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6月29日晚，印度政府以保護國家安全為由宣布封殺59款中國應用程序。印度信息技術部在官方聲明中表示：“鑑於已獲信息，這些應用涉及危害印度主權完整、國家安全和公共秩序的活動”。

　　59款應用包含了當下流行的短視頻應用TikTok，以及其他實用及內容應用程序，如UC browser、Xender、SHAREit和Clean-master等，涉及字節跳動、騰訊、百度等中國互聯網企業。

　　該政策的實施意味着當前深度耕耘印度市場的中國企業將難以避免遭受損失。

　　截至7月1日，名單上的59款app已經從印度Google play、App store等應用商店下架（部分產品如tiktok宣稱為主動下架），接下來的封鎖或進一步擴展到應用下載或用戶使用領域。按種類來看，此次下架工具類應用首當其衝，下架App共14款，其次是社交、短視頻類應用，分別為9與7款，泛娛樂、搜索、瀏覽器、新聞、遊戲、電商等行業的中國背景頭部App也受到影響。

　　App被封殺不僅衝擊這些企業營收，除了本就依靠用戶付費作為印度市場唯一可行變現渠道被切斷，導致大部分App將失去印度市場收入來源外，還有諸多其他成本損失，如現存用戶的流失、已經投入該年度季度的營銷廣告、用戶獲取費用等；如果撤出，此前招聘進來的印度員工裁員及遣散成本、辦公成本以及消耗的產品研發成本等代價同樣高昂。

　　TikTok印度負責人發聲明：沒有也不會泄漏用戶數據。圖為負責人尼吉爾·甘地在抖音 。（圖/yourstory.com）

　　印度市場無“藍海”

　　從2014年開始，中國互聯網企業大規模出海赴印，希望能夠在這片“熱土”奪得先機。歷經6年耕耘，大多數中國互聯網企業落地印度後，印度市場非但沒有藍海，甚至“海”本身都不存在。

　　從用戶群體來講，印度人均收入低，貧富差距明顯，即使是首都新德里這樣的大城市，基礎白領的平均工資也不過人民幣三千左右，大多數人的收入剛剛能夠解決溫飽問題，經濟能力有限。同樣以直播為例，印度市場大部分的arpu值（平均每個用戶帶來的收益）在人民幣19元左右，而東南亞各國基本是30—50元之間，中東地區則要到150元以上。對比而言，消費能力決定了印度用戶對於互聯網產品的付費意願極低。

　　從營商環境來講，印度腐敗現象和官僚主義仍然嚴重，按照規定程序和時間辦事往往意味着拖延和失敗，大多數中國互聯網公司只能拿錢鋪路，以此換取搶占市場的先機和效率。

　　在商業文化方面，中印商業文化差異大。印度傳統的“郵件文化”、“職場下午茶文化”、“不得當面拒絕誠意合作方”等潛規則，也讓中國人在商務溝通交流中有強烈的不適感。

　　而基建方面，在互聯網企業主要聚集的德里、古爾岡、班加羅爾、孟買等大城市，辦公室與公寓水電網最少也是一天幾停，而極差的網絡條件意味着大多數互聯網企業不能在印度投放過於複雜的App，一方面拉低了賽道的准入門檻，另一方面造成大量互聯網企業擁擠在低端市場和單一變現渠道，形成同質化競爭，減少開拓增量市場的可能性。而物流、交通等基建的落後，使得電商領域發展緩慢。

　　政策方面，印度對於外資尤其是中國外資一向不友好。根據印度外匯管制政策，公司賬戶的資金出境與換匯需要向銀行提交相關材料，並進行離境稅的申報，而18%的GST稅（商品及服務稅）、10%的離境稅、25%的企業所得稅、10%的TDS（源頭扣稅）等繁雜且高成本的稅收政策，進一步加大了外資企業在印度獲利乃至生存的難度。

　　“國家信息安全”說

　　分析印度政府背後的行為動機，中國App對印度信息安全的威脅或許是推動印度政府出台封殺令的直接原因。

　　印度信息技術部在聲明中表示：該部門表示過去收到了來自各種渠道的眾多投訴，其中一些報告舉報了Android和iOS平台上一些移動應用程序以未經授權的方式竊取用戶數據並秘密傳輸到海外服務器。“對這些數據的匯編、挖掘和分析，最終會影響印度的主權完整，這是一個非常重大和緊迫的問題，需要採取緊急措施。”

　　這種聲音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公共視野。早在六月初，在印度人民黨母體組織國民志願團（RSS）的宣傳陣地《組織者》周刊刊登了印度權威智庫IDSA的研究員Divya Razdan的文章，其中部分觀點與印度政府當下的理由十分一致。

　　作者在文中表示，在世界忙於抗擊“新冠”疫情之時，中國則努力在商貿、科技和軍事領域獲得更多優勢，通過社交媒體和其他針對青年人的平台，對印度國內治理、經濟發展乃至意識形態施加影響。中國的科技公司或將成為中國政府獲取重要數據，對印實施監視的重要渠道。

