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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讀袁世凱詩
送交者: 高伐林 2013年06月20日16:17:02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歷史人物中,詩寫得像袁世凱這樣有氣派又有味道的,並不多見。詩作多在他隱居時寫下,身在鄉間,貌似閒雲野鶴;實際上心系朝廷,時刻關注着京城風吹草動——這些詩句剛柔相濟,綿里藏針,他環顧宇內,面對南北之間各種力量的對比,分明已經感覺到改天換地的時機就要到來


  老高按:凡有舊學根柢的政治人物,多能吟幾句詩。記得“文革”前報刊上常常發表朱德、董必武、吳玉章、徐特立、葉劍英、陳毅等革命元老們的詩詞,雖然自己似懂非懂,但也能從字裡行間感覺到,董老吳老等人的詩,四平八穩,陳詞濫調,讀來味同嚼蠟;倒是陳毅的詩,不僅產量多,而且豪放生猛,形象鮮明,像《梅嶺三章》中“此去泉台集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他的那一大組《贛南遊擊詞》中諸如“天將午,飢腸響如鼓”之類,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那時我也迷毛澤東的詩詞,每一首都能倒背如流。儘管也朦朦朧朧感覺其中有些詩詞的意境實在膚淺平庸,有些句子相當生硬拙劣,但真正品出其總體水平不高,還是後來有機會讀了大量古典詩詞之後,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裡所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啊。當然,像毛澤東這樣的領袖,畢竟具有不凡的見識、雄心和胸襟,在詩中有所流露,與平常詩人還是很不一樣。不過,當他想細細推敲打磨時,往往斧鑿痕跡過重;倒是他不拘一格,脫口而出時,反而偶爾會有佳句。
  二十世紀的政治人物中,汪精衛的詩作造詣之高,是有公論的,從他的同代人如柳亞子到今天余英時等許多詩人學者,早讚賞備至。我知道袁世凱也寫過詩,但我過去讀到的都是孤立的詩篇,所以一直印象不深。直到今天,讀到《中華讀書報》上一篇對袁氏的長長的詩評,才對袁世凱詩作的全貌,有了大致的了解,從文中所引用的他的不少詩看,此公對寫詩真下了不少功夫,有感而發,讓人頗感受到沉雄頓挫、深邃厚重。
  下面就轉貼這篇文章。其中介紹,作者高有鵬曾寫過長篇歷史小說《袁世凱》,在小說中還曾設身處地,模擬寫出袁世凱可能寫出的詩篇,可見對袁世凱的內心世界和文學造詣投入過不少心力。


詩人袁世凱

高有鵬,《中華讀書報》2013年6月5日

  歷史人物中,詩歌寫得像袁世凱這樣有氣派又有味道的,並不多見。雖然他也曾隱居,但他既不是陶淵明,也不是姜子牙,更不像屈原那樣高唱“路漫漫其修遠兮”。他身在鄉間,貌似閒雲野鶴,實際上心系朝廷,時刻關注着時局,關注着北京的風吹草動。他的詩歌應該有裝模作樣。即使如此,他也是一個不同凡響的詩人。
  關於袁世凱的詩歌作品,由於種種原因,現在保存的並不多。袁世凱的詩主要為其在當年因“足疾”養疴洹上時所作,細數來,有三種。一種是其子袁克文所整理的《圭塘倡和詩》(又稱《圭堂唱和集》),由袁克文於袁世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時書寫影印。一種是袁克文整理的《洹村逸興》,乃袁世凱手書詩稿。二者互有重複,但是,詩文本身不錯。還有一種是傳抄於鄉間,未有明確標誌,即帶有傳說性質的版本。筆者曾經創作長篇歷史小說《袁世凱》,在作品中設身處地,寫了袁世凱可能寫出的詩篇,此應當屬於第三種情況。
  袁世凱的詩歌剛柔相濟,綿里藏針,氣象非凡,透過那些語句,可以感受到他從未忘懷自己的抱負,他是一個不屈服的人。
  限於篇幅,本文僅從《洹村逸興》中選擇若干首與讀者分享。洹村,即洹上。逸興,即閒來有興致吟誦風花雪月,回味歷史,咀嚼世事與人生。
  這些詩歌從題目上看都平平淡淡,細讀起來,原來也不乏厚重與深刻,有許多地方頗有一些哲理。諸如其中對歷史典故的引用、借用,所傳達的信息並不是那樣簡單。
  袁世凱的詩歌寫得頗有滋味,比起許多專業作家來也並不差。事實勝於雄辯,我們還是讀着說吧。

