也許是上千來描述。 不過中國政府發言人袁木最後還是承認, 天安門死了三百多人。 六月十八日接到了妤的電話, 說她會如期返回美國,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風林和我去接妤, 在機場看到妤和孩子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時候, 我們都笑了。 我告訴妤, 她在科大的同窗好友穎為我們在長島找到了房子, 回去就可以搬家了。 那年吉姆接受了石溪的聘請, 去了那裡當系主任, 所以妤的博士後就在長島做了。 七月, 我們搬到了長島的米勒普蕾絲, 買了第一輛新車, 是豐田的克羅拉。
十一月, 我去聖第亞哥開APS的年會, 妤和丹尼爾也去了, 我租了一輛車, 會後帶着妤和孩子開車去了珞杉機, 玩了好萊塢的環球影城和迪斯尼樂園, 晚上在瑪麗堡海灘的一家意大利餐館吃了晚餐。 後來我們來到沙灘上, 月光下, 遠方天和大海連成一片, 大海的那邊, 就是我們闊別多年的祖國和故鄉。 大海真美, 給人一種開闊的感覺。
忽然想起了《世紀人生》中的一首歌: 向着一片光明的海, 我的心在飛,向着一片自由的天, 我把夢來追。
呵, 自由和祖國, 兩個如此美好的名詞, 現在卻是如此的矛盾和衝突, 不由的, 心中充滿了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