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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殘暴大揭密
送交者: 紫川秀 2003年06月16日11:59:53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殘暴(1)

六八年,“文革”清隊期間,中國北方大城市(天津)一座赫赫有名的大工廠,建造起一所納粹集中營式的非法監獄,號稱63號。許許多多知識分子和幹部在裡邊受到慘無人道的迫害。十年後,粉碎“四人幫不久,它曾經一度被揭露出來,並舉辦展覽,昭示給世人。其稀世罕見的酷刑、殘忍暴虐的程度,森嚴絕密的組織手段,驚駭一時。如今這展覽早已撤除,遺址也蕩然無存,當筆者走訪當年63號的僥倖生還的倖存者時,仍不敢相信這是僅僅十幾年前中華大地發生的事實。 一個號稱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國,它瘋狂起來竟然勝過史前時期的野蠻。而這些倖存者回首往事,餘悸猶在。心靈的傷口依然流血並暴露在外。

筆者在披露此中兩個女人的經歷之前,先將另一些親身經歷者對63號介紹的口述實錄如下;以使讀者對63號有個大概的了解。

甲:“它的原址是我廠的老儀表車間,後來改做倉庫使用,是個大筒房,像個戲院,約模二百平方米。六八年春天,廠專案組把它做為牛棚往裡邊關人,就叫瓦工木工斷成許多小間牢房,大小六七平方米一間。窗戶全釘死,玻璃用油漆油死,靠外的裝上鐵欄,靠里的只留一塊硬幣大的玻璃,外貼小紙簾,做為監視孔。”

丙:“63號有嚴密的制度。人之間不准互相稱呼名字,只能叫'這個’‘那個’。走路必須低頭,不准往別處看。我在裡邊關了一年多,很多人關在裡邊我根本不知道。特別是緊靠南的一間屋子關着是誰,至今也沒人能說清。有個工程師,夫婦倆分別都關在63號里,工程師死了一年多,他老婆還托人給他送火柴呢。”

甲:“63號的看守們分三班倒,一班七八個人,總共二三十人。關在裡邊的前前後後有一百多人。大案有兩個,一個是‘裴多菲俱樂部’涉及的人都是廠里的工程師和專家們。另一個叫‘三黨’,都是黨員領導幹部。所謂‘三黨’,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是廠革委會那些人為了排除黨內異己羅織出來的罪名。這兩種人挨整挨得最 凶。”

丙:“我看過不少演法西斯集中營的電影,我敢說63號比法西斯還法西斯。有的刑罰法西斯也沒有。比如一種‘旱鴨鳧水’,是叫人趴在地上,用鐵刷子刷腳心,又疼又癢,受不了呀,胳膊腿一動,很像鴨子鳧水,所以叫‘旱鴨鳧水’。還有一種‘肛門吸煙’,拿根煙點着立在地上,叫人脫下褲子,把肛門對準煙頭坐進去。有位高級工程師是搞鍋爐專業的,他是如今唯一活着的帶殘的人,出來後一直住在醫院。本來我們想請你去採訪他,但醫生不肯。他十個指頭都釘過大頭釘,肋條全給踩斷了。”

丁:“我因為出身好,三輩紅,整了我一段時間後,叫我在63號負責買飯送飯,倒屎倒尿,幫忙守夜。每天早晨把一個油漆桶放在過道,叫他們一個個來上廁所。可剛坐在尿桶上,看守就喊:‘起來!’大便只給兩分鐘。63號里臭蟲多得嚇人,有個人咬得睡不着,我一次幫他就逮了一百多個臭蟲。但63號不准滅臭蟲,臭蟲也是他們折磨人的 天然工具。”

