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朱生豪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網,看水,看雲,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覺。”
如果要評選民國最美情話,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這句話絕對可以名列前茅。
提起他們之間的愛情,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信,從第一封到最後一封,那些讓人心跳加速,面紅耳赤的情話,即便是現在讀來,依然富有生命力。
“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十歲,我當然也同樣老了十歲,世界也老了十歲,上帝也老了十歲,一切都是一樣”“醒來覺得甚是愛你”“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在信中,他對她的稱呼多達70多種,有肉麻到死,也有一本正經,如:宋,清如,好人,寶貝,宋兒,好友,澄,小姐姐,澄兒,小親親,阿姐,傻丫頭,宋姑娘,青女,我們的清如,好澄,好朋友,愛人,阿宋,親愛的英雄,姐姐,好孩子等等。
每一個稱呼,你都能感受到朱生豪那深情又炙熱的情感,語氣像個撒嬌耍賴的孩子,鮮活動人的讓人心裡發暖。
我如果愛你,我就會告訴你,一遍一遍地告訴你,變換着花樣地告訴你,這就是朱生豪式的愛情。
在信里,宋清如每天都是新的,朱生豪每次都如第一天愛上她那般真誠。
他們相遇在杭州之江大學,彼時朱生豪已經是大學最後一年,而宋清如剛是大一。
她比他晚三年,但是卻比他大半歲。
1912年朱生豪生於一個落魄的商人家庭,雖然家境貧寒,但是父母卻極為重視教育。
在這樣的環境下,朱生豪自然學習成績優異。
小學畢業時,還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
如果生活就這樣歡快地繼續,或許他就成不了一代才子朱生豪。
不幸的事情來了,在他剛剛10歲的時候,母親去世,12歲的時候,父親又去世了。
少年頓失雙親,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我不知道朱生豪此前是否活潑明朗,但是此後他確實少言寡語。
父母去世後,他和弟弟兄弟三人由姑母撫養,1929年,17歲的他因為成績突出,被校長推薦保送去杭州之江大學深造。
在大學,朱生豪就顯露出了高於常人的才華,他擅長寫詩,還精通英文,深得老師和同學們的稱讚。
自然,他也是學校“之江詩社”的頂尖人物。
社長夏承燾評價他說:“閱朱先生豪唐詩人短論七則,多前任未發之論,爽利無比。聰明才力,在余師友間,不當以學生視之。其人今年才二十歲,淵默若處子,輕易不發一言。聞英文甚深,之江辦學數十年,恐無此不易之才也。”
夏承燾誇他有才,但是也說到了他不同尋常的沉默。
才華,孤獨和命運有什麼關係呢,我想正如那句“文章憎命達”說的那樣,坎坷的命運,會令筆下生花,也伴隨着沉默無言。
朱生豪自己說:“一年之中,整天不說一句話的日子有一百多天,說話不到十句的有兩百多天,其餘日子說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
君子寡言不假,但是君子遇到了愛情,也會滔滔不絕。
1932年,朱生豪在讀大四,那一年,宋清如來到之江大學中文系。
宋清如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上面還有一個姐姐,父親一心盼望能有一個兒子,結果又是一個姑娘,索性連名字都不給她取了。
還是宋清如的姑媽,當時在北京讀大學,對宋父說:“我有一個同學叫清如,她就叫宋清如吧。”
家裡早早地給宋清如訂了親,希望她趕緊嫁人,但是宋清如說,她只想讀書。
最終掙扎着擺脫了這門親事,考到了之江大學。
剛到學校的時候,老師就向大家介紹了學校的情況。
其中說到之江大學有個之江詩社,社裡有一個才子名叫朱生豪,他的詩寫的很好。
那是宋清如第一次聽到朱生豪的名字,那一刻,其實她就記住了他的名字,因為她也愛好寫詩。
