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天的展廳突然安靜下來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悠閒的喝着咖啡或者熱烈地聊天。

門突然開了，出人意料的是沒有人注意這對夫婦何時走進我們院子的。 通常，訓練有素的我會在30米外發現將要開進車行的車子。哪怕僅僅是轉向燈一閃，我也能意識到這是否是一個潛在的客戶。

雖然突然，可是我還是有時間迅速打量了他們一番。

他們肯定是我的同胞，來自祖國大陸的同胞：不安的眼神，曾經熟悉的衣物搭配，更重要的是，他們手裡還握着我們整版做廣告的華文報紙。那上邊，印着我和另一位香港銷售冠軍的照片。不同的是我強調我能講普通話，香港大哥能講粵語。

他們終於開口了，在黑眼睛，綠眼睛，和灰眼睛的注視下，一串粵語冒出來。

我意識到，他們要尋求香港大哥的幫助，買一部日本舊車。

他們於是熱烈地交談，用節奏鏗鏘的廣東話。我逐漸聽懂原來他們來加拿大三個月了，準備買一部一萬元左右的舊車，日本牌子是必需的。

於是，我們從東部拍賣會上購買的，高里程，冒藍煙的麻子大破落汰仔（Mazda protégé 2001）被香港大哥激情奉獻給他們。接着是千篇一律的討價還價。最後他們開價10500， 香港大哥開價10800。 同胞夫婦真誠的訴苦，告訴香港大哥他們打工如何辛苦，這300塊對他們很重要云云。 我和香港大哥對視了一下，我的心猛地一顫：從他的眼神和嘴角上，我分明讀出了蔑視和笑意。

當然香港大哥不會讓步…

喧譁，廣東話特有的喧譁，迴蕩在空曠的展廳里。然後是冷場，中國夫婦要求到外面再看看車子。

我好奇的跟到在外面想知道他們究竟想看什麼！ 如果他們沒有注意到車子冒藍煙，發動機外圍部件生鏽，車子有時候竄車，他們“再看看”又能看到什麼呢？

香港大哥示意我過去。我走近了他們三個。香港大哥說：“就差三百塊，真的沒有利潤，否則就答應你們的開價了。不信你問他。”（港式國語）

我馬上心領神會：他意在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要他們注意價格而不是車子。香港大哥多慮了，但他要確保這樁交易的進行。

中國夫婦於是再一次把目光轉向我，他們所熟悉的典型的中國人，無論是相貌還是舉止。

我堅定的點點頭，一字一頓，字正腔圓的用普通話對他們說：“你們夫婦真的因為三百塊差價就放棄這麼“好”的車子嗎？”丈夫聽到這句話，激動起來：“你不知道我每天打工有多辛苦，三百塊要我干5天的活啊。”說完，他伸出雙手讓我看，真的，被水泡的發白，還有黑點點在上面。

我聆聽着他的普通話，心裡充滿了悲愴的歡樂。“如果為了三百塊你放棄了，你可能浪費2 周的時間去找另一部車子，你打工收入損失可能超過800塊。”

說完，我頭也不回，徑直走向洗車車間，去檢查我客戶準備周一來取的車子。我心亂如麻，即有對“港商”人心不古的哀嘆，又有對中國夫婦麻木不仁的痛恨。

他們終於買下了那部麻子大破落太子（Mazda protégé 2001 15萬9千公里） 。當然是冒藍煙，來自東部，發動機底盤鏽跡斑斑，拍賣會上買來的那一輛。總價10500元，（sticker price 11900元） 這是他們自己開的價格。

在他們等待簽合同的時候，我用普通話問他們是哪裡人。他們說他們是武漢人，但是來加拿大之前在廣東工作了很長時間。我帶着某種輕微的敵意說：“你的廣東話一定比你得國語講得好。不過，我大哥可是正宗香港人，粵語沒得說，你們可以好好切磋……”

我心裡很難過。儘管今天我業績很好。回家後，我跟妻子說起此事。我要她幫我分析為什麼我感到沮喪。 她說“因為你得不到你同胞的信任! 他們寧願找香港人，依靠他的良心也不找你，儘管他們知道你是大陸來的。”我豁然開朗。我親耳聽我香港大哥說有一些香港人來車行不找他，專找加拿大人談生意。因為那些香港人覺得講英文“高級”。

可憐的這對夫婦，他們不會講英語，他們和我們經理的對話是靠按計算器數字交流的。如果他們能夠將哪怕再蹩腳的英文，他們一定會找Mike Duggan or James Skeel，不會找香港大哥，更不會找我。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會說香港話要比普通話“高級”。 香港大哥真對，怪不得他是加拿大銷售冠軍！怪不得他敢於把那兩我想起來都厭惡的麻子大賣給信任他的大陸夫婦。因為他們自認為“高級”，卻得不到香港大哥的認同。

我突然非常感謝那些從我手裡買車的中國朋友。他們都會說英文，卻沒哭着喊着找“老外”談生意。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從未有過一絲不安，賣給你們Malibu 2003, Esteem 1999, Escort 1999,Cavalier 1999, Saturn 1994, Mazda 1997…. 祝你們好運！

唯一遺憾的，當那對中國夫婦像驢一樣被宰的時候，我是否應該在他們血污中悲愴的歡呼？而他們，還在沾沾自喜，以為高尚的語言自然帶來高尚的交易。無心細語，難道只有謊言和背叛才能夠大聲地划過我們的心靈？

我期望對人性失望，能演變成信任的共鳴。 否則，怨誰呢？我們都知道，因為我們都來自同一個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