丙:“有個小伙子挺冤,他是個工人,為了要住房跟革委會主任吵起來,被弄進63號。他脾氣很暴,把他一頓死揍打到鋪底下,他還是不服,就用鐵絲捆在椅子上,拿鋼千子絞緊,鐵絲一直煞到肉里。直到現在洗澡時還能看到他腿上給鐵絲勒過的很深的道兒。那些看守還用小木棍敲他的生殖器,打得嘩嘩流血,留下後遺症,沒有性,打壞了 ,工人都這麼打,更甭提那些知識分子了。”

甲:“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們想什麼時候用刑,就拉出一個人來,整得鬼哭狼嚎。他們怕外邊的人聽見聲音,就放唱片。有架老式手搖留聲機,總是那塊唱片,樣板戲《紅燈記》鐵梅唱的那段。只要鐵梅一唱,不知誰又受刑了。現在又興唱樣板戲了,我一聽耳朵就響起那些慘叫。”

丙:“他們叫電工把220V電壓改成24V,怕人受不住自殺。燈泡外邊全裝上防爆罩,屋裡任什麼東西都沒有。可是人要是真想死總能想出辦法來,有個解放前在東沽跑船賣小魚的,說他是海匪,整他整得很慘。他居然在地上撿到根大鐵釘子,用墊床腿的磚頭,把釘子砸進自己的腦袋裡。”

丁:“還有位工程師,七十多歲,給弄到外邊凍了一天一夜病倒,昏迷不醒。看守們穿上白大褂進他的屋子,說自己是被請來的醫生。兩個人把他舉起來在空中飛快旋轉,說是請他‘坐飛機’,問他‘美不美?’。再把他扔在地上‘做按摩’就是用腳亂踩有一氣,看守叫那些被整的人斗他,這叫‘老黑斗老黑’。我親眼瞅着他一條胳膊啷噹着,像假的,樣子很怪。這人後來神經有點不正常,屋裡有屎有尿,極臭。看守叫我給他洗個操,滿身全是黑泥痂!我這才發現,他那條胳膊原來是脫臼了。也沒人給他治,一直到死胳膊都是啷噹着。”

甲:“63號對外是絕對封鎖消息的。從那裡邊出來的人都被打怕了,誰敢說?說了就會再抓回去加倍挨整。在外邊的人,路過63號都遠遠躲着走。有個人蹲在附近繫鞋帶,犯了嫌疑,就被抓進去好打一頓。 在我們這個二千人的大工廠中,63號是個可怕的謎,神秘的地獄,吃人的魔窟。”

甲:“63號關人關得最多的時候,放不下了,他們在廠里又找到一個小倉庫,準備搞個分號。叫來瓦工把這倉庫也斷成一個個小間牢房,都是雙人床大小。一面六間,一面八間,後來他們發現瓦工們一邊幹活一邊竊竊私語,他們怕事情鬧得過大,建好後一直沒有使用。”

63號大量整死人的消息陸續傳到北京,七0年六月二十四日陳伯達和市革委會主任來到這個廠,說是視察“抓革命,促生產”各項工作。 他們一走,63號開始悄悄放人。隨後將這座歷時兩年殘害無數無辜的魔窟,以清除舊廠房的名義拆除,夷為平地。魔窟除掉,魔影猶存。 整人的兇手們長期通遙法外,做官的做官,升官的升官,這不過是變相的銷贓滅跡罷了。63號的鐵欄杆化為無形,更深地禁錮着人們的心。直到文革結束,受難者平反昭雪,63號的主謀才被逮捕法辦。但是法律只能懲罰罪惡,卻不能醫治受害的心靈。

有人問:兇手和受害者有仇嗎?答案是:沒有。

為什麼整人的兇手是如此的殘暴?我想,這些人是魔鬼轉世,有人性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殘忍暴虐的事。

殘暴(2)

你別擔心,我能說,那麼凶的事情都經受過了,說一遍總能受得住。聽說你來,昨天我把怎麼說都縷好了,想了一夜,可現在又全亂了,可能會東一句西一句,我又有點犯心跳了。

我爺爺是鄭孝胥,溥儀的老師,這你在《末代皇帝》裡都看到了。我爺爺他一直跟着皇上,對家裡的事很糊塗。我們這種家,有什麼事是不跟孩子們說的,所以“文革”時追問我祖父祖母的事時,我怎麼也說不清。

