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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曹雪葵杭州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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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侃:不同的詞牌適應的題材是否也不同?
送交者: 曹雪葵 2018年12月12日13:37:26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宋詞到底有多少詞牌?收詞牌最多的《欽定詞譜》共收了820個,如果加上變格變體,則共有2306個。不難想象,其中一定會有不少不同的詞牌,都適合寫一個相同的題材。那麼反過來,也可以說某個題材只適合用某幾個或某些個詞牌來寫。在比較少見的情況下,當然也可以說,某個詞牌最(只)適合寫某個題材。這是從“詞牌vs題材”這個角度來觀察。如果把作者的因素也加進去,即“詞牌vs題材vs作者”則情況頓時複雜起來,如:本來只適合寫“義憤填膺”的詞牌,到了某作者手裡卻“談情說愛”起來!反之亦然。下面分別舉例說明上面這幾個情況:

一:只適合寫“委婉抒情”這類題材的詞牌,就以白居易的《長相思》為例: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為什麼【長相思】這個詞牌只適合寫“委婉抒情”的題材?這是由它的“押韻形式、平仄格律、句式”等因素所決定的。為了更好的說明,下面把格律給它“套”上去:

長相思(唐·白居易)

汴水流(韻A),〖泗水流(韻A)〗,流到瓜州古渡頭(韻A)。吳山點點愁(韻A)。
中中平(韻A),〖中中平(韻A)〗。中仄平平中仄平(韻A),中平中仄平(韻A)。
思悠悠(韻A),〖恨悠悠(韻A)〗,恨到歸時方始休(韻A)。月明人倚樓(韻A)。
中中平(韻A),〖中中平(韻A)〗。中仄平平中仄平(韻A),中平中仄平(韻A)。

請看:

1- 這個【長相思】全篇每句一韻,一韻到底,而且都是平聲韻,這就決定了它吟誦起來只會“輕柔綿長”,因而適合渲染“委婉抒情”的氛圍,要想用這樣的旋律來渲染“激昂剛烈”是很困難的。

2- 請注意這個〖〗號,它裡面的字被要求“疊韻”,即:要與它前面句子裡的字形成某種形式的“重複”,而“平聲韻”重複時在旋律上也進一步造成“輕柔綿長”。

3- 全篇的句式又恰是最適合中文輕鬆吟誦的“三言、五言、七言”,也與押韻形式所烘托出的“輕柔綿長”相吻合。如果雜入四言或六言,感覺就會截然不同。

通過上面的分析,俺說【長相思】這個詞牌只適合寫“委婉抒情”這類題材自然就不難理解了。諸君若不信,非要用它來寫“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肯定會受累不討好的。

二:只適合寫“悲憤”這類題材的詞牌,就以陸游的《釵頭鳳》為例:

釵頭鳳(宋·陸游)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保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怎麼來說明【釵頭鳳】只適合寫“悲憤”的題材涅?俺還是“照方抓藥”,按上面討論【長相思】的套路先來看它的“押韻形式、平仄格律、句式”。也得給它“套”上格律

1- 紅酥手(韻A),黃滕酒(韻A),滿城春色宮牆柳(韻A)。
1- 平平仄(韻A),平平仄(韻A),仄平平仄平平仄(韻A)。--- 用聲韻。

2- 東風惡(韻B),歡情薄(韻B)。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韻B)。
2- 平平仄(韻B),平平仄(韻B),中平平仄,仄平平仄(韻B)。--- 用聲韻。


6- 錯(韻B),〖錯(韻B)〗,〖錯(韻B)〗!
6- 仄(韻B),〖仄(韻B)〗,〖仄(韻B)〗。--- 用入聲韻。

過片:

4- 春如舊(韻A),人空瘦(韻A),淚痕紅浥鮫綃透(韻A)。
4- 平平仄(韻A),平平仄(韻A),仄平平仄平平仄(韻A)。--- 用聲韻。

5- 桃花落(韻B),閒池閣(韻B)。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韻B)。
5- 平平仄(韻B),平平仄(韻B),中平平仄,仄平平仄(韻B)。--- 用聲韻。

6- 莫(韻B),〖莫(韻B)〗,〖莫(韻B)〗!
6- 仄(韻B),〖仄(韻B)〗,〖仄(韻B)〗。--- 用入聲韻。

請看:

