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者：王俊明（原南海艦隊274獵潛艇主炮班班長、西沙海戰二等功榮立者）

王俊明班長雖然年近七旬，但腰杆挺直，聲音洪亮底氣十足，黑紅的面龐上眉眼分明有稜有角，一副鋼打銅鑄的神情。

棄工從軍

我是天津本地人，1969年從天津市西青區工農聯盟農場參軍入伍，被分配到南海艦隊當海軍。當時海軍是技術兵種，從政審到身體各方面要求都是很嚴的，我能被選上，心裡很自豪。我憋足了一股勁，到部隊一定好好干，不能給天津衛的父老鄉親丟臉。

到了南海艦隊，我們剛在新兵連訓練了兩個月（應該三個月新兵訓練期），珍寶島事件爆發（1969年3月2日蘇聯軍隊進攻烏蘇里江上的我國領土珍寶島，我軍奮起反擊，史稱珍寶島事件），我們提前結束新訓，分到艦艇上。我一到艇就是南海艦隊榆林基地獵潛艇73大隊的274號獵潛艇。由於咱人高馬大，有一膀子力氣，又肯下力，所以被分到274艇的主炮班當戰士，後來我因工作出色被提升為主炮班班長。西沙海戰（當時叫永樂群島作戰）時我立了二等功。部隊休整以後，我被調到666艇當槍炮長，都是和火炮打交道，一直到轉業回天津。

王俊明班長家的電視柜上放着一對用黃銅炮彈殼（發射藥筒）做的“喜鵲登梅”小工藝品，很精緻。他把這個物件拿在手裡，仔細端祥了半天，緩緩地說，這是用艇上的37毫米炮彈皮做的，是我當了近二十年兵唯一的紀念……

274獵潛艇與85炮

當時我們73大隊共有6艘04型獵潛艇，都是從蘇聯來零件在廣州黃埔船廠組裝的，1956年10月正式入役。這是一種港口獵潛艇，活動範圍較小，排水量320噸，最高航速20節，最大續航力為3000海里。前甲板有一座85毫米主炮，主炮前左右兩旁各有一座反潛火箭發射器。後甲板縱列兩座單管37毫米副炮，艇尾有兩座反潛炸彈投放架，指揮台前和後煙囪處各有一座雙聯裝12.7毫米高射機槍。另外還有雷達聲吶等設備，對於排水量只有三百多噸的小艇而言火力還是很強的（相對當時我軍的水平）。

下面我細談一下我的85毫米主炮。該炮為線膛炮，最大射程15500米，配爆炸彈、穿甲彈和對空射擊專用高爆彈。全彈為整裝彈每發重約16千克。彈藥庫在主炮座的下面，發射時，彈藥手從炮彈支架上取下炮彈，彈丸朝上從孔中把彈送到炮塔處，專門有一個接彈的，他接過炮彈，遞給專門擰引信的。發射爆炸彈和穿甲彈時，把觸發引信安在彈丸上，用一個類似我們平常家用絞肉機樣子的專用扳手、往引信上一套、一擰就旋緊了，可以送入彈膛發射了。但發射對空彈時，需要先將引信調好預定時間（類似無信電近炸引信，但當時用的是機械定時）再旋緊即可發射。但不管發射什麼彈種的炮彈，引信螺絲的旋轉方向與炮膛內膛線的旋轉方向都是相反的，這樣引信會在內彈道旋轉時，越來越緊，出膛後不會脫落。85炮備存彈230發，彈種的匹配根據作戰或訓練需要配裝。西沙海戰時，我們就是爆炸彈帶少了，因為上級的意圖並不是去打仗，而是要把敵人擠出去。如果多帶爆炸彈，我們完全有可能再擊沉南越海軍一兩艘軍艦。

一門85炮共有5個人，一二炮手、裝填手、瞄準手和班長我。裝填完畢瞄準目標（機械瞄準具）後向我報告，我再下令開炮。85主炮的擊發裝置有腳踩和手動兩種，腳踩擊發速度快一些。85炮急速射時，每分鐘能打18發。長時間連續射擊時，炮管上的烤漆會燒掉，過後必須重新打磨刷漆，否則，海浪和空氣中的鹽霧會使炮管生鏽。

在談到正式打仗之前，我想先強調一點，那是1974年，“文革”還未結束，極左路線橫行，大搞階級鬥爭，政治第一。部隊整天就是抱着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學習，很少進行正規的軍事訓練。所以無論是從部隊的整體作戰能力，還是士兵的單兵作戰方面都很不理想，否則西沙海戰會打得更好一些。