  贈庸庵友人七律二首(《圭塘倡和詩》作《寄陳筱石制軍二首》)·其一

  武衛同袍憶十年,
  光陰變幻若雲煙。
  敏中早已推留守,
  彥博真堪代鎮邊。
  笑我驅車循覆轍,
  願公決策著先鞭。
  傳聞鳳閣方虛席,
  那許西湖理釣船。

  這裡是借當年陳筱石與武衛軍故事述說現實。
  袁世凱與陳筱石曾經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當年,小站練兵,袁世凱被人告發,朝廷派榮祿與兵部主事陳筱石來軍營中調查。陳筱石在關鍵時候在榮祿門前為袁世凱說話,為其辯解和開脫。袁世凱對他一直心存感激,如今作詩贈送,更顯親切。
  史稱,陳筱石,一名陳小石,字夔龍,貴州息烽人,丙戌進士,授兵部主事,歷官至順天府府丞,陟府尹,外任河南布政使,移江蘇布政使,擢河南巡撫,再調江蘇巡撫,晉四川總督,未之官,移湖廣總督,後端方褫職,調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著有《庸庵詩集》。當年,即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袁世凱接替李鴻章出任直隸總督。而袁寫此詩時,陳筱石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所以人稱此詩為袁世凱作為前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對後任的寄語。這是有道理的。
  “武衛同袍”句,強調當年同袍即兄弟般的深情厚誼。“憶十年”,即相依十年,同為武衛軍的歲月,激起袁世凱的舊日情懷,點燃了他對當年激情燃燒歲月的懷念。
  小站練兵,即編練新建陸軍,是袁世凱一生的重大業績。當年,袁世凱眾望所歸,在天津小站練兵,有新建陸軍一萬之眾,聲勢咄咄逼人。很快慈禧收攏天下兵權,讓榮祿組織全國武裝力量為武衛軍。武衛軍以榮祿為中軍,駐守在京郊,保衛北京,然後有前軍、後軍、左軍、右軍,護衛成圈形:前軍聶士成,駐守蘆台(天津);後軍董福祥,駐守薊州與通州;左軍宋慶,駐守山海關;右軍袁世凱,駐守天津小站。“武衛同袍憶十年”即是對這一段歷史的回憶。袁世凱回想起武衛軍五支部隊的命運,庚子事變的時候,自己的右軍因為開赴山東,而避免了與八國聯軍直接交鋒,沒有像其他四支部隊一樣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從而保全了實力。這時刻,他念及同袍十年的風風雨雨,心中如何不激起波浪!應該說,他對此是會暗暗慶幸不已的。
  “光陰變幻若雲煙”則有兩種重要含義:一是對自己當年人生選擇的認同,激勵自我,增強自信心;一是對朋友的期許,在事實上是情感上的接近與友誼的增固,為來日聚攏人心、眾志成城做準備。
  袁世凱的兵是現代武器武裝起來的,他們的步伐如此整齊!接着,袁世凱列舉了宋代向敏中與文彥博兩位歷史人物,意在以此比陳筱石,對陳筱石寄予厚望。向敏中、文彥博“留守”、“鎮邊”,也是陳筱石擔當的喻指,其真實之意在何處,當一目了然。
  從這裡可以看出袁世凱對陳筱石的期許,也可以看出其內心深處的包藏。“笑我驅車循覆轍,願公決策著先鞭”的意思就更明確了。顯然是等待之意,等待東山再起。
  “傳聞鳳閣方虛席”,意義更深遠。
  鳳閣是什麼?此乃紫微斗數星曜之一,亦指華麗的樓閣,歷史上多指皇宮內的樓閣,另外還是唐官署名,指中書省。鳳閣的最高長官稱內史,即中書省最高長官中書令。史載,唐初中書令為正三品,大曆年間(766~779)升至正二品。中書省主要負責秉承皇帝旨意起草詔敕。三省之中,中書取旨,門下封駁,尚書奉而行之。鳳閣的權力很大,相當於宰相。
  “西湖理釣船”語出唐代詩人徐夤的《門外閒田數畝長有泉源因築直堤分為兩沼》:“左右澄漪小檻前,直堤高築古平川。十分春水雙檐影,一片秋空兩月懸。前岸好山搖細浪,夾門嘉樹合晴煙。坐來暗起江湖思,速問溪翁買釣船。”“買釣船”意在沉湎於山水間。隱居,就是隱藏。這裡決不是簡單的不合作,也不是什麼淡泊名利。
  政治家的隱藏是有條件的,如猛虎等待縱身。袁世凱意在重新收拾河山,用詩歌述說着自我,又在表白中隱藏着自己。

