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俺家裡隔三差五地會有個遠房二叔來走親戚。這二叔是北方內地一家國營企業的採購員。拿我們南方當地的土話，這採購員又叫跑供銷。和一般廠子裡的工人比起來，跑供銷的常年累月在外風餐路宿，饑寒渴飲，雖說是苦點累點，但走南闖北，增長見識，要是碰上公差辦得順利，吃香喝辣，一醉方休也是常有的事。

俗話說：“要看供銷有沒有，一煙二酒三吹牛”。干供銷的，除了煙酒是基本功之外，能說會侃便是看家的本事了。俺二叔每次路過來俺家，除了給大院裡的孩子們每人帶來一件小土產之外，最讓我們這群孩子盼望的，便是他肚子裡永遠倒不完，說不盡的奇聞秩事了。當時許多有趣的故事因事隔久遠，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有一年二叔來時，給我們說了個他親身經歷的笑話。

聽二叔說，那一年他跟着廠里卡車司機老王的車，到贛北去辦差。那車一進入像是武寧那一帶的山區，便山巒起伏，層峰迭嶂，方圓幾十里不見人煙。二叔他們的車就這麼一路卷着塵土逶迤前行在崎嶇的山間公路上。

車裡就我二叔和司機老王兩人。這司機老王在廠子司機班裡也算是個人物，平日裡好的是插科打渾，偷雞摸狗，吃喝賭樁，樣樣都來，在廠子裡人稱“大嘴王”。不過即使拿現在的標準來看，這大嘴老王也不過就是芸芸眾生里的一普通人，拿咱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卑賤者最聰明”這名言來看，大概就包括了像老王這樣的工人階級。

據說有一年廠子裡給全體工人普及文化知識，要求所有員工必須會背寫英文26個字母，不合格者將影響下次工資長級。這大嘴王雖說是初中文化，可平日裡花鳥魚蟲，鬥雞摸狗還顧不過來，哪有時間去背書英文單詞啊。眼看着這下星期就要開考了，老王的26個英文字母還沒在大腦里站成隊。

這天吃過晚飯，老王娘子便堵在了門口，不讓老王出去會他的狐朋狗友們了。娘子說：今兒你要是不把這26個字母背齊嘍，就別想出這家門。老王一看今天不背單詞就沒輒了，便抓耳撓腮，磕磕碰碰，連懵帶猜地好不容易從字母A一路背到了字母P，便再也背不下去了。百無聊賴之時，這裡老王對娘子說：“咱算了吧，我一開車的司機，又不去考狀元，扯那蛋幹啥？”娘子一聽這話，柳眉倒豎，劈頭就把英語書砸到了老王頭上，對着老王大啐一口：“呸！你放屁！”。可老王一聽到這句話，便一拍大腿說：“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字母就念屁”。

再說那車鑽在山裡轉了幾個小時，前方好像隱現出了一片樹林子。就聽老王說：有林子就有水，咱們也該讓車歇歇火，加點水了。於是便停車路邊，俺二叔便跟着老王，魚貫下了車，提着水箱，一步步挨那林子邊走去。哪知等他們轉過了林子，前面出現的是一片亂墳崗。大嘴老王剛說了句：“真TNND晦氣，大白天走進墳地里了。。。”，那張開了的嘴就沒說出下面半句話來。

俺二叔順老王的眼光往前看去，就見長滿了半尺來高槁草的墳地里坐着個小村姑。那村姑一身縞素，頭上插着朵小白花。看那樣子，是附近村落里來此給家裡死者上墳的。再看那墳頭，倒還是新添的土，墳頭一杆招魂的白帆飄着穗帶，墳前胡亂放着些瓜果饅頭之類的供品。大約是死者新亡，那村姑被亡夫之痛所牽，正在那裡嚶嚶啜泣。

