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署名：深挖菌

　　美國情報部門透露，“聖城旅”在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巴勒斯坦、約旦以及中亞、歐洲、非洲的許多國家均設有指揮機構。美國海軍戰爭學院研究生院教授阿夫申·奧斯托瓦表示，蘇萊曼尼在中東的行動策略，與北約的區域應對措施類似，他們能跨國轉移和協調大批民兵，而且這些民兵與地方政權系統相結合，形成一種政治網絡，它的生命力更為堅強，加強了德黑蘭在美伊博弈中的力量。

　　文丨施展

　　中東局勢在1月8日陷入戰爭邊緣。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向駐有美軍的伊拉克阿薩德空軍基地，發射了“數十枚導彈”。伊朗方面表示，此舉是對暗殺蘇萊曼尼的報復。特朗普在北京時間1月9日凌晨發表講話稱，由於採取了預防措施和預警系統，無人員傷亡，基地損失小。但美國會加緊對伊朗的懲罰性經濟制裁。

　　二者衝突的起點是美國用導彈擊殺伊朗軍方高級將領蘇萊曼尼，特朗普的理由是，除掉蘇萊曼尼是為了“制止戰爭”，而非“發動戰爭”，以阻擾其在兩伊地區，對當地美國人進一步的襲擊行動。

　　多年來，蘇萊曼尼雖然一直遠離公眾視野，卻在伊朗的中東地區戰略中發揮着關鍵作用。前中央情報局特工評價他是當今中東地區最強大的特工，也是伊朗努力與西方勢力抗爭，促進什葉派和伊朗勢力在整個中東逐步擴張，最有影響力的戰地指揮家和軍事戰略家。

　　蘇萊曼尼在德黑蘭參加紀念1979年伊斯蘭革命周年集會|圖源網絡

　　“自本屆政府組建之初，蘇萊曼尼就一直在特朗普的視野範圍內”，一名美國政府官員透露了暗殺行動的起因。“直到12月27日，對基爾庫克外伊拉克軍事基地的火箭彈襲擊致使一名美國平民承包商喪生後，將其擊斃的想法才開始付諸行動。”

　　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宣稱，報復是給美國打了一記耳光，但該國外交部表示，無意尋求局面升級。美伊交鋒暫告一段落。

　　回想該衝突的起點——蘇萊曼尼，他的死亡為何引起伊朗如此大的反應？他又是如何成為了美國的頭號眼中釘？我們梳理了中外媒體的報道，試圖還原一個中東強人的崛起歷程。

　　“醫院跑出來沒有回家，而是重返戰場。”

　　1957年，蘇萊曼尼出生在伊朗克爾曼省的拉波爾村，父母務農，他從小在宗教學校就讀，曾專門接受過後來成為伊朗最高領袖的霍梅尼門徒霍加特·卡姆雅布的布道。在伊朗前國王巴列維的統治時期，巴列維獨攬大權，崇行鐵腕政策，在美國及其盟友的支持下，推廣世俗化、西化計劃，以擺脫伊斯蘭信仰對於伊朗發展的束縛，但作風奢靡，盡失民心。年輕時的蘇萊曼尼，為了幫父親償還債務，移居克爾曼市，先後當過泥瓦匠、紡織工。伊拉克電視台稱，“遍嘗辛酸的蘇萊曼尼，思想日漸傾向主張用宗教改造社會的霍梅尼。”

　　年輕時的蘇萊曼尼|圖源BBC

　　1979年初，霍梅尼領導的伊斯蘭革命爆發。美國卡特政府因為接納敗逃的巴列維，激怒了伊朗的革命者，美國駐伊朗大使館遭襲，人質被扣留，美伊斷交。革命期間，蘇萊曼尼加入了“500人團”，擔負霍梅尼的安全保衛工作。在他的指揮下，“500人團”剿滅過多起巴列維殘餘勢力的叛亂。《紐約客》評價，蘇萊曼尼雖然訓練有限，但進步飛速。革命成功後，加入新建的革命衛隊，曾駐紮在伊朗西北部，參與了在阿塞拜疆西部省，鎮壓庫爾德分裂分子起義活動。