  贈庸庵友人七律二首·其二

  北門鎖鑰寄良臣,
  滄海無波萬國賓。
  湘鄂山川謳未已,
  幽燕壁壘喜從新。
  鳴春一鶚方求侶,
  點水群蜂漫趁人。
  旭日懸空光宇宙,
  勸君且莫愛鱸蓴。

  這明顯與前一首不同。
  “北門鎖鑰寄良臣”,是對陳筱石的高看。陳筱石身擔重任,與歷史上的寇準可以相比。北門,一指北方邊地,一指翰林學士,唐宋時學士院在禁中北門,因以為學士院的代稱,這裡借指北部的邊防要地和重鎮。《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有:“杞子自鄭使告於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宋史·寇準傳》說:“主上以朝廷無事,北門鎖鑰,非准不可。”寇準在當年宋真宗北伐中具有特殊作用,他逼迫皇帝過河而促使抗遼戰士群情激奮,從而大敗敵軍。袁世凱給陳筱石戴的高帽子既明亮又恰切,不信他陳筱石不將自己引以為知己。
  “湘鄂”、“幽燕”,一南一北,都是在述說時局。袁世凱耳邊傳來的四面八方一片嘈雜,他不會無動於衷。此時的袁世凱正與北方的北洋舊部和南方的革命黨密切來往,他把天下的安穩責任攪和在對陳筱石的稱讚中,這又如何不是對天下的洞察呢?
  繼而,他用“鳴春一鶚”、“點水群蜂”鋪陳一種情景,極力勸陳筱石應該有作為。然後,他用“鱸蓴”的典故表達自己的希望。
  “鱸蓴”語出劉義慶《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張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後因以“思鱸蓴”喻思鄉歸隱。唐代鄭谷有《舟行》詩:“季鷹可是思鱸膾,引退知時自古難。”宋陸游有《自小雲頂上雲頂寺》詩曰:“故鄉歸去來,歲晚思鱸蓴。”“思鱸蓴”亦作“思鱸膾”。清李漁《比目魚·肥遁》中說:“昔人思鱸蓴而歸隱,鱸魚乃隱逸之兆,這等看來,我和你一世安閒了。”其意在於鼓勵陳筱石,也是在給朝廷看自己的心跡坦坦蕩蕩,絕無半點被貶出的怨言。
  陳筱石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家未必是投石問路,或未必結交眼前正倒霉的袁世凱為自己留下什麼後路,一切都是平常的交往。所以,袁世凱不能不做寄語以贈,以示鄭重、尊重、敬重。他要做出一個姿態,讓天下人看自己的舉止風範。
  這兩首詩都是“寄”給陳筱石的,是感激當年搭救之作。既然是“寄”,就明明白白寄送一片深情,同時,又表達自己的期望。袁世凱不忘舊情,所以對陳筱石讚揚有加。

