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無論毛澤東還是蔣介石，甚至袁世凱，都處在一個中國社會最為深刻變革的前期。這個時期的根本目標是在中國建立現代化國家的基礎。中國舊的經濟社會政治秩序迅速瓦解，各類政治力量登台亮相。中國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混亂和焦躁狀態中。同時列強環伺，中國相對於世界主要國家變得極度虛弱，陷入空前民族生存危機。

要圖存求強，中國必須在大破壞後的大混亂中，重新建立有效的新秩序，同時開啟現代化進程。現代化實際上是中國二十世紀一系列政治軍事鬥爭的不二主題。

談到毛澤東，我們就不能不從歷史的角度來先看一看蔣介石。許多反對毛澤東的人，常常慨嘆，如果毛澤東沒有蘇聯的扶植，沒有一系列陰謀手段，如果蔣介石統治中國，那麼中國的民主化進程可能要比現在取得更為長足的進展，中國恐怕就不會有毛澤東時代的饑荒文革。中國恐怕就不會有美國的封鎖，中國恐怕早就實現了整個社會的現代化。

歷史不能假設。公正地說，歷史確實沒有給與蔣介石太多的機會。蔣介石在形式上統一全國以後，日本開始入侵。抗戰結束以後，又迅速捲入同中共的內戰。蔣介石似乎完全沒有時間在大陸實踐國民革命對於軍政訓政憲政三步走的預先設計，就被趕到台灣。

但是如果蔣介石得到了大陸，他就能夠推動中國的民主化嗎？這個結論恐怕過於武斷。就在蔣介石逃往台灣後，他主持了一個著名的國民黨圓山會議。在這個會議上蔣介石，痛陳了自己對於失去大陸的反思，痛批國民黨內部派系林立造成的黨內分裂，社會分裂，提出“黨化思想”，並以此為開端，對台灣實行了26年的嚴厲管制。

對於許多熱心中國民主化，並試之為中國改革最高理想的人來說，1949到1975/1976年的中國恐怕是現代史上最為黑暗的年代。毛蔣分治台海兩岸。他們同時對各自管轄的領土實行嚴酷的軍事或者準軍事管制。當然蔣管制要比毛松，以致李熬可以寫書罵蔣，而毛時代後期寫萬言書的遇羅克卻被殘忍殺害。

但是，如果我們能否換一個角度來觀察這段歷史，做這樣一個假設，那就是毛澤東和蔣介石對於這個時代中國的現實，對於執政集團的歷史使命，對於實現歷史使命的手段的理解上，儘管基本政治理念相左卻對於現實的挑戰有許多共識？

蔣介石毛澤東接手的中國大陸和台灣都缺乏現代社會的基礎。中國要改變的不僅是誰來執政，而且是如何改變傳統農耕社會的一系列問題。這包括要建立現代教育醫療等基礎設施，開辦工業，發展技術，建立現代化社會有效管理的體系包括警察，司法，稅收，和新新聞媒介。更為重要的是，統一社會共識，來完成這一系列的破壞性的建設工作。

改革一個社會，最為重要的不僅僅是改革的方案，而是改革方案的有效持續實施，和這個過程中於社會有效管制。就好比實驗室做實驗。如果試驗的環境發生巨大變化，試驗過程就可能遭到迅速的不可逆轉的破壞，試驗方案也就成為空談。蔣介石接受的台灣是一個經過日本50年有效殖民統治，同時又很快得到美國軍事保護，並且被迅速融入美國國際經濟體系的台灣。即使這樣，台灣的一系列社會改革，沒有國民黨軍政當局對於台灣的強勢控制恐怕是難以想象的。蔣對於台灣社會的一系列改革一直持續到六十年代。那麼毛澤東接管的中國大陸與之相比要複雜得多，也在更為落後。毛要建立一個現代化的教育，醫療，軍工，國防體系，是否有比蔣更為充裕的選項。

毛澤東時代對於中國的改造簡單看上去是通過一種無視人性，不可理喻方式進行的。比如中國大量的知識分子被趕到農村。比如大批東南沿海城市的技術工人被以各種名義搬遷到邊遠省份建立工業企業，比如講歷史悠久的上海交通大學等高等學府，一分為四，分置各地，比如對於大學畢業生長期採取漠視學生個人選擇的統一分配。但是，這些選擇，是由於毛澤東個人的無知邪惡，還是一個政治家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條件下作出的選擇。