　　可以說，蘇萊曼尼見證了巴列維政權的覆滅，霍梅尼政權的建立，以及美蘇在中東地區的戰略角逐。

　　同年，伊拉克薩達姆政府在美蘇兩國的支持下入侵伊朗，發動了“兩伊戰爭”。而美國在“兩伊戰爭”中的角色特殊，一方面里根政府以伊朗支持恐怖主義為由，對伊朗實行武器禁運，《紐約時報》揭露，里根政府與霍梅尼政府達成秘密協定，允許以色列向伊朗出售武器，拉長戰線，制衡中東局勢，以換取伊朗與真主黨在黎巴嫩扣留人質的合作。報道發出後，成為轟動一時的“伊朗門事件”。

　　蘇萊曼尼在戰場上|圖源BBC

　　Al-Monitor發文稱，當時，蘇萊曼尼以中尉的身份，領導科爾曼革命衛隊走上戰場，負責士兵的集結和訓練。他多次申領危險的敵後偵查任務，摸清部署情況，協助奪回伊拉克占領土地，同時親率革命衛隊進行反攻，殲滅敵軍，立下赫赫戰功，並接連晉升，不到30歲，就被破格提拔為第41塔哈拉拉赫師的指揮官。

　　“我執行了（兩伊戰爭中）為期15天的任務，但最終一致堅持到最後……我們都很年輕，想為革命服務……這都是為更高利益而英勇犧牲。”蘇萊曼尼在一次軍事動員會上發言。伊拉克什葉派伊瑪目薩吉爾曾描述：“他在戰場上非常勇敢，曾身受重傷，從醫院跑出來沒有回家，而是重返戰場。”

　　蘇萊曼尼在軍事動員會上發言|圖源網絡

　　在戰爭末期，蘇萊曼尼與提拔他的伊斯蘭革命衛隊總司令——穆赫辛·禮薩伊，產生分歧，美國智庫AEI發文稱，在一次奪島戰役上，蘇萊曼尼反對多位資深將領的戰略部署，大膽犯上，越級上報，雖然意見被採納，戰爭勝利，但也因此受到禮薩伊的打壓。在整個90年代，蘇萊曼尼主要負責打擊阿富汗與伊朗邊境的毒品走私。

　　直到1997年，蘇萊曼尼的仕途迎來轉機，據美國媒體《中東季刊》報道，由於總司令禮薩伊回應美國攻擊威脅，不夠強硬，而被總統穆罕默德·哈塔米撤職。兩年後，蘇萊曼尼被任命為伊朗革命衛隊特種部隊——“聖城旅”的旅長，吹響了伊朗勢力中東擴張的號角。在此期間，美伊雙方的對峙仍未緩解，克林頓政府先後在1995年於1996年通過了《伊朗交易監管法》和《伊朗制裁法案》，禁止任何人向伊朗的石油工業進行大規模的投資。

　　擦肩而過的美伊合作

　　上世紀90年代末，伊朗在蘇萊曼尼“聖城旅”的領導下，開始與美國在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等中東多地進行局部交鋒。

　　在當時，除了少數西方情報人員，很少有人知道他。

　　“我無意中見過蘇萊曼尼一次，有點碰巧，他不像你期望的游擊領袖模樣，他風度翩翩，很能幹，表現相當顯赫，相當專業。”前美國中央情報局官員約翰·馬奎爾回憶道。

　　9·11事件曾促成了美伊合作的契機。事發後，美國國務院高級官員賴安·克羅克飛往日內瓦，商議對付共同的敵人——阿富汗塔利班。克羅克見到了蘇萊曼尼，他回憶道：“他製作了一張地圖，顯示塔利班在阿富汗各地的戰鬥順序，同時向我們建議，首先攻擊一些目標，我問他是否需要做筆記，而他將地圖留給我。交談期間，能清楚地反映蘇萊曼尼快速促成事情的能力。”“現在讓我們藉助合作的機會，大展身手。”蘇萊曼尼這樣回應曾經的宿敵。但隨後，總統喬治·布什對伊朗“邪惡軸心”論斷的一場講話，攔腰斬斷了這一合作。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張帆解釋，美國駐巴格達大使館遭襲事件，是美國採取“斬首行動”的導火索。按美方評估，事件的策動和實施者是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武裝“人民動員組織”，而其背後則是蘇萊曼尼及其指揮下的“聖城旅”。據環球網報道，伊拉克戰爭爆發期間，蘇萊曼尼“聖城旅”的工作重心便開始轉向對伊拉克的滲透。