  登樓

  樓小能容膝,
  高檐老樹齊。
  開軒平北斗,
  翻覺太行低。

  高人一籌,所以鶴立雞群;居高臨下,所以為人仰視。人人都有故作高深的機會,就是看你如何表演。這是古代官場的規矩。
  這裡,袁世凱似乎在述說自己的無奈,一方面表現“樓小能容膝”的得過且過,一方面表現“高檐老樹齊”的曠達,不是自嘲,也不是失意與茫然。他有多少心結,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就是城府,就是心機,就是“侯門深似海”的隱秘。
  “小”、“高”、“平”、“低”,在詩歌中的出現體現出不同的氣象,勾畫出層層疊疊的世界。這絕對是不俗的追求。我們不應該因為袁世凱的名聲不佳,而無視這些非凡的內容。人人皆可成為聖賢,人人也皆可成為魔鬼,而在聖賢與魔鬼之間,什麼是公正的標準呢?
  登高望遠,高瞻遠矚。袁世凱終於忍不住歌唱出“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這是一種豪邁的氣概,也是一種雄偉的情懷。此時的袁世凱環顧宇內,面對南北之間各種力量的對比,分明已經感覺到改天換地的時機就要到來。這是袁世凱詩作中少見的佳作。
  天文即人文,五行即世界。北斗、太行,各有所指,各有其位。袁世凱的眼前有兩幅風景畫,一幅是北方天空明亮的北斗星,一幅是茫茫神州大地上的太行山。所以,在袁世凱看來天下盡低。
  天上連着人間。北斗意味着皇權,意味着袁世凱念念不忘的朝廷。此時的袁世凱敢於蔑視他們,源自於他從四面八方得到的情報。

  病足·其一

  採藥入名山,
  愧余非健步。
  良醫不可求,
  莫使庸夫誤。

  其二

  行人跛而登,
  曾惹齊宮笑。
  扶病樂觀魚,
  漁翁莫相誚。

  《病足》兩首詩在袁世凱的詩歌中占有獨特的地位。所謂“病足”,既是清政府驅逐袁世凱出朝廷的理由,也是他後來推辭的重要藉口。在此之前,袁世凱確實患過足疾,有幾種傳說,或者說是行路不慎,或者說是遭慈禧太后訓斥而驚嚇所致,或者說是其他原因。無論如何,足疾是事實。“其一”中,他說自己“採藥入名山,愧余非健步”,應該指他輾轉於衛輝、輝縣的雲夢山、百泉山一帶登山,在山野中領略大自然的風光的感受。而其稱“良醫不可求,莫使庸夫誤”,當是牢騷與憤懣的表達。此處的“良醫”其實是指自己的理想抱負,而“庸夫”則應該指逼迫自己離開政治舞台的那些人。他看不慣那些碌碌無為的庸才占據高位,這是很正常的心理。
  “其二”中,他轉而寫“行人跛而登,曾惹齊宮笑”,用了“齊宮”的典故,應該是別有用意。此語應該出自《東周列國志》第九回“齊侯送文姜婚魯”,中有齊襄公與文姜於齊宮淫亂的故事。唐代溫庭筠有《齊宮》詩描述道:“白馬雜金飾,言從雕輦回。粉香隨笑度,鬢態伴愁來。遠水斜如剪,青莎綠似裁。所恨章華日,冉冉下層台。”或許這裡的齊宮是泛指那些淺薄之徒對袁世凱的嘲弄,表明袁世凱對“病足”遭黜事件的憤懣之情。其後兩句中,“觀魚”借用《莊子·秋水》中的一個典故:“莊子與惠子(惠施)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這是一個哲學命題,是對物我與心我關係的解讀與探索,也是後世中國文化研究心知問題的一個傳說。袁世凱借用的本意不會是如此簡單,而應該具有“我在山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看我”這樣的意蘊吧。所謂“漁翁莫相誚”的底里,仍然以“病”為鋪墊,帶有許多自嘲和不屑。
  袁世凱病足應該說是有原因的。以他宣統元年正月十五日(1909年2月5日)與弟弟袁世勛的信為證:

  海觀仁弟中丞節下:
  正深馳跂,猥奉瑤章。眷注殷殷,曷任感荷。就維經猷丕煥,動定多綏,式孚臆頌。
  兄自去年秋間忽患腿疼,不良於行,曾經請假兩旬,只以樞垣職任繁重,不得不銷假,力疾從公,入直必須人扶掖。臘月,疾益增劇,仰蒙朝廷體恤,放歸養疴。聖恩高厚,莫名欽感。
  比來寄居衛輝,調治宿恙。春光漸盛,將與田夫野老講求農桑種植之學,優遊林下,終此餘年,皆出自天家所賜也。夙承知愛,敢布區區。顓復。敬請
  春安。惟希
  荃察。不備。
  愚兄世凱頓首正月十五日

  從來憤怒出詩人。袁世凱被逐出朝廷,作為政治人物,這是他最大的損失。所以,其大部分詩作出自因“病足”而生發的許多不愉快的日子裡,這才自然。袁世凱身在洹上,心系朝廷,不是他不敢像人家屈原那樣高歌自己滿腹的牢騷,而可以委屈了自己,其實都是矛盾心理的表現。一方面,他確實可以感覺到宦海沉浮中身心的疲憊,與老莊的退讓無為、順其自然思想作情感上的呼應;另一方面,他應該懷恨在心,他絕對不認輸!這,就是政治風雲人物的規則。

  和王介艇中丞遊園原韻  (《圭塘倡和詩》作《和王介艇丈游養壽園韻》)

  乍賦歸來句,
  林棲舊雨存。
  卅年醒塵夢,
  半畝辟荒園。
  雕倦青雲路,
  魚浮綠水源。
  漳洹猶覺淺,
  何處問江村。

  這首詩屬於應和之作,遊園後抒發雅興,寫給一位叫王介艇的人。王介艇就是王廉,是開封人,早年與袁保恆有來往,當年在直隸布政使任上被革職,袁世凱曾經幫助過他,為他奏請復職。他革職後也居住在彰德,與袁世凱過從甚密。袁世凱對他很尊敬,所以稱為“王介艇丈”。中丞的官職無所謂,王介艇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袁世凱給他寫的詩中所蘊藏的情意意味深長。
  袁世凱開題即述“乍賦歸來句,林棲舊雨存”,“歸來”是何意?舊有許多歸去來兮的歌唱,是述說才堪大用而未見用的牢騷,而本詩不是這番意思。“舊雨”,比喻老朋友。杜甫《秋述》中有“臥病長安旅次,多雨”,“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的句子,後人就把“舊”和“雨”聯繫起來,用作老朋友講。也正是圭塘主人許有壬在《摸魚子·和明初韻》詞中歌唱的:“他鄉故里都休較,舊雨不如今雨。”他所述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卅年醒塵夢,半畝辟荒園”所表達的更明了。進而,他嘆息“雕倦青雲路,魚浮綠水源”,貌似心懶意倦,只做陶淵明筆下的那種清高的隱士,忽然來了一句“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便形成峰迴路轉之勢。“青雲”一詞,如揚雄《解嘲》所解釋“當途者升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指社會政治漩渦中的仕途。袁世凱果真無意於此嗎?“倦”也只是累,並不是心灰意懶,而是在經營、整頓、韜光養晦!“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便是真情表白。
  漳洹水淺,“江村”何意?
  在我國古代詩歌中,江村的含義多與歸隱相近。如杜甫《江村》道:“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 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 稚子敲針作釣鈎。但有故人供祿米, 微軀此外更何求。”此寫無所求之樂,其實更在意於“故人供祿米”,此即社會政治風雲中退求寂寞而樂的自身定位。寫江村者,不僅杜甫,還有孟浩然《夜歸鹿門歌》:“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岩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獨來去。”這裡的江村不同於杜甫筆下的江村,它是村野,是田園,與歸隱相近。那麼,袁世凱是在述說自己無意於仕途嗎?作為一個政治家,這一切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但是,這既不是裝瘋賣傻,也不是矯揉造作,而應該說有所指,有所圖。塾師畢竟是教育自己家兒女的特殊人物,得罪不得,但也用不着巴結。這兩個塾師的身份不同於陳筱石他們,所以,袁世凱的心就不必揪那麼緊,處處設防。即使如此,袁世凱也不能太張狂。他用盡力氣隱藏自己,一再表白自己退卻、歸隱之意。其實,他越是隱藏得深,越是顯得不能忘卻。
  如同許多政治家或政治人物善於掩飾一樣,袁世凱骨子裡充滿對載灃他們驅逐自己出朝廷的極大仇恨。同時,他決不會坐以待斃,也不會守株待兔。他時刻準備着出擊,準備在合適的時候,一舉擊潰他的敵人。後來的許多事情證明了這些。

