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臨江仙】這個詞牌
說起【臨江仙】這個詞牌，總讓人想到《三國》的開篇詩：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開篇詩正是一首《臨江仙》，它的作者是明朝正德年間的楊慎。此人詩文皆能，雜作不下百種，包括長篇彈唱《二十一史彈詞》，這首《臨江仙》就是他寫的彈唱《說秦漢》中的開場詞。
又過了百餘年，到了明崇禎年間，出了位評論家叫毛宗崗，此人跟他爹毛綸一起點評了《三國》，居然把楊慎這首《臨江仙》借來做了《三國》的開篇詩，這首詞從此名揚天下。究竟是詞為《三國》生色，還是《三國》為詞揚名，現已很難說清，假如把《三國》比作古樹，那這首詞就是樹的連根兒之藤，再難分開。
俺平素習讀網人詞作，最厭強追雅辭者，美其名為鍊字，實則故作堆砌，於是愴蝶嬌鳳滿眼，瘦夢肥愁遍地，唯不知全篇所詠何物。再讀楊慎這首詞，可有一句病雕妄琢？詞句皆雅俗共知，漁樵讀來亦不吃力，卻詩情盎然，餘韻無窮。其實作詩填詞最忌把好好的一句話，說得酸牙澀舌，別彆扭扭。請看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多麼的通順易懂，多麼的韻味無窮！【臨江仙】這個詞牌有三格。
格一：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韻A）。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韻A）。
此格最有趣一首詞作是歐陽修的：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鈎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 注意啦：此格上下片第四句均比上面楊慎做作各少一字。
大家知道，宋代是有官妓風尚的，在蘇軾、歐陽修們的詞中頗見鱗爪。話說一次群官宴集，唯歐陽修和某官妓遲遲未到，等到了一問才知：那官妓的金釵不見了，因系官家供給之物，例當賠償。首席官道：“若歐陽大人以金釵為題填詞一首，可以免償！”於是歐陽修樂不得地填了上面那首【臨江仙】，詞很美，不是嗎？
格二：
中仄中平平仄，中平中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A）。
中平平仄仄，中仄仄平平（韻A）。
中仄中平平仄，中平中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A）。
中平平仄仄，中仄仄平平（韻A）。
此格有晏幾道的詞頗得後人的好評：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 注意啦：此格上下片第一句比楊慎所作各少一字。
格三：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A）。
中平平仄仄，中仄仄平平（韻A）。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A）。
中平平仄仄，中仄仄平平（韻A）。
--- 上面楊慎那首詞即採用此格。
此格最為詞人所愛，佳作頗多。除了上面楊慎那首之外，蘇東坡還有一首，最是風趣灑脫：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此詞也是文字通俗易懂，卻暗含雅趣，故事很明了：飲酒半夜歸來，看門的小童睡個不醒，門都敲不開。作者乾脆站到江邊聽東去的水聲，這一聽可不要緊，感慨了：為了這五斗米折腰，還丫不如就手坐個小船到江河湖海中尋找龍女去呢。幸虧江邊恰好沒船，否則蘇軾的傳記得重寫了。
蘇軾的妹夫秦觀也填過一首《臨江仙》：
千里瀟湘挼藍浦，蘭橈昔日曾經。月亮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檣情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 注意到了沒有，詩人出了名奏是有脾氣：秦觀這首上片按第三格，下片卻按第二格！兩條腿不一般長，啥玩意麼？俺奏是不給他算“第四格”，愛咋咋地。
詞中最後兩句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頗為有名。文革風雲人物江青的名字就是因傾慕這句得來，她自己還寫過一首：
江上有奇峰，鎖在雲霧中。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可為佐證。須說明的是：“江上數峰青”句是唐代詩人錢起首創，見他所作之《省試湘靈鼓瑟》：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縱觀【臨江仙】這三格，第一、二格分別比第三格減了兩個字。（不過最後秦觀那首隻在下闋減了一個字，成了“鐵拐李”，卻沒人模仿他，故不能算第四格。曾有好事者，給他“補”了一個字，成了“獨倚危檣情悄悄”，卻是好心辦壞事，遠沒有“鐵拐李”好玩兒，呵呵）個見以為，第三格頗適合流暢自然、豪邁感嘆的格調。非用它來寫淒傷委婉，若運筆得體，也可得清秀靚麗的藝術效果，因為這個詞牌就是從唐教坊吟唱水仙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