我丈夫老劉是機械工程師。從北洋大學機械系畢業後始終做技術工作,可是他出身也不好,他父親是北洋海軍總長劉冠雄,舊官僚,這就註定我們是挨整重點。

“四清”時老劉就被關起來,後來說“洗澡下樓”沒事了,緊接著“文革”就來了。來得太猛太兇,完全沒有準備。突然一天,老劉廠里的工人紅衛兵闖進我家,好多人拿着大洋鎬,把屋裡的花磚地、門外的台階連屋頂全刨了。還拿刀把沙發全捅破,說找武器。我家床板上有兩個洞,是家裡的舊床,從來沒想過這兩個洞哪來的,他們說是子彈打的槍眼兒,向我要槍,要子彈,真嚇死人了。不知老劉犯了什麼事,晚上老劉回來了,滿屋子亂七八糟。他安慰我說:“很多人家都抄了,別怕。”我的心才定下來。我一輩子沒做過事。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青梅竹馬,二十二歲時嫁給他;一直跟着他;只有他在身邊,我心裡才穩當。

第二天他們又來了,又抄。我家住在“新村”,住的大多是廠里的工程師們,他們就把我們召集起來,弄去遊街批鬥。叫我們脖子上掛個簸箕或小鍋小盆,拿棍敲,一邊說:“我是牛鬼蛇神!”還把黨委書記弄來,糊個大紅紙傘,上邊貼着我們的名字,叫他舉着。意思是我 們是他大紅傘下保護的牛鬼蛇神。突如其來的,人全懵了,也沒面子可講了,就這麼難看地在大街上走。

我家一連給抄了五次,整個抽屜的東西,多少年存的好東西,還有老 劉的書,技術材料,日記,全給弄走了。老劉喜歡照像,照片特別多 。所以抄完之後,滿地都是碎照片。那些沒抄家的子女都圍在外邊往 里看。我的腦袋木了,一聽聲音就害怕。隨後我們就給趕出“新村” 。來輛馬車,叫我們帶上吃飯必需用的鍋飯瓢盆和被褥桌椅上了車。 鏡子不許拿,說是“照妖鏡”,被趕到一片水中間的簡易房子前,可 是那裡的街道代表出來說,他們不要牛鬼蛇神,嫌我們髒。但他們把 我們又拉下來批鬥一番,再趕上馬車,最後塞進一所破樓,名叫“垃 圾大樓”,住在一間十來平方米小屋裡。廠里每天都來人審訊。他們 真有辦法,居然在T市老劉哥哥家翻出一套他父親做海軍總長時穿的 舊制服,還有舊軍官照片,說老劉“企圖變天”。都是什麼年頭了, 老劉就是想變天,也不能穿這套清朝衣服上台呀。他們還逼我給溥儀 寫信,找他要舊照片,好拿這照片說明我們想恢復舊王朝,多虧溥儀 回信說他沒有這種舊片了,要不我們更倒霉了。他們就這麼搞,想什 麼樣兒就要搞成什麼樣兒。糊裡糊塗的,覺得沒活路了。可搞了一陣 子,正提心弔膽的時候,又說問題搞完了。老劉的手錶也發還給他。 剛輕鬆幾天,又反過來說老劉組織“裴多菲俱樂部”。

我不知道裴多菲是誰,我說裴多菲是外國名字,我家沒見過這個人呀 。後來才知道這是指反革命組織,搞政變。一下子心又提到嗓子眼兒 上。

我和老劉是解放前到這廠子來的。那時這裡很荒涼。我們這種技術人 工資很高,沒處花,經常湊一起玩玩。老劉好客,愛照像,滑冰,打 網球,是個玩將;我愛唱戲,我倆又沒有孩子,房子寬敞,那些工程 師們差不多都住在“新村”常常到我家聚會,多少年一直這樣,直到 “四清”以前。“四清”一開始,大家就沒心氣兒玩了。可“新村” 有個人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文革”一來他怕極了,就寫張大字報 說我們搞“裴多菲俱樂部”。這可是個不得了的大問題,從頭整。