在毛去世三十年後，讓我們來看一下今天的中國。無論你是一家跨國企業亞洲區總裁，或者是一個民營企業家，或者國有企業的高級經理，你應當看到這樣一幅圖景：

你可以在中國任何一個省份考慮建立你的生產機構，你可以在當地找到大批擁有專業理工科培訓的現代企業必須的員工和未來管理人員，中國的各個省份都有基本的醫療服務體系。在各地都有電水煤的供應，中國擁有強大的政府動員能力建立，更新你所需要的
道路通訊設施。中國的社會廣泛存在腐敗，詐騙等令人沮喪的因素，但是社會秩序總體良好，你不必擔心內部的政治軍事衝突。中國也不必擔心來自俄國，日本，印度，甚至美國的大規模軍事威脅。這些，恰恰是，保障中國工業化持續發展的最基本要素。我們固然可以將這些都是鄧小平改革開放的結果，都是中國人民努力建設的結果。但是，如果沒有毛澤東時代的犧牲，沒有毛澤東時代的支邊，三線，沒有毛澤東時代的教育醫療建設，沒有毛澤東時代幾乎強制性地將從東南沿海的技術人員固定在中國大西北，中國的大西南的種種不人道的強制措施，中國有沒有可能在幾十年內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完成這樣根本改造。如果中國的現代化的入場券僅僅掌握在東南幾省的沿海城市，和東北的幾個工業重鎮手裡，那麼中國的統一大市場就沒有建成的可能。中國的內部穩定又如何談起。一個沒有國內統一大市場的國家，是不可能完成工業革命，躋身世界列強的。

毛澤東時代奠定了中國的社會動員機制，教育機制，醫療機制，基本解決了中國軍事安全和工業化基礎的問題。他的代價是巨大的。毛澤東的敗筆是顯著的。諸如中國的大躍進，反右，文革，等等。毛直接間接造成中國幾千萬人的人生悲劇。但是，因為有了這個時代，中國可以在二十一世紀來臨的時候開始擁有工業財政和社會基礎去解決的剩下的幾個主要，諸如經濟活力，人口自由遷徙，平民對於社會生活有序民主的參與，監督，全面法制，環境保護等等。因為有了毛澤東時代，中國的工業產量遠遠領先另一個發展中鄰國印度。中國進入了工業化的中期。

如果蔣介石沒有被毛澤東打敗，如過中國在蔣介石統治之下，那麼國民黨統治集團，同樣要解決1949年擺在毛面前的所有問題。蔣解決這些問題的先後順序肯定不同於毛，但是他的結果未必就優於毛。蔣一定會着手解決對於西藏新疆的有效控制，為中國撐起核保護傘，普及中國初等教育，建立中國的理工科為中心的教育體系，建立醫療制度，抑制腐敗，打擊地方分裂等等問題。蔣介石如果不能採取有效措施，讓中國的西北迅速出現現代工業，不能讓中國的大西南迅速建立現代教育體系，那麼中國就不可能讓所有的省份都擁有參與工業化的入場券。那麼中國就很難完成工業化的關鍵性一步，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如果蔣介石不能讓中國農民做出重大的經濟犧牲，那麼要建立龐大的重化工體系，那麼蔣介石就必須依賴美國和西方的全力援助。這可能嗎？

能否做這樣一個假設，如果國民黨執政，中國的內外發展道路可能同印度有更大的相似性。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批判中國已故政治家的產業要蕭條一些。但是中國的經濟力量，國防建設可能也更同印度接近。中國農村的傳統鄉紳制度會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下來，中
國不會有大規模三線建設，東南沿海支邊。這樣的中國，在今天面臨的問題，恐怕是如何普及醫療教育，如何建立道路電力通訊的基礎設施，如何遏制腐敗，如何有效社會動員讓中央政府的權威深入鄉村。這樣的中國一定比毛留下的中國更為強大，更加幅員遼闊，更充滿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