第一次去“之江詩社”的時候,她帶了一首自己寫的詩。
朱生豪看完,沒有說話,但是幾天之後,他給宋清如寫了信,還附帶有自己的新詩,請她指正,而她也向他請教。
他欣賞她,而她亦佩服他的才華,就這樣,一來二去,他們的通信由拘謹客氣,變為了自然親切,感情也慢慢生根發芽了。
一天,宋清如在校園裡散步,朱生豪也在跟同學散步,他們經過彼此的時候,都把對方當成了陌生人,但是朱生豪的同學卻把他往宋清如身上推。
他們很害羞,但是一定已經向身邊人表明過心跡。
那時候,朱生豪在之江詩社有一個女朋友,她年長他6歲,對朱生豪很是照顧,但是遇到宋清如,他着急地寫信向她解釋說,他們只是詩友而已。
很明顯,這是喜歡上了。
本來就是詩人,遇到愛,則更加情話漫天,不愛說話的朱生豪,在宋清如面前撒了歡,他給她寫了540多封情書,依然覺得不夠。
有人說:若世間的情話有十斗,那朱生豪一人,便可獨占八斗。
可是剛戀愛,就要面臨分別。
1933年,朱生豪畢業了,老師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於是他去了上海,在世界書局擔任英文編輯,主要任務就是翻譯編撰英漢詞典。
兩個人變成了異地戀,但是還好,他們可以靠寫信一解相思之苦。
平均兩三天他們就會寫一次信,等待信到來的時間,總是難熬的,朱生豪總是很焦急地盼望着。
兩年的工作時光,是孤獨的,但是朱生豪早已習慣了,孤獨於他,成了一種享受。
他唯一的傾訴出口就是給宋清如寫信,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一個鮮活的人。
他寫日常工作,一天的生活,開心的事,不開心的事,細細碎碎,什麼都會和她分享。
但是例行工作和宋清如還不足以填滿他的寂寞時間,對於沉默的人,時間總是格外漫長,所以在1935,他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
他自稱自己是古怪而孤獨的孩子,這樣的人,必須構築自己的精神世界,莎士比亞的著作就是他的精神世界。
此後,他一發不可收拾,憑藉自己的語感和英文功底,把莎士比亞的作品翻譯的極為有水準。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他的翻譯之路,同樣多舛。
1936年,莎劇《暴風雨》第一稿已經譯好,《仲夏夜之夢》和《威尼斯商人》以及《第十二夜》等9部喜劇都已經譯好,但是次年戰爭爆發了,寓所被燒,稿件大部分都被焚了。
此時朱生豪的心情肯定是沮喪的,但是在避難的途中,只要稍得安寧,他就會補譯。
無奈天意弄人,好不容易補譯完畢,1941年,戰爭又爆發了,朱生豪再次丟失譯稿,還有歷年來創作的其他詩集一併被毀。
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用盡了自己的心血,但是這項工作卻一次次磨礪着他。
辛辛苦苦翻譯的手稿,化為灰燼,這種打擊,對於只想做好這件事的朱生豪來說,太大了。
好在此時宋清如來到了他身邊,否則他是很難承受住的。
1941年,在四川教學的宋清如回到了上海,他們終於團聚了。
從1932年相識相戀到今天,他們走過了時局動盪的9年光陰。
這份堅貞的愛情經受住了考驗,也因一封封情意綿綿的信而拉近了兩顆心的距離。
時機已然成熟,於是1942年,他們在親朋好友的催促下,結婚了。
那時他們已經算是大齡,宋清如31歲,朱生豪30歲。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一代詞宗夏承燾為他們夫婦題下八個大字: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至此,朱生豪將一生所愛的兩樣都攬入了懷中,一是翻譯莎士比亞文集,一是愛宋清如。
正如愛宋清如那般,朱生豪將同樣的赤誠給了翻譯莎士比亞文集。
婚後,有宋清如這個得力讀者幫襯,加之她生活上的照顧,朱生豪將全部的精力用在了翻譯上,他說:“飯可以不吃,莎劇不可不譯。”
這種精神是可歌可泣的。
但是他的投入,也加重了宋清如的辛苦,她不但要照料他的衣食起居,擔任讀者,校對謄抄,經濟緊張的時候,還要出去工作掙錢養家糊口。
朱生豪的情書依然很美,但是都化為了現實生活中的平凡相依,默默支持。
有人曾準備給宋清如寫一本傳記,宋清如聽了說:“寫什麼?值得嗎?”