  和馨庵都轉元韻(《圭塘倡和詩》作《次張馨庵都轉賦懷見示韻》)

  人生難得到仙洲,
  咫尺桃源任我求。
  白首論交思鮑叔,
  赤松未遇愧留侯。
  遠天風雨三春老,
  大地江河幾派流。
  日暮浮雲君莫問,
  願問強飯似初不?

  馨庵是袁世凱表弟張鎮芳的字。張鎮芳(1863~1933),字馨庵,號芝圃,項城老城閻樓村人,光緒進士。他們兩人青少年時代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後來,張鎮芳在光緒皇帝和慈禧外逃時曾經“救駕有功”,受到朝廷重用。袁世凱也曾推薦過這位表弟做直隸總督。此時的局勢大變,張鎮芳與其詩歌相和,這與袁世凱跟其他人的交往就明顯不一樣了。
  袁世凱開篇便說“人生難得到仙洲”。“仙洲”指人生夢想。此語出自唐代詩人貫休《上顧大夫》:“碧海漾仙洲,驪珠外無寶。一岳倚青冥,群山盡如草。君侯聖朝瑞,動只關玄造。誰雲倚天劍,含霜在懷抱。誰雲青雲險,門前是平道。洪民亦何幸,里巷清如掃。至化無經綸,至神無祝禱。即應炳文柄,孤平去浩浩。即應調鼎味,比屋堪封保。野人慕正化,來自海邊島。經傳髻里珠,詩學池中藻。閉門十餘載,庭杉共枯槁。今朝投至鑒,得不傾肝腦。斯文如未精,歸山更探討。”自然,“咫尺桃源任我求”,“桃源”出自陶淵明《桃花源記》。此與仙洲之意相近,都是躲避現實,述說夢想。或者說,此意更接近於王維《桃源行》的“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句。緊接着,詩人轉過話題,吟唱道“白首論交思鮑叔,赤松未遇愧留侯”。“鮑叔”,即鮑叔牙;“赤松”,又作“赤誦”,即赤松子。《國語·齊語》載,(齊國)桓公自莒反於齊,使鮑叔為宰,辭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於臣,使不凍餒,則是君之賜也。若必治國家者,則非臣之所能也。若必治國家者,則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寬惠柔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於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法於四方,弗若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淮南子·齊俗》云:今夫王喬、赤誦子,吹嘔呼吸,吐故納新,遺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雲天。高誘注曰:赤誦子,上谷人也,病厲入山,尋引輕舉。《列仙傳》稱赤松子神農時雨師也,服水玉以教神農,能入火自燒,往往至崑崙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時復為雨師,今之雨師本是焉。《太平廣記》記述墨子世事已可知,榮位非常保,將委流俗,以從赤松子游耳。《史記·留侯世家》記張良在輔助劉邦建立政權後,功成身退,對漢高祖說“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即指此意。如果我們結合後來袁世凱在民國初年對張鎮芳的厚愛來看這一首詩,其實可以看到這裡所蘊藏的一種期待,即袁世凱把張鎮芳比做鮑叔與張良這樣的賢人,寄以厚望。
  這與袁世凱對兩位塾師的語氣有很大不同。他把張鎮芳看做戰友,而這樣的戰友同樣需要掩飾,用赤松子神仙故事作比。最後一句“日暮浮雲君莫問,願問強飯似初不”便解開所有謎團。
  “日暮浮雲”所表達的是哀愁和悲涼,古人遭遇貶黜,對日暮浮雲有特殊的感受。袁世凱向張鎮芳傾訴的是委屈和憤恨。崔顥《黃鶴樓》唱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顧況《宜城放琴客歌》亦唱:“新妍籠裙雲母光,朱弦綠水喧洞房。忽聞斗酒初決絕,日暮浮雲古離別。”
  “強飯似初不”,此語出自著名的廉頗藺相如故事。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唱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袁世凱的“願問強飯似初不”,意思很清楚。他在表達他的願望與決心。
  袁世凱與張鎮芳情誼非同一般,堪稱手足。後來,辛亥革命的炮火震撼神州大地的非常時刻,他們兄弟兩人書信來往中詳細論及如何應對朝廷的召喚。如其宣統三年八月廿七日(1911年10月18日)的《復張鎮芳函》:

  馨庵老弟大人閣下:
  頃奉手書,具悉一一。此次變起倉猝,武漢已失。承澤手書交斗瞻送彰,傳述當扆語,意極懇摯。兄斷不能辭。昨已具折謝恩。惟瀝陳病狀,雲急切恐難就道,並須一面妥籌布置等語。另又開具節略八條,大意謂無兵無餉,赤手空拳,何能辦事。擬就直隸續備、後備軍調集萬餘人,編練二十四五營,帶往湖北,以備剿撫之用。又擬請度支部先籌撥三四百萬金備作軍餉及各項急需。並請軍咨府、陸軍部不可繩以文法,遙為牽制等語。此項節略已交斗瞻帶京面呈承澤。如各事照辦,兄自當力疾一行。
  前夕午樓過彰晤談,興致頗為踴躍。北路去軍皆由伊統轄,兄僅有會同調遣之權,恐多推諉。鄂軍全變,各路援軍極少,非自成一軍,不足濟事。想卓見必以為然也。
  連日事務蝟集,不克詳細作書,用撮舉大略奉告,以慰雅系。匆復。祗請
  勛安。
  愚兄袁世凱頓首八月廿七日

  袁世凱的詩是以其胸懷天下為條件和背景的。如其歌唱“遠天風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幾派流”,這與“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等詩句一樣,我曾經懷疑是否是袁世凱的親筆,而白紙黑字,分明就是他親筆書寫。
  無論他一生有多少敗筆,而此詩句卻不乏精彩:

  九月肅霜(斷句)

  重門驚蟋蟀,
  萬瓦冷鴛鴦。
  (袁克定跋:先公從戎前應貢舉,帖詩題為九月肅霜,有句云云,見者驚奇。)

  這兩句寫秋色、秋景、秋情,與當年黃巢造反,高喊“我花開後百花殺”有相同之處。當年,袁世凱科考落第,此詩記述心中悲苦。
  蟋蟀與鴛鴦都是秋後的蟲禽,在袁世凱的筆下一“驚”一“冷”,是其心態之表現。其中“重門”、“萬瓦”相對,流露出一種氣派。一個“萬”字,寫活了霜天。如袁克定所述,此為“從戎前應貢舉”之“帖詩”,其失意與蒼涼可想而知。而其稱“見者驚奇”,未必如此。其後來以皇子自居,所作所為,總是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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