　　然而，印度政府的上述聲明遭到了中國駐印大使館的駁斥。6月30日，中國駐印大使館就此事發表聲明稱：

　　“印方措施選擇性地特定針對部分中國應用程序，歧視性地採取限制，理由模糊牽強，程序有違公正公開，濫用國家安全例外，涉嫌違反世貿組織相關規則，與國際貿易和電子商務發展大趨勢背道而馳，更無益於印度消費者利益和促進市場競爭。相關應用程序在印度擁有廣大用戶，一直以來嚴格依照印度法律法規運營，為印度消費者、創作者、創業者提供高效迅捷服務。”

　　對中印邊境對峙的報復

　　除卻印度政府的“國家信息安全”說，不少人將此事視為印度政府在中印邊境對峙的報復行為。

　　中印加勒萬河谷對峙至今已逾兩月。雙方政府最初謹慎克制，希望通過軍事和外交渠道推動邊境局勢降級，並且達成了一些初步共識，雙方邊防部隊在一些地區開始逐步脫離接觸。然而印度國內的反華浪潮有增無減。

　　6月8日，一款名為“remove China app“的一鍵移除中國app的產品，登上Google play印度區下載榜首。儘管在中國互聯網企業的施壓與投訴下，谷歌方面幾日後將該產品下架，但是不少印度上層社會名流與政府官員在社交媒體上表達對該產品的支持。

　　6月15日晚，印方單方面違反雙邊協定越境，導致雙方發生嚴重肢體衝突。印度方面的傷亡進一步激化了印度朝野的情緒，印度上下發起了新一輪的反華浪潮。

　　6月17日，根據《印度斯坦時報》的報道，印度安全機構已經將52個中國App標記為“危害國家安全”，並着手要求印度政府相關部門封鎖這些App，同時對印度用戶發起停止使用的建議。

　　6月23日，印度政府通知印度各口岸對中國貨物實行全方位安全檢驗，以至於Fedex、DHL等國際快遞公司停止接收中印往返貨品。

　　此外，印度軍方大規模調兵，並且積極從國外進行軍購。據印度《經濟時報》報道，印度將從法國、以色列和美國進口一批武器裝備，其中包括“陣風”戰鬥機、以色列防空導彈系統以及美制M982神劍制導炮彈。美已向印詢問所需物資清單，並承諾儘快予以幫助。

　　在中印將進行新一輪邊境事務磋商和協調工作機制尚未失效，兩國關係尚未脫軌的背景下，借着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密集推出不利於中印經貿關係的一系列舉措，既收穫民意民心，再一次宣誓印度對華的強硬立場，同時讓29日宣布的重磅封殺令看起來只是印度在近期民意簇擁下列出的反華政策和活動清單中新加了一條，以此博取外界——特別是中國——的理解，也多了一層印度對華施壓，增加籌碼的意味。

　　而在印度政府正式公布封殺的App名單中，不少App已經在公司主體層面，包括董事、股東、監事等各方面與中國分割乾淨，卻仍未逃過印度政府的甄別，側面反映了印度政府此舉實際是早有預謀。

　　自卑心理作祟

　　從更廣義的角度出發，封殺中國手機應用的舉措更加凸顯了印度對華的自卑心理。正如印度外交部長蘇傑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所言，中國崛起是印度外交當前面臨的主題之一。

　　隨着中印實力的逐步擴大和中國“一帶一路”受到孟加拉國、尼泊爾、巴基斯坦等南亞國家的支持，印度對華的焦慮和自卑心理有增無減。這種心理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進一步放大，同近期印度對華的諸多經濟政策內在邏輯十分吻合。

　　新冠疫情的流行對國際產業鏈造成擾動，中國停工停產影響了處於產業鏈下游的印度經濟。而此刻印度深陷疫情泥淖，中國卻率先開始推進復工復產。這種時間差讓印度擔憂中國資本乘虛而入、進一步擴大對印優勢，收購印度優質資產。

　　根據印度工業聯合會數據，印度目前電子元件、醫療設備、太陽能設備元件本地化生產程度較低，部分抗生素、維生素、汽車零配件、染料仍嚴重依賴從中國進口。中國是僅次於中東地區的印度第二大進口來源地。印度近25%的汽車零部件、50%的耐用消費品零部件、80%至85%的壓縮機、95%的洗衣機進口自中國。

　　在此背景下，印度總理莫迪發出“自力更生”和“為本地發聲”的口號，前者旨在推進印度製造業的自給率，後者則呼籲印度消費者使用印度產品和服務。而與上述口號相對應的，則是印度對中國資本的步步緊逼。

　　政府層面，從4月份開始，印度通過駐外使團鼓勵1000多家在華美資企業赴印設廠。並以公共安全為由修改外商投資政策，中資企業增持或減少在印投資都需印度政府批准。

　　社會層面，全印商人聯合會（The Confederation of All India Traders）在邊境衝突發生後號召全印抵制耐用消費品、玩具、家具面料、紡織品、建築五金、鞋類、服裝和廚房用品等中國產品，以達到2021年12月將減少130億美元中國製成品的進口。此次封殺中國手機應用，無非是這一行為邏輯的進一步延展。