奔赴西沙戰情突發

1974年1月16日上午，政委對我們進行了緊急戰鬥動員，他的話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南越軍艦在西沙對我國漁民進行驅趕，並對我手無寸鐵的漁民開槍開炮……”聽了政委的動員，我們都義憤填膺，紛紛寫請戰書，決心保衛祖國的海疆，同時精心做好戰鬥準備。這也是馮政委作的最後一次動員，1月19日上午，敵人搶先開炮，馮松柏政委就犧牲了。

1974年1月16日19時37分，我們274艇和271艇（指揮艇）組成海上編隊，總指揮為榆林基地副司令員魏鳴森。陸軍131師的一個偵察排和一些戰備物資隨我們一起開赴戰區。經過一夜的全速航行，於1月17日上午到達我宣德群島的永興島拋錨待命。

當天下午2點左右，南越海軍的兩艘軍艦（4號與10號）向我甘泉島派去15名海軍陸戰隊員，驅離了我在島上正常作業的漁工，並拔掉了我們的五星紅旗，換上他們的國旗。此後南越海軍不顧我編隊的一再警告，繼續驅趕衝撞我正常作業的漁船，並向我永樂海域增兵（5號艦），到18日10時敵人又有一艘驅逐艦進入我珊瑚島海域。這樣敵人的4條大艦總排水量5000多噸。這兩條小艇才600多噸，正在這時，為永樂島駐軍運送補給的我掃雷艦10大隊的396、389兩艦到達尚未卸載，南海艦隊即命令其加入我們271編隊的戰鬥序列。這樣從數量上對比是4:4，但我軍的總噸位才1700多噸。

1月19日凌晨7時左右，南越海軍又派兵入侵我廣金島，首先向我開槍。因上級有命令，在任何情況下我們艦艇都不打第一槍，敵人都先開槍了，但我們還沒擊，結果錯過了最佳的殲敵時機。我們眼看着敵艦裝上其被我廣金島軍民擊退的海軍陸戰隊員向外海開去。敵人想發揮其大口徑火炮（敵火炮最大口徑為127毫米，並有由火控雷達控制的76.2毫米自動炮，射速高準確性好，而且敵艦都是美國援助的，性能先進）的威力，海指命令我們緊緊咬住敵人，炮彈上膛，但不許發射，時刻準備海上突發情況，人人必須堅守在戰位上，吃飯上廁所也必須請假！根據一對一的戰術，我們274艇打敵4號艦，指揮艇271艇打敵5號艦，396編隊打敵16和10號艦。此時我們與敵相距只有兩三百米。1月19日上午10時22分，敵人先我開火，給我們造成很大損失，我們274艇政委馮松柏當場犧牲，電動舵也被打壞，271艇也有不小損失。

後發制人靈活處置

敵人的炮口一冒火光，海指就用明語令我們開火。話音未落，我的85炮，頭一炮就把敵4號艦前甲板上的76.2毫米自動炮的雷達炸掉了。接着兩炮，把敵艦127毫米主炮也送上了天。往常我們訓練都是先瞄準敵艦的指揮台打，因為敲掉了敵指揮台，敵人群龍無首我們就好打了。但這次我考慮到敵人既然有雷達控制的自動炮，即使他指揮官被幹掉了，但自動炮還能瞄準我發射，於是臨戰之前，我改了主意，命令瞄準手瞄準敵人自動炮打。這一着果然靈驗，敵人本來指望這門自動炮，但一開火就被我打掉了，一下就亂了套。我的85炮則繼續向敵猛烈開火。正打得起勁，突然炮不響了。“肯定是臭彈！”我命令把這發彈退出來扔到海里，可換上一發還是不響，這下我真急了，又扔到海里一發。按照操炮規程，出現啞彈時，等30秒才能退彈，但現在是戰時顧不得那麼多了。連續出現兩發啞火彈這不太可能，沉下心來我仔細一檢查，原來是腳踩擊發開關壞了，改用手動擊發。果然行了，85炮又向敵艦猛烈開火。裝填手李如意是來自冀東唐山的戰士，個子高力氣大，平常肯下苦功。那次海戰他一人在40多分鐘的時間裡裝填85炮彈184發，重達三噸！排除啞彈時，他不顧灼熱的彈殼用手去扒，手都燙傷了。由於我們的艇小，干舷低，我艇高速運動，敵人炮彈在我艇周圍爆炸激起的海浪都濺到炮盤上了，加上炮彈的防鏽油遇到滾燙的炮筒溶化後流到了炮盤上，使甲板上又濕又滑，給裝彈帶來很大困難。李如意果斷脫下呢制外衣墊在甲板上（當時正是一月，海軍的冬裝是毛呢的），繼續發射。戰後李如意同志榮立一等功。後來他復員轉業回了唐山老家，聽說他近來身體挺不好的，我們這些老戰友都很惦記他，希望他早日恢復健康。高爆彈用完，穿甲彈上來了，於是我命令往敵艦吃水線以下打！

