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道，雪豆屠蛛脫逃。行蘆泊中，難辨東西。再行，左右蘆密如牆，似曾相識，嘆道：“今番真迷路也。”不覺過午，托懷錶於掌，循指南針直行，卻臨寒水，過午始繞彼岸，復視指南針，竟偏入西南。口愈燥渴，抱長銃坐岸邊，恐接霜濕火藥，擦拭幾過，又見袍靴皆濕。陡聞長吟：

“龍尚幼，掛雲無角；天地人，一以貫之。”

雪豆聞而大驚，此非己之字謎乎？作於蛇王元年。遂強起覓其人，卻橫銃於腰畔。忽又聞笑語曰：

“何警若臨寇？一朝入網，即謂世人皆妖耶？”

俄一夫人轉蘆牆而出，可三十餘，素裝，背麻囊，手握彈弓，貌甚端雅。雪豆惕容始懈，曰：

“驚弓之人，還望見諒。”
“得無遇蛛精乎？”
“然，幸有此銃，否則賤命休矣。”

夫人聞言色異，又曰：

“幸得無恙，子真吉人也。今欲何往？寒舍不遠，得供清茶一杯，再遣家人引歸路如何？”

雪豆疲憊已甚，從之。曲徑穿蘆塘數轉，見土屋七八間，挖丘而建，入，廳階鮮潔，藤廊花檐，全別屋外蕭索秋色。甫分賓主，雪豆問曰：

“夫人何知在下字謎也？”
“龍鄉佳作傳京師，吾有遠侄寓京，故知。”

雪豆遂不疑。茶至，謙遜已，佯慢品，又即入喉。夫人斜窺，遮袖而笑。頓覺茶香透胸，暢如浮雲，暈沉睡去。漂浮既遠，見雲端立青衣女，面如淨月，梳沖天髻，耳掛銀環，眉橫怒刃，目凝恨冰，軀生八臂，露玉齒，俯攫而來。雪豆卻不知懼，女近身漸變，卻見小青舒雙臂摟頸長呼：“雪豆！吾甚念汝！”雪豆忽憶盤山遇蛇之險，大怖，一時頓醒。四顧香榭麗舍皆無，身縛柱上，不得動。聽夫人怒目問曰：

“曹雪豆，吾家與爾無仇，何敢殺吾兒？”
“吾未殺汝子！”
“汝昨夜所殺之蛛，即無兒也！”夫人言已大泣。

雪豆始驚，何七十老兒，有少艾之母也？忽戶外急履奔入，青衣素面，怒眉恨目，正夢中八臂女也。見雪豆大怒，雙目泛紅。哮曰：“汝！曹家雪豆！何敢逕殺我兄！？”雪豆自料必死，不覺坦然，知為蛛妹也，嘲之曰：

“蕞爾妖物，殺又何妨？若早知，當攜鷹犬至，掃汝等巢穴。”

蜘女聞言暴起，牙銳如鈎，待齧左頸，夫人舒手遮攔，袍袖已裂。蛛女問曰：“不殺何待？”

“留祭汝兄可也。”

雪豆醒，見前有高燭，焚香半盡，夫人側坐，蛛女着雪衣立於側。知為祭壇，料死時近矣。夫人起，土壁伏白蠍，大過琵琶，伸手取之，撫其背咒之，現玉石琵琶，復坐，輕調商羽，彈曰：

“喜雁貪杯害汝身，當年有誓不食人。魂飛天外當知悔，秋殺過後又生春。”

雪豆聞聽，亦生感嘆。夫人駐弦大哭。蛛女相抱勸慰，夫人再彈，此番卻是《琵琶行》，聽他彈道：

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雪豆垂淚，想她必經滄桑，今已無子，若欺於豪強，母女如何拋頭面與爭也？乃大聲請曰：

“夫人！雪豆非畏死之輩，容死前暢彈一曲而無憾矣！”

蛛女蔑道：“汝腌臢行子，竟言會彈？可容我笑煞乎？”夫人聞言止之。命去綁與坐，授琵琶令彈。雪豆撫玉琵琶細視，晶瑩剔透，並無瑕疵。乃中心一划，如裂江河，繼徐徐彈出。夫人合神細聽，《十面埋伏》也，調寄【鶯啼序】。聽雪豆彈道：

纖纖楚腰映柳，似瑤凰小倦。 問明月：天下英雄，叱咤誰可為伴？ 繡新懶，東方未曉，霜風掃葉鳴雙劍。 笑揚眉，高髻朱唇，待君來看。 馬嘯村頭，凜凜氣宇，是重瞳好漢。 驀回首，瞥見嬌娃，卻非俗世鶯燕。 黛含羞，春嵐掩袖；韻藏雅，寒香傳暖。 自今宵，風雨同騎，死生相眷。 曾惜虎帳，錯劃鴻溝，警琴嘆醉眼。 睡夢裡，寇出蜀道，悔料當初； 展旆依偎，幾番征戰？ 嬌聲問令，麾兵垓下，烏騅遙望愁長戟， 力拔山，竟惹蒼天憚。 烏江有恨，紅顏此去何歸？血魂濺草難喚。 一枝紫色，漠對俗心，最顯俠女膽。 任亂世、清濁無主，喜怒皆錢； 蓓蕾常馨，穢塵難染。 奇花羨盡，紛紛朝代，千年清骨揚碧葉， 望江東、猶記初春戀。 長歌聽叫虞兮，淚又傾盆，浪掀舊岸。

曲罷，母女大驚。不意雪豆強梁性情，亦喜弄聲。原來京城劉公子擅琵琶，家傳《十面埋伏》秘譜，雪豆與交厚，竟得薰染。

享畢當祭，推雪豆至靈前，母女皆不忍殺，乃令其自死。丘北有陰溝，夫人作法，一時生冰成牆，囚雪豆於內，置乾薪供夜臥，不數日即凍餒斃爾。臨行，蛛女曰：

“曹雪豆，我有一謎，汝若能解，或能逃生：秋刈禾空，一人難從。佩刀遠望，水復山重。”

月又逼臨，風正刺骨，雪豆細思良久，猶未能解。長嘆道：

“龍鄉的各位鄉親啊，誰能發個易妹告訴俺謎底？否則俺真得凍死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