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中國
[東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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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中國

　　了解一個城市有千百個切入點，我所說的只是其中之一。

　　每天一早（有時是中午或是下午），我從租住的斗室出來，步行一刻鐘，走到那個叫靜安莊的車站——現在，人們都願意叫它國展站。在它的旁邊，就是這個城市最大、最繁忙的展覽場所——中國國際展覽中心，那幾個清瘦而遒勁的大字為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親筆題寫。幾乎每周，這裡都要舉行一兩場大型活動，來自中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參展商以及他們的車輛、將附近的道路擠得水瀉不通。但更為壯觀的景象是每隔一個月左右的招聘會，數以萬計的年輕人從各地蜂擁而來，他們穿着劣質的西裝、手捧裝訂精美的個人簡歷，過於火爆的場面使他們稚氣的臉上掛滿了焦慮——他們是如此急迫地想在市場經濟的巨輪中尋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

　　有多輛公交車可以將我帶往目的地，通常，我選擇最早到來的一輛。幾乎所有時刻，車廂里都擁擠不堪，並隨着季節的變化，散發出質感不同的難聞氣味。我的同行者，有着裝散漫卻前衛的年輕男女，一路上搖頭晃腦聽着新鮮出爐的MP3；有舉止誇張的業務員，為着一樁即將崩盤的生意在人們耳邊大聲地講着電話；還有許多一眼看不出身份的人們，在汽車開上三元橋的時候，總會對這條路上糟糕的交通狀況抱怨不休，那架勢意味着，他們的時間非常寶貴，這路上的耽擱簡直就是謀殺。他們顯然未曾聽過偉大的經濟學家的告誡：糟糕的交通正預示着一個城市的繁榮。

　　過了三元橋，這通衢大道上最糟糕的瓶頸，嘠嘠作響的公交車將我們載上一條驕傲之路——東三環路，它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之一。不要奇怪，我的同行者沒有一個人對街道兩旁的景物感到興趣，他們每天在這條街上來回，一邊是工作，一邊連着家庭，兩者的壓力早已使他們習慣在來回的路上面無表情，但是，假如你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外省人，請和我一起，兩眼望向窗外，享受這一段短暫的旅程。

　　新建的微軟大廈在馬路的東邊，那一串世界知名的英文字母顯示了一座大樓的份量，它使得旁邊的京信大廈黯然失色，儘管它占據了更有利的位置、還有着身高上的優勢；希爾頓飯店在它們南邊100米處，它是這一路上數不清的高檔酒店的第一座，從這裡開始，崑崙飯店、凱賓斯基飯店、長城飯店、兆龍飯店依次排開，像大堂前依次排列的侍者，隨時準備為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務人士提供服務，它每晚的住宿費大概相當於不遠處工地上一個農民工一個月的薪水（假如他們能按時領到工資的話）；燕莎購物中心座落在高檔酒店的包圍圈內，它是這個城市最高檔的購物場所，光臨其中的顧客在網上流傳的段子裡被視為“四大傻”之一，在這裡，時常會舉行一些高檔商品的展示會，比如，某款世界最高檔手機展——天哪，我從未聽過那個品牌？

　　汽車過了亮馬橋，這一路上真正意義上的惟一一座橋——它跨越一條同名的河流，像北方所有為經濟發展付出代價的河流一樣，它的水就像粘稠的油漆一樣，泛着瘮人的綠色，並且正如聞一多先生所描述的——那是一汪絕望的死水，幾乎從不流淌。即便這樣，你也不能阻止，在夏日的傍晚，那裡面總會浸泡着野遊者的身體。再往前，路的右邊是一大片低層建築，它是這座城市最安全的建築群，外國使館區。威嚴的武裝警察十步一崗守在它的周圍，他們身後是一丈高的厚實圍牆，圍牆上是一圈尖尖的鐵絲網，在如此固若金湯的防範下，也許只有飛鳥才能進得去。

　　我不知道三里屯酒吧街究竟興起於何時，起初是否只是迎合老外的興趣？它緊鄰使館區，現已是這座城市夜生活的名片，白天，它比這城市任一地方都要安靜，但一到晚上，他是所有夜貓子狂歡的所在。年輕人在這裡點燃了永不熄滅的欲望之火，揮撒着似乎第二天一早就將到頭的青春，喜力啤酒和聲嘶力竭的狂叫是它們的標籤。在他們的不遠處，打扮妖冶的年輕女子向每一個男人發出邀請，成群的乞討者則站在黑暗處，伺機抱緊一條路過的大腿。還有那席地擺攤的游商，將他們琳琅滿目的小商品擺滿了街兩邊的人行道。還有假證販子，還有色情光盤兜售者，還有……，啊，這些自由市場經濟的忠實踐行者們！

　　公交車在京廣大廈（很少有人意識到它是北京最高的大樓）離開東三環路，左轉向東，如果它繼續沿着東三環路走下去，往前五百米它將越過長安街，向更遠處延伸。兩幢孿生兄弟般的咖啡色國貿大樓在兩條路的交匯處，它們是這座城市最高檔的寫字樓，所有雄心勃勃的創業者均憧憬着能在裡面租下一小間房。以它們為起點和標誌，高明的城市管理者向東劃了一個圈，那一片不大的區域即被命名為中央商務區。眼下，大規模的拆遷與重建正在進行，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造價達天文數字的央視後現代派大樓，它已經破土動工，並將在兩年後娛樂我們的眼睛。

　　幾乎在一夜之間，我們周圍的人們已經擁有多大的膽量和想像力了啊！回想一下我剛剛經過的那一段路，本市最高級的飯店；最高檔的購物場所；最豪華的夜總會；最名聲在外的酒吧街；最高的大廈；最昂貴的寫字樓；世界最前衛的媒體總部；……等等等等。它簡直就是這座城市驕傲體的集合，充分展現了二十多年市場經濟實驗的偉大成果。那每一座橋、每一棟大樓，還有那每一個自由市場經濟的忠實踐行者，都像路兩邊一塊塊誇張的豪宅尊邸的廣告牌，張揚着這個城市對財富的渴望。財富，更多的財富，越加多的財富，在這個以致富為核心的年代，是多麼光榮和使人振奮的東西啊！

　　每天，我就在這種振奮中走向我的工作。我在電腦前坐下來，啟動它，在這一短暫的過程中，我必須深深地呼吸一次，作為中國最受關注的時政論壇的一名版主，我知道，當熟悉的網頁打開，將有怎樣的文字跳入我的眼睛：

　　“又一個學生跳樓了！”

　　“礦難死了多少人？”

　　“有貪官被抓的消息嗎？”

　　……

　　夠了，眼下這個正在創造令世人振奮的經濟奇蹟的國家，它的問題與希望一樣多。我必須儘快給自己一個結論：快速前進的中國還未與過去和解，也沒能和未來達成妥協。它是一頭枝纏蔓繞的獅子，縱身而起時遍體鱗傷。它必須花費足夠多的時間，無比細心地給自己療傷。

　　讓我們期待吧，這個有意思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