老劉害怕了,他這人膽子很小,總哭,哭得青光眼發作了。我一直拿 他當“定心丸”,看他這樣兒,我想我應該做他的“定心丸”了,就 說:

“咱就像牲口,打倒了,還會再站起來。咱們不就在一塊玩玩嗎,又 沒做壞事兒,怕什麼。”

其實我更怕,怕極了。總覺得比開始抄家那次可怕得多。那次是拿大 棒子胡打,碰巧打上誰,誰死;碰不上沒事兒,這─次是看準誰非弄 死不可。我巴望這時最好有一個人闖進屋,一槍把我們痛痛快快全打 死多好。

七月三日晚上,那天特別熱,我和老劉乘涼剛回屋,一大堆人進來命 令我倆坐到街對面去,互相不准說話。只聽他們在屋裡又抄又砸,聲 音嚇人極了,然後叫老劉跟他們走。

老劉忽然拉着我的手哇地哭起來,哭得特別難過,眼淚把我的手都弄 濕了。哭着哭着他又怕我難過,就對我說:

“你放心,我們沒什麼事,弄清楚就回來,你要相信政策。”

我手裡有把摺扇,上邊是我用毛筆寫的毛主席的詞《詠梅》。他說:

“你就把它給我吧!”

奇怪,怎麼這會兒又來要我寫的摺扇?其實他當時心裡有數,他明白 自己是不可能回來了。我給他摺扇時,他握了握我的手,握得好使勁 ──這是他用心握的。誰想到這次握手,競成了永久的訣別!

他走了,我發征,發傻。那些人問我,

“你到哪兒去?”“我不知道我怎麼辦。”我說。

“你就跟我們去吧,可以給他拆拆洗洗,還可以聽點他的消息。”他 們說。

我想這樣還可以在老劉身邊,知道他的情況,滿心以為這是他們的好 意。誰知這是他們的圈套,就是也想把我弄去,好從我身上擠東西整 老劉。我坐在車後邊進了他們的廠,又進了一座大廠房這就是63號。 進去後被推進一間很小的屋,“哐當”門被關上,我一看地上一堆睡 覺用的破被子和稻草,心想壞了,坐牢了。當天半夜就審訊我。叫我 把反革命罪證拿出來,我哪裡會有,這就拉出屋去整。前後整整兩年 半,打呀,要命呀,頭髮被他們大把大把揪掉。我把頭髮偷偷塞進被 子裡,心想早晚一天出來後非要告他們不可。粉碎“四人幫”後,叫 我上台控訴他們,一個大領導叫我放開講,我一講一個多鐘頭,心跳 得厲害呀!

開頭他們叫我承認,說我家製造發報機,開黑會,還讀反動誓詞。他 們在我身邊擺着三瓶尿,一桶屎,不承認就拿屎尿灌我。他們還編了 一套一套的,說我家開黑會時接國民黨的黨旗,叫我寫,我不寫就打 呀罵呀,那些髒話,我從小到大就從來沒聽過那麼下流的話,難聽極 了。

每天十二點後通知我才准睡覺,五點鐘就喊我起床。天天想什麼時審 就把我拉去。真打得要命呀!有一次三個壯男人把我推倒,圍着踢我 。渾身上下不分地方使足勁踢,鼻子嘩嘩流血,他們就用我抄寫的毛 主席的“最新指示”堵鼻血,嘴腫得多少天沒法吃東西,每次我都以 為這回要把我打死了。