說起婚後的生活,她只有一句話:“他譯莎,我燒飯。”
沒有情話那麼浪漫,但也是生活中的懂得和堅守。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民國這樣的好妻子有很多,宋清如絕對是其中之一。
大學士能這般有成就,往往也因為背後有這樣一個好的愛人站在身後,比如錢鍾書的妻子楊絳。
錢鍾書和楊絳
他已經習慣了宋清如的陪伴,一次,宋清如有事回了趟娘家,朱生豪每天就站在門口的青梅樹下等她回來,他撿一篇樹葉,就寫一首詩。
等宋清如回來的時候,樹葉已經寫了一大堆。
他的現實生活乾淨而純粹,他的精神世界豐富而多彩。
他一生中的兩件事,愛宋清如和翻譯莎士比亞文集,他都初心不改。
說朱生豪拿命在翻譯,一點也不為過,他不僅足不涉市,連下樓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
他把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用來做這件事,家裡沒有鍾,起床都以天明為
准,他起床就開始翻譯,一直到天黑睡覺前,每日都是如此。
即便是貧窮和飢餓也沒能阻擋朱生豪的翻譯事業,他不斷加大自己的工作量,翻譯任務從每天3000字加到了每天8000字。
但是困頓的生活和超負荷的翻譯工作,也摧毀了他的身體。
他患上了肺結核,本該休息治療,但是他依然沒有停下,也無錢看病,就一直拖着。
1944年11月底,他的病情加重,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但是他操心的還是他的翻譯工作。
他對宋清如說:”莎翁劇作還有5個半史劇沒翻譯完畢,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譯完。”
一個月後的一天,朱生豪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喃喃地喚了聲“小青青,我去了”,便撒手人寰了。
這一年他才32歲。他們的兒子才不滿周歲,莎士比亞文集還沒翻譯完。
宋清如悲痛不已,每當別人談起他,她就流淚不止。曾一度想隨朱生豪而去,但是想想兒子和未完的莎劇,她忍住了。
他逝去一年後,宋清如寫下如此悲愴的文字:
“你的死亡,帶走了我的快樂,也帶走了我的悲哀。人間哪有比眼睜睜看着自己最親愛的人由病痛而致絕命時那樣更慘痛的事! 痛苦撕毀了我的靈魂,煎幹了我的眼淚。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像燒殘了的灰燼,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漣。”
是什麼力量讓朱生豪哪怕失去性命,也要翻譯莎士比亞文集呢?
我心中不禁有這樣的疑問。
讀宋清如的筆記,我心中漸漸有了答案,除卻個人興趣,還因為他愛國。
那時戰爭不斷,時局動盪,國家處於危難之中,很多文人志士決定曲線救國,復興文學便是如此。
於是魯迅鼓勵大家翻譯名家名作,用這些先進的思想,去影響眾人。
魯迅曾經動員林語堂去翻譯莎士比亞,但是他沒有答應,朱生豪卻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朱生豪譯莎,是愛國思想的具體表現,這一點是完全應該肯定的。
朱生豪的弟弟朱文振說,在日本帝國主義肆意欺凌中國的壓力之下,為中華民族爭一口氣,大概也是主要原因。
洪忠煌評價他說:“他的才學固然令人欽佩,但價值更高的,是他的精神,尤其是,他那種一定為民族爭一口氣的志向和勇氣,那種傳播人類最寶貴精神財富的神聖使命感,對於今天被物質和私慾嚴重侵蝕的中國知識界,如同洪鐘大呂,震耳髮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