1- 這個【釵頭鳳】全篇都押仄韻。大家知道:描寫“低落”的情緒時,平聲押韻往往渲染成“憂愁傷感”,仄聲押韻則往往渲染出“悲痛激憤”,因為平聲“輕柔”,仄聲“激烈”。不僅如此,【釵頭鳳】的上下片還都要求AB韻互換,以渲染出胸中的“起伏不平”。

2- 全篇押韻的布局則更講究,其強烈程度是依次漸進的:全篇第1行用上聲韻(相當於拼音的第3聲),第2、3行用入聲韻(咱們中國北方沒有入聲,南方還有,短促激烈,有爆破音);第4行(也就是下片的第一行)卻去聲韻(拼音第4聲),第四、五行又是用入聲韻。雖“”都是仄聲,但其強烈程度卻是依次加強。

3- 【釵頭鳳】這個詞牌從開篇的“紅酥手”用上聲鋪墊渲染,到“東風惡”,再到“錯、錯、錯”改用入聲宣泄,完成了全篇旋律的第一個(上片)起伏;下片再從“春如舊”用去聲渲染鋪墊(去聲本身已經比上片“紅酥手”的上聲更激烈),到“桃花落”,再到“莫、莫、莫”再次改用入聲宣泄,渲染出來的“悲憤”程度已經最強。其實用人類日常對話情況最能說明聲調和情緒的關係:兩人投脾氣閒聊,總是歡聲細語的;兩人翻臉吵架,則常常聲高語促。前者為平聲,後者呢自然是仄聲。哈哈

4- 【釵頭鳳】句式的特色最明顯,每片最後都是三個仄聲的字來“單崩”,乃悲絕而憤極也。可見非要用【釵頭鳳】寫歡樂情緒是絕不會得心應手的。比如俺吧,奏是個好挑戰的人,早先俺偏要用【釵頭鳳】寫樂趣,於是挑俺自己最喜歡的吃喝瞎謅了一首:

【釵頭鳳】 燒酒、扒羊、面
(喀什)
白干酒,黃羊手,路逢知己江湖友。刀削麵,鍋中濺,碗添麻辣,再加生蒜。悍!悍!悍!
杯如斗,歌成吼,龍族遊子天涯走。星雲燦,紅唇喚,舞蒸深夏,解裙相伴。慢、慢、慢...

讀完拙作諸位一定覺得有點像順口溜賽的,尤其最後的“悍!悍!悍!+ 慢、慢、慢”非常地不自然,非常牽強。可是,若順乎其然,就用【釵頭鳳】來寫苦惱悲憤,則會順溜許多:

【釵頭鳳】人馬男和美魚人之戀
(喀什)
四條腿,一隻尾,岸邊水底今無悔。良宵誤,如學步,幾番相愛,總難共舞。苦!苦!
(這是【釵頭鳳】的一個變格,結尾只有兩個疊字)

人馬.jpg
人頭馬(Centaur)是希臘神話里的生物,就是一匹馬長了個人頭,還多了連個胳膊。美人魚(mermaid)卻是一個女人,但她的雙腿變成一條魚尾巴。細想這兩種生物要是相愛了,腫麼會幸福,豈止不能一起跳舞?所以,它們得到的只是“苦”。

若不寫悲憤,寫柔情哀傷,還偏要用【釵頭鳳】,那就只能用唐婉的【釵頭鳳】,是平聲押韻的:

【釵頭鳳】打油:追不上達芙妮的阿波羅
(喀什)
藍袍扯,荒藤裹,浪子追來何處躲?若英雄,似多情。難容衝撞,今世不能。停!停!停!
酒心熱,琴聲作。咬牙痛恨丘皮特。鬧來瘋,亂開弓。一生所愛,何日重逢?懵!懵!懵!

達芙妮.jpg
丹芙妮(Daphne)是河神珀納斯(Peneus)和海妖克瑞烏薩(Creusa)的女兒,因生得美麗被太陽神阿波羅(Apollo)瘋狂地愛上。哪裡知道啊,原來是小愛神丘比特(Cupid)故意給他射中了一支金箭,而給達芙妮射中了一支鉛箭,而這後者令人拒絕愛情。所以這二人一個追一個逃,最後達芙妮在無法逃脫之際,乾脆自己變成了一棵桂樹。

宋詞裡,類似【長相思】和【釵頭鳳】只適於寫一個類別的題材的詞牌還有,但不很多。 

三:雖最適合某類題材,但遇到高手也可以寫其它題材的詞牌:

1- 【破陣子】最適合啥題材?看名字就知道,寫與戰爭有關的題材。最著名的是?對了!就是辛棄疾的:

破陣子 其二 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宋·辛棄疾)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每讀上面的詞句,總令人壯心頓起,不是嗎?可是:南唐李後主偏也寫了一首:

破陣子(唐·李煜)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蒼黃辭廟日,教坊獨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你看他哭得,像個娘們兒似的,對得起【破陣子】介個詞牌嗎?出人意料的是,這首詞也很膾炙人口!寫得太好了。李煜何人哪?大詞人是也!還有逗的哪:原來辛棄疾也用【破陣子】搞笑過呀:

破陣子 趙晉臣敷文幼女縣主覓詞(宋·辛棄疾)
菩薩叢中惠眼,碩人詩里娥眉。天上人間真福相,畫就描成好靨兒。行時嬌更遲。
勸酒偏他最劣,笑時猶有些痴。更著十年君看取,兩國夫人更是誰。殷勤秋水詞。

這寫得是啥?是“巴結”某趙姓官僚,故意夸該人小女兒的話。啥蛾眉呀,真福相啊,都來了。哈哈。

2- 【滿江紅】這個詞牌,一見就想起了岳飛,對吧?那詞寫得,就四個字,讓人“怒髮衝冠”:

滿江紅(宋·岳飛)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所以,初學詞的人往往因為有了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以為凡《滿江紅》都“怒髮衝冠”。非也!請看俺最不喜歡的宋代詞人吳文英寫的:

滿江紅(宋·吳文英)
翠幕深庭,露紅晚、閒花自發。春不斷、亭台成趣,翠陰蒙密。
紫燕雛飛簾額靜,金鱗影轉池心闊。有花香、竹色賦閒情,供吟筆。
閒問字,評風月。時載酒,調冰雪。似初秋入夜,淺涼欺葛。
人境不教車馬近,醉鄉莫放笙歌歇。倩雙成、一曲紫雲回,紅蓮折。

您說他寫的介嘛玩意兒啊,好好【滿江紅】個詞牌,讓他給“糟蹋”了。哈哈。蘇軾也“滿江紅”過一回呀:

滿江紅 寄鄂州朱使君壽昌(宋·蘇軾)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雲浪,錦江春色。
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
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請看蘇大學士寫啥都敢出幺蛾子,以前寫《水調歌頭》(就是“把酒問青天”那首),他已經出過“幺蛾子”,多處格律跟別人不一樣,後人為了巴結他,說:“介四變格1這不,他介《滿江紅》最後那行的第一句,根據格律,應該是個“七字句”,他寫成啥了?寫成:“不獨笑、書生爭底事”,變成了“八個字”不說,還分成兩句!介橫四也得巴結他說是變格唄。其實啊,岳飛本人也有無法“怒放衝冠”的時候,請看這首:

滿江紅 其二 登黃鶴樓有感(宋·岳飛)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
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裡笙歌作。到而今、鐵蹄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

難道這是被秦檜抓入大牢之後寫的?字裡行間,無限的哀愁!最後為了俺對【滿江紅】這個詞牌的喜愛,再附上一首辛棄疾的:

滿江紅·賀王帥宣子平湖南寇(宋·辛棄疾)
笳鼓歸來,舉鞭問、何如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瀘深入。
白羽風生貔虎噪,青溪路斷鼪鼯泣。早紅塵、一騎落平岡,捷書急。
三萬卷,龍韜客。渾未得,文章力。把詩書馬上,笑驅鋒鏑。
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蟬卻自兜鍪出。待刻公、勳業到雲霄,浯溪石。

還是得大讚稼軒,這首詞真得不負【滿江紅】之本色!這類最適合某類題材,但在高手筆下也可寫其它題材的詞牌也很多。

五:還有很多對各種題材都適應性極強的詞牌,如【沁園春】、【水調歌頭】等,就不一一列舉了。

全文小結:

1- 宋詞裡的詞牌,其中很多對題材是有針對性的;

2- 而對題材針對性極強的詞牌,則只適合寫某類題材;

3- 某些詞牌雖最適合寫某類題詞,但在高手筆下,也可寫其它題材;

4- 而真正的高手,則會根據敵人(題材)的不同,而選擇最順手的兵器(詞牌),絕不莽撞,如喜歡寫婉約柔情的李清照,還有喜歡寫肉麻香艷的柳永,都沒填過【滿江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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