他們整人的法子可多了。有時叫我手棒着一大堆鐵鏈子圍着椅子跑, 不許停,一直昏倒下來。有兩個小青年最凶,他倆把我舉起來,一個 抓住頭,一個抓住腳,像擰洗過的床單那樣擰,全身骨節都要折了那 麼疼,疼得我一喊,他們就打開留聲機放唱片,把聲音放得特別大, 好壓過我的喊聲。

我當然不能承認,我認了,他們就會拿這東西去逼老劉,老劉非死不 可了。我想,我寧願自己叫他們整死,也不能叫他們把老劉整死。

他們還有個辦法,就是經常餓我,有幾次一天多不給我一口東西吃, 餓得我把草墊子的稻草抽出來塞在嘴裡嚼,硬咽下去,成牲口了。後 來我吃飯時常常剩下半個窩頭藏在稻草里,預備挨餓時吃,可有時用 上它時已經長綠毛了,吃得拉肚子。

往後我也學精了,不硬頂,乾脆胡說。

他們問:“你在俱樂部跟誰打過牌?”我就說:“跟蔣介石和宋美齡 。”

他們問:“你們留着那套舊軍裝幹什麼用?”我就說:“每天穿一會 兒,紀念國民黨。”

當他們知道我存心胡說,整我整得更凶。一天,他們對我說:“你升 級了,今天槍斃你!”就拿棉襖蓋上我的頭,押上一輛吉普車,跑了 一個多鐘頭,其實就在工廠後邊鹽灘上來回亂轉。然後拽下車推進一 間破屋。一排排人,全是官,還有穿軍裝的人。他們的問話很橫:

“你的發報機呢?”我說:“扔進河裡了。”

他們又問:“電報機的圖紙哪兒來的?”我說:“在新華書店買的。 ”

他們聽我胡說,上來三個人用木棍狠抽我,還用刀背剁我。有個人過 去一直沒打過我,我還認為他向着我,這回他也打,而且更凶。─完 事回來又把我吊起來打。

轉天一個打手溜進我屋來,對我說:“發報機既然沒有,早晚會弄清 的。看你的腿腫成這樣兒,我學過醫,繪你治治,你可別讓他們知道 。”

我還以為他良心發現,不知該怎麼說感激的話。可是哪想到他借給我 看腿傷,侮辱我。我呼救無人。拼命跟他對抗這時我真想自殺了。活 下去,只能一天比一天慘。守夜的一個女工勸我,我又想起老劉來。 我要是死了,老劉放出來後怎麼活;可我哪知道.他進來三個月受不 住,拿墊床腿的磚頭砸碎自己的腦袋,自殺了。我記得我進來不久的 一天,扒門縫看見過他一次背影,給兩個人推着。我還一直以為他活 着。我倆都在63號,他既不知道我也在裡邊,我更不知道他人早完了 。我要是知道他不在人世,還有什麼必要忍受這些罪活着?

七一年春天吧,一天,他們忽然對我說:“告訴你,你丈夫已經在六 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自絕於人民”下邊的話我只聽見一句,“你必須和 他劃清界限!”我當時只覺得心裡木極了,沒有任何感覺,也沒叫喊 。等他們再來叫我寫材料,要我表示和老劉“一刀兩斷”,我忽然跑 出來大哭大喊,喊老劉。一下子爆發了!

我腦子完全亂了,控制不住。忽然覺得這是假的,老劉沒死,我想大 概他交待的好,已經出去了,哪一天會推自行車來接我;我倆就是到 處流浪去討飯也好;可是忽然我又覺得這是真的,我就受不住了,大 哭,喊老劉,一聲聲地喊,喊得很真,就像老劉就在眼前。弄得63號 的男女看守們都說有鬼了真沒想到他們來這一手。

這樣,他們就對我說:“我們廠是搞生產的,不能叫你總住在這裡, 花這大的代價”就把我轟出來。我堅決不再回“垃圾大樓”那間小屋 ,我一看那裡的一草一木,神經就發狂。他們就把我弄到另一個地方 住下,還叫兩個女工輪流陪我,怕我自殺。事後才知道,63號死人的 事有人追查,他們很怕我自殺,又多一條人命。