　　事實上，不論是官方語境下的“去中國化”、封殺中國手機應用，還是民間自發的“抵制中國貨”，都體現了印度社會右翼化過程中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在經濟領域的一貫體現。

　　印度總理莫迪號召“印度自力更生”則更像是二十年前印人黨最初的經濟政策——“司瓦德希”的體現。即號召印度經濟自足自主——倡導印度人民購買和使用本土製造的產品——將本地資源和技術充分體現在發展國家利益中。印度融入國際經濟不應該意味着忘記民族身份，外來的強大經濟力量不應該控制本土民族經濟勢力。印度經濟應該先實現內部競爭和自由化，然後再由內至外地開放，而不是由外至內地自由化。

　　只不過，二十年前的全球化浪潮方興未艾，此刻在新冠疫情擾動和中美博弈加劇的背景下，堅持全球化需要更多信心。而過去司瓦德希語境裡的外來者主要是歐美資本，現在，多了華為、騰訊、阿里、字節跳動等一系列中國資本的名字。

　　印度民眾玩抖音

　　告別中國資本的可能性

　　從印度政府當前有計劃、有預謀的政策手段來看，告別中國資本是印度政府的一項願景，也是其自身發展計劃的一部分，不過即使最樂觀的預估也認為這個過程也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其中具有太多不確定性，所謂的告別中國資本更像是一個政治口號，或利益談判的籌碼。

　　印度目前30家獨角獸互聯網公司（估值大於10億美金）中，明確有中國資本涉入的有18家，其他公司也大多與中國公司或投資方保持良好關係，探討被中企投資的可能性。在此狀態下，中國資本被迫撤出，對於印度互聯網將是巨大打擊。

　　而中資在印度互聯網行業的唯一對手美資也幾乎不可能順利接管，幫助印度互聯網企業渡過“缺錢難關”。從歐美角度出發，由於疫情對美國經濟的巨大影響，在接下來的1-2年內，歐美資本將會對對外投資更加謹慎。

　　而站在印度的立場，多年來，印度對於美資的抵制一直處於“明面不說，暗地不停”的策略。從2019年至今，Amazon、facebook、沃爾瑪等美國企業在印度的投資均遭到印方的各種變相阻撓，如干涉沃爾瑪對flipkart的收購，對Amazon發起調查，禁止facebook旗下whatsapp踏足金融領域申請牌照等等。這也是為什麼此次封殺名單中並未涉及如share chat、paytm、zomato等中資近乎100%持股，且主要人員、技術手段，日常運營維護的地域空間等方面完全“中國化”的印度本土app。

　　更重要的是，印度目前並沒有任何成熟的本土互聯網企業及產品能夠代替現有的中國app，如tiktok、bigo live、share it等已經成為國民級應用。封殺令執行後帶來的是印度官方-民間雙方面互聯網產品體驗的倒退。

　　印度最常用的應用商店Google play里各類型app榜單中基本都是中國產品在與中國產品競爭，鮮有全印度出身的app的身影。因此此番封殺的59款中國app產品，多為各類應用商店榜單中的頭部產品，反而是其他中資app的機會。

　　與其說印度清除中資app，目前看更像印度市場中各類型中資app的一輪洗牌。至於這背後的玄機到底是因為其他app不值得被封殺，印度政府並沒有做好全部的調研，抑或是印度政府只是想換一波中國企業往印度撒錢，尚不得而知。印度對中國經濟打壓的政策極限也尚需謹慎觀察。

　　結語

　　總之，印度如果沒有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寧可大幅度延緩經濟發展也要實現“去中國化”的斷腕決心，是不可能真正告別中國資本的。至於如今的印度政府決心到何種程度，關鍵在於是否會有具體政策出來，尤其是對外禁止性、對內懲罰性的具體措施是否都具備。如果沒有，其實不必太過擔心，很大程度上是一輪”表演“；如果有，則中國企業需要做好準備，重視印度方面的決心，並在印度市場作出如何應對嚴格限制或退場的多手準備。

　　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印經貿關係經歷幾十年的發展，雙方愈加相互依賴，拒絕中國資本，產業“去中國化”到如今更像是一個誰離不開誰的問題。根據印度媒體《week》的數據，中印經貿關係中，中國占印度對外貿易逆差的一半。中國對印度的出口同比增長了26%，印度對中國的出口僅增長了13%。

　　而更應該令印度政府擔憂的，是印度與世界主要經濟體之間的經貿關係：印歐自貿協定談判在經歷了6年長跑之後於2013年中止談判。美印貿易談判未見下文。印度無論是與東盟、日本還是韓國，貿易逆差都在擴大。

　　同樣作為新興市場，越南已經成為最受歡迎的投資和企業撤離中國的目的地，而歐盟與越南的自貿協定將在幾個月內落地，隨着關稅降至零，越南向歐盟出口的許多商品將比從印度出口的商品便宜。

　　因此，無論是莫迪政府希望增加邊境對峙談判籌碼而策劃了這次封殺，還是繼續延續其右翼經濟民族主義的思潮，選擇繼續“去中國化”，拒絕中國資本，印度當下的選擇都是在時代的洪流中將自己邊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