　　蘇萊曼尼與伊拉克什葉派民兵自拍|圖源BBC

　　2003年，伊拉克戰爭期間，蘇萊曼尼通過扶持什葉派政治勢力和武裝組織，蠶食美國對於伊拉克的控制。美方認為，此舉造成了伊拉克戰爭期間數百名美國士兵的死亡。2014年，“伊斯蘭國”入侵伊拉克，“聖城旅”又將什葉派民兵培養成可與伊拉克正規軍比肩的骨幹力量——人民動員軍，為伊拉克武裝組織提供武器，給伊拉克的作戰形式帶來了極大的改變。而後在蘇萊曼尼的策劃下，伊拉克在反擊“伊斯蘭國”的行動中接連取得勝利。據《以色列時報》報道，什葉派民兵的一些指揮官稱，蘇萊曼尼英勇異常，即使身在前線也從來不穿防彈衣，而是身着襯衫穿梭在槍林彈雨之中。

　　“他有思想，有理想，不同於平常軍事指揮官的嚴厲個性。”什葉派伊瑪目謝赫·薩吉爾評價道。蘇萊曼尼親自上戰場慰問士兵，握手時前傾身體，或者俯身親吻匍匐在地面上士兵的額頭。”他（蘇萊曼尼）受到士兵的愛戴，他們沒把他當成伊朗軍官，而是聖戰戰士，和他們一起戰鬥。

　　蘇萊曼尼親吻士兵額頭|圖源BBC

　　除了為阿富汗的什葉派武裝、黎巴嫩真主黨等中東激進組織提供援助，蘇萊曼尼還在一些中東事務中扮演幕後的關鍵角色。在協助伊拉克反擊”伊斯蘭國“後，蘇萊曼尼開始走出陰影，在公開場合現身。從影子人物，轉型為伊朗及整個地區的革命標誌。

　　“先知打贏戰鬥是因他的信仰。”人群中的蘇萊曼尼，鬢須斑白，眼窩深邃。他面帶笑容，一身黑衣，與周圍的士兵交談。

　　人群中的蘇萊曼尼|圖源BBC

　　像北約一樣能跨國調動政治軍事力量

　　蘇萊曼尼是敘利亞內戰中敘利亞政府巴沙爾·阿薩德的堅定支持者之一。由於阿薩德政府缺乏與反對派作戰的能力，他接管了伊朗對於敘利亞內戰干預的個人控制權。據《紐約客》報道，蘇萊曼尼坐鎮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協調作戰，除了敘利亞和伊朗軍官外，黎巴嫩真主黨指揮官和伊拉克什葉派民兵協調員也被調動起來。

　　一名中東安全官員德克斯特·菲爾金斯描述：“敘利亞境內成千上萬的聖城旅和伊拉克什葉派民兵遍布全國。”與此同時，《赫芬頓郵報》宣稱，2013年7月中旬，蘇萊曼尼曾前往莫斯科並與普京會面。此次會面，意在促成支持敘利亞政府的俄伊聯盟，對敘利亞實行軍事干預。而後敘利亞內戰逐步演變為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美國與俄羅斯之間的角力場。

　　“我們的勝利要歸功於真主和伊瑪目……我親吻你的手，你的腳。”內戰結束後，蘇萊曼尼出現在那裡的街道，來宣布勝利。他的語調越發激昂，透露出自信的笑意，伴隨着更大幅度的手勢動作。

　　蘇萊曼尼在敘利亞|圖源BBC

　　美國情報部門透露，“聖城旅”在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巴勒斯坦、約旦以及中亞、歐洲、非洲的許多國家均設有指揮機構。美國海軍戰爭學院研究生院教授阿夫申·奧斯托瓦表示，蘇萊曼尼在中東的行動策略，與北約的區域應對措施類似，他們能跨國轉移和協調大批民兵，而且這些民兵與地方政權系統相結合，形成一種政治網絡，它的生命力更為堅強，加強了德黑蘭在美伊博弈中的力量。