老劉死那時,火葬場不給燒,是63號那幫人架劈柴燒的。然後釘個盒 子,把骨灰放在裡邊。有一天他們來了,拿個白布包兒,對我說:“ 他死有餘辜!”打開包,把盒子扔在地上,是老劉!我一下癱在地上 ,就喊:“救命呀──”

打那天起,我做了一個大包袱放在床上,把老劉的衣服給他穿上,再 戴上老劉的帽子。他就是老劉。我天天不出門,陪伴着他,他也陪伴 着我。吃飯時繪它擺上一雙筷子。它就傻呆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 說話。我也不用它說話,他在,就好

後來,我的養女回來了。人家都叫我把這假人拆掉,別嚇着女兒,我 才搬開它。

我的養女是“文革”初去內蒙古插隊的。她的命運不比我更好。她的 生父是老劉從小要好的朋友。我和老劉沒孩子,她生下來四十天時抱 過來。他生父叫朱文虎,是老劉廠里的電器工程師,因為過去也常到 我家來玩,就和我們同一案子,被打成“裴多菲俱樂部”二掌柜,也 關進63號。他脾氣很倔,打得更厲害。幾次給煙頭塞進肛門不准大便 ,被踩斷三條肋骨後死了,死在醫院裡。事後他們叫醫院開假證明, 說是死於心臟病。還把一張斷了肋條骨的胸部照片改了名字,叫“米 可號”,怕將來有人查驗。

我養女的兩個父親,一個生父,一個養父,都死在63號。我死了一個 老劉,實際上也死了我自己。至今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還活在世上。 你說說,我為什麼還活在世上?

看看這些人的殘暴卑劣,就不會有人再問上帝,為什麼有地獄了。善 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殘暴(3)

我就是你聽說的那個“給死人送錢的女人”。我的全部痛苦都在這句 話上。你看我現在很平靜了,是不是?可是這句話是我的一個萬丈深 淵,我一碰上它就陷下去,很深很深地陷下去。

我丈夫是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死的。死在63號里。我從來沒去過63號 ,後來知道那裡的厲害了,好幾個工程師都死在裡邊。但你要認識老 錢──我丈夫,就知道他不是招災惹禍那種人;他在這個廠里幹了二 十年的供應管理,連家裡用個螺絲釘也不從廠子裡拿。為什麼非叫他 死不可?而且是活活把他吊打死的?

我和他從小認識,他脾氣有點暴躁,可人正直,埋頭工作,我們生活 得清貧但是很骨氣。他一直是個小業務幹部,七品小官也沒當過,我 一直是個普通教師。我們有五個孩子,對孩子搞智力投資,所有收入 都花在孩子身上,送他們都上了大學。“文革”抄家時,我家最窮, 挖牆刨地也找不出值錢的東西來。箱子裡一半是空的,存摺上只有一 百多塊錢。只有一把破舊的西餐刀,被他們當做匕首拿去展覽做為老 錢的罪證。

