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古典詩詞中的“重字”(曹雪葵)
古典詩詞裡允不允許“重字”?回答介個問題需要小心,容易引起爭議。哈哈。
一般而言,在“古風、歌行、樂府、古詩”這類不要求格律的體裁中,重字與否,沒人介意。若被要求明確說明的話,可以說:允許。
那麼律詩呢?允許出現“重字”嗎?在咱們現代人眼裡是:不允許。再回頭往古代推,則越古代越傾向於寬鬆允許,越現代越傾向於嚴格不允許。宋元明清的律詩俺沒大注意過,估計會有。(俺今後若見到重字的例子會補充到這篇小文中,詩友們誰見到的請貼來詩壇完善交流資料。)再往前推到唐代,則肯定有,俺因為“嚴重地”喜歡讀李商隱的詩,所以他的重字現象俺頗有印象,順手就可拿一首來舉例:
《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李商隱)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看到沒?
神女生涯原是夢
未妨惆悵是清狂
出現了兩個“是”字,偉大的李商隱居然“重字”了!“三李”的詩俺都很崇拜:喝醉了喜歡李白的豪邁;獨處時喜歡李賀的古僻;小資時喜歡李商隱的朦朧感、文藝范。俺自己騎驢,若不刻意做作,常會不自覺地學李商隱的姿勢。哈哈。以前幾次精讀李商隱,見到“是”介個“重字”俺這氣不打一出來,心說李商隱哪,俺這麼喜歡的一首詩你居然給俺整出個“重字”來,你罪該萬死啊。哈哈。於是俺想方設法地要給他鼓搗掉一個“是”字,使之“完美”。結果:找來很多字來替換,可這兩個“是”字奏是缺一不可!
所以如今的俺,對律詩中的“重字”是這樣認識的:“要竭力避免;因詩意需要非重字不可,任之。”
為啥俺先說“重字”要“竭力避免”涅?其實是基於藝術的最根本性質。藝術的美在哪裡?在於新奇,而新奇則須變化。這個道理可以推及任何藝術形式。比如唱歌,如果你的調子老是 123、123地重複,還有人聽嗎?畫畫,若總是橫一道、再橫一道地重複畫,誰看哪?作詩詞也一樣,總是跟結巴賽的,這這這、那那那地滿篇重字,吟誦起來是不是讓人煩?所以,重複必然單調,單調則無變化,無變化就不新奇,不新奇的當然不是好詩。“標新立異二月花”是詩詞的最基本要求,鄭板橋如是說。
其實不僅咱們漢語文學如此,其它任何語言皆如此。俺以前在大學裡有一門寫法律文書的課,老師是一位加拿大女士,她丈夫是米國男,二人都是法學教授。一日俺就問她英文寫文章是否也要注意句子的參差變化,避免不必要的重字、重複等等,她嚴重肯定。
再回頭說到律詩,七絕才28個字位,七律也不過56個字位。本來字位就不夠用的,為啥還要“重字”?此乃俺第一問;漢字有6萬多個,OK,很多字不常用,但常用的也有個7、8千字吧,有這麼字可以用,為啥要“重字”?此俺第二問也。
當然,若是出於詩意的必要,才出現了“重字”,大可任之!如上面說過的:
神女生涯原是夢
未妨惆悵是清狂
其實這兩個“是”字着眼的不完全是“判斷”,而更像闡述,如“是清狂”大約等於“因為清狂”,因為我清狂,故我惆悵。這裡“清狂”有“痴迷“”的意思。所以試圖把其中一個“是”字換成別的字,總是費力不討好。
現代人允許律詩里有“重字”的唯一情況是:這兩個“重字”在文法上的用法不同,找來杜甫的幾首詩舉例:
《對雪》(杜甫)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
瓢棄酒無淥,爐存火似紅。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 在“愁吟”和“愁坐”這兩個詞中,“愁”的用法有不同嗎?沒有。所以介兩個“愁”字俺不喜。
《曲江二首》之二(杜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蜒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 “日日”和“每日”有啥不同?沒有麼,都是強調經常性時間狀語,俺也不喜。上面這兩個“重字”的例子說明什麼?說明:若“重字”與詩意無補是應該“竭力避免”的。
《曲江二首》之一(杜甫)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 “一片花飛減卻春”和“且看欲盡花經眼”中的兩個“花”字用法不同,第一個“花飛”是遠鏡頭,渲染出來的是抽象的概括性的背景情況;而第二個“花經眼”是聚集鏡頭,是具體地查看枝頭上的花一朵朵的枯萎墜落,渲染出一個“盡”字,而與之相對的“酒入唇”也是聚焦鏡頭。個見以為這個兩個“花”字順乎詩意,無可詬病。
其實,雖然“重字”卻因為“重字”達到了更好的渲染效果的還是李商隱。請看他這首詩:
夜雨寄北(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 學人里還有不知道這首詩的嗎?在這首詩里“巴山夜雨”重複了2次,可是你讀起來覺得它累贅嗎?不但沒有,反而感受到了這四個字的溫馨。在文學氛圍里,“巴山夜雨”甚至成了“想家”的代名詞。這也雄辯地說明:“重字”的出現若真是詩意的需要,是大可“任之”的。
上面討論的是律詩,接着說宋詞。填詞必須避免“重字”嗎?答:“也必須竭力避免;然而若詩意需要是,也可以任之。”其理由完全一樣:一首詞裡若字詞句重複累贅也不能算一首好詞,不是嗎?但是為了避免重字而把句子改得佶屈聱牙反而影響了詩意,也毫無必要,“任之”是唯一的選擇。現代人也只允許一種情況,就是:“重字”在文法上的用法不一樣。
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最說明這個問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 “人”字重複了3次。但在“人物”、“人道是”、“人生”這三個詞裡,“人”字的內涵是不一樣的。“國”字重複了2次,而它在“三國”和“故國”這兩個詞中內涵也是不一樣的。故無可詬病。
以上所言的“重字”,都是應該避免,或因為詩意需要而沒避免、乾脆任之的情況。不過這些情況一定要與律詩或宋詞裡的屬於修辭上的特定要求重字的情況嚴格區分開來。
比如按照律詩對仗要求寫出的這幅對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
--- 因為上聯的“天”字重複了,所以下聯的“月”也得重複。這就是修辭上的特定要求,即:你必須得重複,而不屬於需要避免的“重字”。
再如辛棄疾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 詞中“愁滋味”“愛上層樓”和“欲說還休”各重複了一次,這算“重字”嗎?不!這也是修辭上的特定要求或需要,與咱們這篇小文上面所談的“重字”現象是性質上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還有李清照的《行香子》:
天與秋光,轉轉情傷,探金英知近重陽。薄衣初試,綠蟻新嘗,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
黃昏院落,淒悽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
--- “一番”和“聲”各重複了3次,這甚至是這個詞牌的格律要求,結尾就得這般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