俺二叔看老王發怔，便說：“不就是個小寡婦嗎？快走吧，咱們還急着趕路呢！”。老王被二叔一扯，方才回過神來，又顯出平時的痞子習氣，說：“今天晦氣，碰上個哭墳的”。回身跟着二叔走了幾步，又嘟囔說：“小寡婦上墳，王三姐思夫，我就不信這寡婦上墳能是真心。你說，我能不能把這小寡婦逗笑了？”。二叔說：“你要是能把她逗樂了，我輸你一條牡丹煙”。當時一條牡丹煙能抵普通工人半月工資，老王一聽這話，立馬來了精神：“你說話算數？”。二叔說：“賭便賭，只是有兩條：1。不許你和那寡婦說一句話，2。時間限定半小時”。

於是俺二叔便隱身在一顆樹後，老王三步並作二步直奔那亂墳崗子，在離那小寡婦哭墳大約十步遠處，就看老王咕咚一聲納頭便拜倒在一座野墳前面，扯開嗓子呼天嗆地般哭了起來。那哭墳的寡婦本來正在悲戚之中，忽見來了個七尺多高的莽漢，倒地便哭，先是吃了一驚。驚疑之間，又聽那男子哭腔濃重，畢竟是同病相憐，想那男兒有淚不輕彈，必是到了傷心處，便拿那淚眼偷偷向老王這邊窺望。

俺二叔躲在樹後，就聽老王高一聲低一聲地拖着哭腔在那裡唱：

“哎呀我的心肝寶貝啊，你怎就忍心丟下我啊，一人奔了黃泉路啊。。。阿呀我的冤家人兒啊，生前你我曾發誓呀：生不同穴死同槨啊。在天不為比翼鳥啊，在地也是連理枝啊。你我生死兩茫茫啊，我不梳妝你梳妝啊。。。。”

二叔初始見老王倒地便哭他家娘子，心說：好你個大嘴王，你在家見了老婆像老鼠見了貓，這齣門在外就咒你老婆死。回去後，且等俺在你家娘娘前奏上一本，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而後，又聽到老王胡謅的哭詞，又不免發笑：這都哪兒跟那呀，竄了調不說，還把唐絲和宋瓷攪到了一起。再看那小寡婦，本來還淚眼婆娑地用手絹遮着臉，現在卻拿開了手絹，正偏着頭側耳傾聽老王乾嚎。大概是鄉下村姑，從來沒見過像老王這般唱着調兒哭墳，透着一股子新鮮。

這邊老王哭墳哭到了中途，就見老王抽泣着對那野墳說：“娘子，你生前最愛看的是我在床上給您翻斤斗，自你離去之後，俺這功夫天天練，一直沒拉下。今日俺又把這功夫帶到您的床前，請你檢驗過目”。說完了，就見老王擦擦臉，拍拍土，站起身來就在墳前翻開了跟頭。

俺二叔在樹後本來正聽老王唱哭文，忽見老王在墳前七上八下地翻起了跟頭，還一會而樹蜻蜓，一會兒後空翻。心說：這大嘴王又搗什麼鬼？再看那小寡婦，已然完全被老王的墳前跟頭所吸引，正全神貫注，瞪大了雙眼看老王的猴戲。大概這寡婦窮其一生也沒見過如此哭墳的。

再說老王在墳前一連翻了十來個跟頭方才打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站起身來，又在野墳前深掬一躬，說：“娘子啊，平日裡你我有福同享，有吃同當。我因公務在身，今日不得不離去了。臨走前，我把你平時最愛吃的糖果放在你的床頭了”。說罷，就見老王從皺巴巴的口袋裡掏出兩顆糖果，先扒開一顆送入自己口中，再雙手恭恭敬敬準備把第二顆送到墳頭上。

就在那第二顆糖果將要放到墳頭之際，就見老王大驚失色地哭喊了起來：“啊呀我好命苦啊，我怎麼哭錯了墳頭啊，這明明不是我家娘子的墳啊。。。”。這邊老王一聲“哭錯了墳頭”剛喊出口，說時遲，那時快，那邊的小寡婦實在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邊小寡婦一笑不要緊，這邊樹下俺二叔叫苦不迭，只能認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