老錢的罪名,說是參加劉工程師家的“裴多菲俱樂部”。要是聽他們 說,劉工程師家真好像有個暗藏的搞破壞的組織,其實哪裡是那樣, 我也常去那兒玩呀。

解放初期,這兒都是大水窪。范旭東、侯德榜為了把廠子搞起來,氣 魄很大,凡是燕京大學、復旦大學和南開大學畢業生前三名的,都要 。還用高薪聘請各種技術專家。一時人才雲集,周總理還說這裡是“ 技術簍子”呢!這些高級人才都住在“新村”,一片整齊的小房小院 。那時沒有娛樂場所,知識分子總要精神來點享受,怎麼辦呢?劉工 程師夫婦好玩,好客,房子又富裕,大家就常到他家聚會。唱戲,打 牌,可是從不來錢的。大家互相記住生日,逢到誰生日,或過年過節 ,就備帶一點菜湊在一起玩玩,關係都非常融洽。我家不住在“新村 ”,住“三角地”,可老錢喜歡京劇,唱小生,唱周渝,胡琴拉得不 錯,我唱程派,劉工程師夫婦也好唱,就常去湊一台戲唱唱。就這麼 簡單。但是這些知識分子大都出身差些,早就被注意上了。記得我們 一起聚會時,新村的街道代表曾經爬上樹往屋裡看,當時我們以為他 是想看熱鬧呢。我家的小兒子喜歡玩無線電,房上總扯些天線,有一 次街道代表和民警忽然來我家,說為了安全查電路。後來搞“裴多菲 俱樂部”說要找電台,找到電台後就去北京向毛主席報喜,我才明白 我們一直是被注意對象。這我就非常後怕──我女婿從朝鮮戰場曾經 帶回一點美軍的電器零件,小耳機什麼的,後來全被我那喜歡無線電 的小兒子去新疆上學時帶走了。如果沒帶走,大事了,證據確鑿,肯 定電台就在我家了。我家非全給弄死不可,那時想起來後怕的事真不 少。

清隊開始時,老錢為這事受審查,可他屬於“走讀”的,每天晚上可 以回家住。一天突然他沒回來,等到夜裡十二點多,我就犯嘀咕了, 跑到外邊黑燈瞎火轉了幾圈,還是不見人影。一點多時,砰砰砸門, 廠里來幫人闖進門就抄家。我問:“老錢怎麼沒回來?”他們說:“ 暫時不回來了。”從此,我就再沒見過他。他那天早晨離開家去到廠 子時,那樣子太平常了,可就這麼平平常常走了,沒有生離死別,但 一去就算完了。怎麼人這麼容易就完了呢。

從這以後,幾乎一點消息也沒有。只是恍恍惚惚聽說他很瘦,臉色慘 白,拿個大掃帚掃院子。其實這消息根本不對。他一直關在63號里挨 整,如果真叫他掃院子,應該說是當皇上的差事呢。我因為是在中學 當教師,有單位,所以沒把我關進去,劉工程師的愛人沒工作,給弄 進63號,受盡了折磨。她夫妻倆都關在同一座大房子裡,劉工程師死 了兩年多她竟然毫不知道呀。

當時我對老錢,我似乎比較樂觀。因為別的有問題的人都扣發工資, 可老錢的工資一直原數照發。開始時還準備送點東西給他。我常送些 煙、牙膏、肥皂,他愛吃點心,我就買斤點心包好了送去,還送些衣 服好叫他換換穿。每月我去廠里領了他的工資,都送四十塊錢給他。 但他們從不叫我去63號,都是交到專案組轉給他的。我想,為什麼偏 偏他的工資一直照發,肯定他的問題比較輕,說不定哪天他又平平常 常回家來了。這是當時最美最美的幻想了。

前後一年多,直到七0年春節過後,我去學校,一個老師問我:“老 錢有信兒嗎。”

我說:“沒有呀。”

他挺神秘地低聲對我說:“我聽說老錢死了。”

我說:“不會呀,人死了怎麼還發工資,不通知家屬?我前幾天還領 了他的工資,送錢給他呢。”

我多傻,聽了這消息我還不信,其實人死已經幾個月了。我不信也有 我的道理,此後廠里63號又來人找我要錢,要衣服,說老錢的錢不夠 用。我還把一件給老錢新絮的棉襖托他帶去。照舊領他的工資,然後 把一部分錢送到專案組,每次他們都收下了,如果他們的表情有半點 猶豫,也會引起我的疑心。他們怎麼能這樣不動聲色地騙住我這個可 伶的女人!他們真是鐵石心腸呀!你說說,他們接過我的錢時心裡究 竟怎麼想的?