　　西方國家指控“聖城旅”策劃參與了全球多起暴力襲擊事件，便推動聯合國通過第1747號決議，制裁蘇萊曼尼在內的伊朗軍政高官。2007年10月，美國財政部將“聖城旅”列入“特別指定恐怖分子名單”，還對包括蘇萊曼尼在內的部分“聖城旅”高級官員採取了制裁措施。

　　“他就是個怪物，你知道嗎”

　　“如果你挑起戰爭，終結戰爭的將是我們。這場戰爭將會摧毀你們所擁有的一切。”蘇萊馬尼在美國宣布正式退出伊朗核協議的兩個月後，向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喊話。

　　距離《伊朗核協議》的簽署已經過去了五年，據BBC報道，該協議於奧巴馬任期內簽訂，其基本框架是伊朗以放棄發展核武器為代價，換取接觸核武器相關的國家制裁。特朗普政府以伊朗仍在秘密研製核武器為由，撤出伊朗核協定，重新開始實行對伊朗的嚴厲制裁，無疑再次激化了美伊關係。

　　特朗普政府要求擬定一份新協議，以迫使伊朗停止一切核計劃，切斷與黎巴嫩真主黨等武裝支持，而伊朗拒絕美方重談協議的要求。伊朗議會新聞社ICANA稱，伊朗將以關閉霍爾木茲來回應美國的石油制裁，蘇萊曼尼作為伊朗三號人物隨後聲明支持。

　　次年六月，兩艘分別屬於挪威和日本海運公司的油輪在霍爾木茲海峽入口附近的阿曼灣海域接連遭到襲擊，美國國務卿邁克·蓬佩奧指認伊朗是黑手。隨後，7月1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稱“拳師”號在霍爾木茲海峽“摧毀”一架伊朗無人機，以回應伊朗革命衛隊近日扣押一艘在波斯灣走私原油的外國油輪。美伊雙方在過去的數月里幾經交鋒，特朗普甚至一度下令美軍準備對伊朗目標實施報復性打擊，但最後一刻取消。

　　自2019年10月起，伊拉克多地爆發抗議示威活動，社會動盪加劇。伊美鬥法與伊拉克國內抗議聯動，導致美伊對峙更難以管控，也令海灣局勢更加複雜。《紐約時報》曾發文宣稱，特朗普最初否決了刺殺蘇萊曼尼的計劃，而是授權對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民兵組織發動空襲，但幾天后，當他在電視上，看到由伊朗主導的美國駐伊拉克大使館遭襲的畫面後，異常憤怒，1月2日稍晚的時候，特朗普轉向了那個極端的選擇。

　　美國駐伊拉克大使館前的示威者|圖源BBC

　　“蘇萊曼尼剛剛結束了在敘利亞、黎巴嫩和伊拉克部隊的視察，正在策劃一場可能導致數百人喪生的“迫在眉睫”的襲擊。”幾名高級官員事發次日表示，新一批情報警告美國駐敘利亞、伊拉克和黎巴嫩的大使館、領事館以及軍事人員受到嚴重威脅。雖然這批情報當時在政府內部存在爭議，但特朗普仍然堅持了那個決定。事後，伊朗革命衛隊領導人侯賽因·薩拉米在科爾曼聲稱：“我們將進行復仇，強硬的、決定性的復仇！”

　　“他就是個怪物，你知道嗎？不過他現在已經死了。”事發四日後，特朗普在白宮接受採訪，對下令襲擊蘇萊曼尼一事做出了回應。“我們殺了蘇萊曼尼相當於救了很多人的命，他們之前在密謀一些事情，我們幫了不少國家的忙。”

　　德黑蘭一場哀悼卡西姆·蘇萊曼尼將軍的集會|圖源網絡

　　如今蘇萊曼尼徹底消失，美國拔掉了眼中釘，伊朗失去了一位重要將領。而中東亂局比以前更複雜了。特朗普在1月9日凌晨的聲明中說：打擊伊斯蘭國符合伊朗的利益，希望能加強雙方的合作。曾經與伊斯蘭國交過手的蘇萊曼尼，或許是執行雙方合作的人選之一，但在此前伊斯蘭國已經式微的局面下，對美國來說，拔除眼中釘顯然比合作更重要。蘇萊曼尼不幸成為特朗普極端決策的一個確定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