此時炮位上爆炸聲震耳欲聾，什麼都聽不見。戰鬥間隙，我發現自己滿身是血，原以為是負傷了，後來一摸原來是從耳朵里流出的血，從那時起我的左耳聽力嚴重下降，還時常耳鳴。我的戰友也差不多都落下這病。

當然274艇上不只我們的85炮在猛烈開火，其它的37炮、12.7高機也在一刻不停地向敵艦傾瀉着彈雨。我軍的271艇和389、396艦也在對敵展開近戰。海戰進入白熱化的程度……

西沙海戰副總指揮王克強少將，在他著的《航跡》一書中這樣描述1974年1月19日的海戰：開戰15分鐘內，雙方打得都很激烈，頭頂上炮彈飛過的尖利呼嘯聲和猛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炮彈激起的紅、白、藍、紫水柱（由於彈丸的用處不同，因而裝藥也有很大差別，所以產生的煙霧也有不同的顏色）連成一片，震欲聾的炮聲和軍艦被擊中後產生的濃煙烈火，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海戰激烈壯觀而又很悲壯的場面……

南越艦隊指揮官何文鍔上校，後來在美國出版的書中這樣記述了他的軍艦受損情況：中共軍隊的274號艇開火最猛烈，以致我一直把它當成指揮艇。我4號艦中彈最多，直徑大於15厘米破洞有37個，小於15厘米的破洞有42個，另有730處彈痕。大破洞是274艇上的85炮打的，小破洞為其37炮擊中造成的，彈痕為12.7高機和彈片造成的。

5號艦上的127主炮被擊毀，右舷彈藥庫中彈起火，採取注水封艙搶救措施，沒有大洞。

16號艦機艙中彈起火，主機受損，估計為共軍389艦上的85炮所傷。

王克強少將是這樣評價何文鍔記述的：總體看他講的基本上反映實情。我274艇主打敵4號艦發射85炮彈180多發，所以敵4號艦上大破洞最多。我271艇主打敵5號艦，只發射85炮彈21發，該炮損壞、沒能修好繼續發射，所以敵5號艦沒有大洞……

雖然我們274重創敵4號艦，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艇中了敵人小口徑炮彈60多發。由於敵先我開炮，政委馮松柏頭部被彈片擊中。274艇副艇長周錫通，站在指揮台上記錄作戰日誌，一發小口徑炮彈打進他左前胸，炮彈從後背穿出，鮮血噴出好幾米遠。敵人的炮彈將我艇的電舵打壞，艇長李福祥下達改用人力舵的口令，並從艦橋直接跳到主甲板前機艙口，令主機全速倒車。按照操船規定主機全速運轉時不能倒車，需先減速後才可倒車。但此時274艇電舵被打壞，手動舵尚未啟動，艇處於無控狀態，正向敵4、5號艦中間衝去，如果衝到中間，敵人夾擊，那我們艇就完了。主機班長張根華、主機兵周妃田、周輕鬆聽艇長下令，明白這是一個非常措施，便毫不猶豫全速倒車，控制了274艇向前衝。

我們的槍炮長王德永，腳踝骨被敵彈片擊傷，劇痛難忍，鮮血流了一甲板，但仍堅持作戰指揮，最後癱坐在甲板上。還有我的同行、副炮班長劉天福、水雷班班長林汝平、機槍班長文冬林、炊事員余學祥和弟兄們都是好樣的。什麼叫大敵當前捨生忘死，我的戰友們就是，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們。

講到這裡，王俊明班長的聲音哽咽了……

激烈的海戰從10時22分開始，到12時30分結束，歷時2小時08分。這次戰鬥，我軍擊沉南越海軍護衛艦一艘，重傷其驅逐艦三艘。我編隊389掃雷艦重傷搶灘，後拖回修復。274艇損傷較重，271艇、396艦損傷較輕。戰鬥中我軍犧牲18人（幹部2名，戰士16名）傷67人。

20日，我們274艇奉命返回亞龍灣。274艇政委馮松柏、副艇長周錫通、271艇艙段兵曾端陽、389艦掃雷電工姜廣發等5位烈士隨我們一齊回到基地，基地領導和機關的同志趕到碼頭迎接烈士遺體，裝入棺木後，用5輛解放卡車運到榆林港進港燈樁旁歐家園山坡上的烈士陵園安葬。