一過又三四個月,63號開始往外放人了。但放出來的人都躲躲藏藏, 不敢跟人說話。有一次我在窗上碰到過一次劉工程師的愛人,她貼着 牆根兒走,怕人似的,神情有點恍惚。我也不敢過去問她,怕給她找 麻煩。我就等着吧;既然劉工程師他們都沒事了,老錢肯定快出來了 。

六月底的一天,廠里忽然來人,還有我們學校的工宣隊的人跟着。他 們的神氣又平靜又緊張。坐了一會兒才告我:老錢死了!

“什麼時候?”我說。似乎還不信,可是聲音全不是調兒了。“六九 年十二月十七日。”他們說。我努力穩住自己。又問:“怎麼死的? ”

他們不肯說了。只對我說:“你丈夫死了,可問題還沒弄清,暫時還 不能平反。我們把他按工傷死亡處理,但你們家裡的人都有工作,沒 有撫養人,所以什麼待遇也沒有。工資打今天起停發,到此為止。”

我說:“奇怪了,我跟他從小認識的,兩家是世交,又一塊兒長大。 大學畢業就工作,就這麼點經歷,還有什麼問題沒弄清。又是怎麼死 的,需要按工傷死亡處理?”但無論我怎麼問,他們也不回答我。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沒哭沒喊,我是應該大哭大叫的呀! 我的老錢呀,你半年多就死了,怎麼就沒托個夢給我呢?難道你也和 他們一樣故意騙我,捉弄我,好突然來給我當頭一棒嗎

這時,軍宣隊已經進廠。恰巧我女婿的一個老戰友是軍宣隊員,他闖 進63號才問出來。說老錢一次給四條繩子拴在手腕和腳腕上,拉在四 個牆角上,吊起來打。那些打手們打完他就去喝酒,一幫人全喝醉, 把他忘了,等酒醒了回來,發現他四肢全彎着,抽縮一起,摘下來一 看,人已經死了。這就是他們說的“工傷死亡”!

封建社會裡也不准私設公堂,當堂打死人縣官也要革職。怎麼能吊打 死,半年多都不告訴我?怎麼還能到我家裡要錢要衣服?我一直告到 市里告到北京,可無論怎麼告,回答只是一句話:“問題太複雜,很 難解決。”等到“四人幫”完了,63號冤獄大平反,才知道“複雜” 都是在上邊。主謀和主凶抓起來,但究竟老錢都受過哪些整,究竟誰 參與打死老錢的,沒處再去問了。“文革”過去,家破的家破,人亡 的人亡,所有債都記在“四人幫”身上,人對人又是笑臉,又都一個 樣兒了,哪裡去找當初那些整人的人?除非他們自己有良心,可是我 從來沒聽說過有誰,天良發現,找到人家受難的去懺悔。我家裡的人 都是書呆子,不會去找,去鬧,去爭,只能把這一切,把含冤而死的 老錢放在心裡罷了。

老錢的骨灰盒,我們找了幾個地方才找到。當時處理這事很草率,當 事人都忘了放在哪兒。現在我們把它換了個講究的盒子,存放在殯儀 館裡。每年清明節和十二月十七日──他遇難的日子,我們全家人去 一次。陰曆正月十六──他的生日那天,我單獨去。我們從不燒紙, 只是看看。在人間得不到幸福,還能去哪裡得到?

你看我現在相當平靜了吧。

可是有一次宴席上,上一道鮑魚雞茸湯,我馬上盛了兩碗,說:“這 是老錢平生最愛吃的,叫我多喝一碗,替他喝吧。”大家立刻靜下來 。誰也沒說一句安慰話,大家都知道,這種事,安慰也是多餘的,都 只說:“好,好。”

還有一次,我在杭州西湖林蔭道上獨自散步。走着走着,我忽然特別 想他不知為什麼在這最美的地方我就會特別想他。從此我避諱着,不 再到最美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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