戰後，我們274艇榮立集體一等功，我立了二等功。有人講你是班長你應該是一等功，我說人家李如意連續裝填了3噸炮彈，容易嗎？我只負責發口令，理應如此！

後來八一電影製片廠還根據這次作戰拍了部電影《南海風雲》（最初名為《西沙兒女》）當時，主要演員里波、張勇首、唐國強都到我們艇上體驗過生活。那首歌到現在我們還都會唱…西沙…西沙我可愛的家鄉……

王俊明班長那渾厚的歌聲在小小的客廳中迴蕩……

這場戰鬥是我人民海自建軍以來，第一次和外軍打仗。在此之前，雖然我們也打過海戰，但都是和台灣國民黨海軍打的，屬於內戰性質，這和侵占我國海疆和島嶼的外國侵略者打仗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這也是我海軍第一次以弱勝強取得勝利的戰鬥，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寶貴財產。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戰場永遠是體現軍隊和士兵精神的最好課堂！當然重複我剛才講的話，如果我們在南越海軍向我廣金、琛航島進攻時就開炮，那勝利就會更完美的。

就我們個人感受來講，打仗就意味着死亡，誰能不怕，但怕有什麼用？國家“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當兵要保家衛國就是要豁出去。再說看到朝夕相處的戰友轉眼之間就犧牲了，誰能不為戰友報仇，跟敵人玩兒命？

今年是西沙海戰四十周年。越南人又在我西沙群島附近玩兒火挑事兒，我們絕不會讓他們得逞的。現在我們的海軍比起四十年前，絕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但我始終認為，無論裝備多先進人的因素永遠是第一的。

水兵衣食住

當時我們軍裝樣式和陸軍是一樣的，紅領章紅五星帽徽，只不過上下全是灰顏色的。打完仗後的1974年5月1日以後，才改回上白下蘭的水兵服。

海軍常年在海上，體力消耗大，吃的還是比較好的。我剛到部隊就感覺到吃的比在家裡過年時還要好。我們主要以吃肉罐頭為主，因為那時艇上沒有冰箱，牛肉罐頭居多，還有酸黃瓜、脫水菠菜什麼的。但多好的東西老吃也受不了，吃煩了有時就把罐頭扔了，到炊事班偷鹹菜、腐乳吃。後來幹部發現了，就下令把鹹菜腐乳鎖起來。那時西沙群島剛開發，海產特別多，沒事我們就去釣魚，一晚上能釣二三百斤石斑魚，味道特別美。海龜肉也很好吃，那時可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啊！但還是吃不上青菜，所以我們一回到榆林基地，幾乎頓頓就吃煮空心菜。再就是水的問題。當時我們艇巡航一個月，只帶18噸淡水，喝不限制，但洗漱每人每天就一茶缸子，甭說洗澡就是刷牙洗臉都不夠。為了節約水，炊事班使用海水蒸饅頭！永樂島上的水都是鹹水，沒法喝，洗澡都沒法用，我們就盼着下雨，老天爺幫我們沖個澡！出航一個月，身上那味兒甭提了。所以回到基地我們一天一個澡，太享受了。

再說住的，04型是蘇聯產品，那邊高緯度，氣溫低，所以沒有降溫問題。但海南、西沙一帶是亞熱帶，常年溫度都30多度，又非常潮濕，蚊子又特別多。戰士艙三層鋪，特別擠，還得掛墳帳（不能點蚊香）。晚上10點艦上發電機一停，艙室里的抽風機和電風扇就不轉了，熱上加熱，象蒸籠一樣。咱又是北方人，真受不了。我當上主炮班長以後，也算有了一點“特權”，去85炮位上睡，因為下面是彈庫，上面有一層木板隔熱，還涼快點，戰士們也都到甲板上睡覺。那時我們怎麼也想不到，現如今我軍現代化的軍艦上能有冰箱、空調，製取淡水裝備啊。我常和老戰友們講：啥時候咱們老哥兒幾個能夠登上“中華神盾”到曾母暗沙去巡航一次……

講到這裡，張班長的眼圈又紅了。

南海艦隊獵潛艇73大隊276艇原艇長張俊殿為此次採訪提供了重要幫助，在此致以深深的謝意！

《兵器知識》雜誌全體編輯記者及廣大讀者向參加1974年1月19日西沙海戰犧牲和健在的人民海軍將士致敬！

文字整理/本刊記者林儒生

原載《兵器知識》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