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我的痛與夢 十五年前， 我還是剛剛進南開大學的新生， 象所有剛進大學的人一樣，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那時一個思想激盪，人性張揚的年代，一個積極向上尋求變革的年代， 一個令人困惑又令人振奮的年代。記得當時有一篇文章說“民主在向中國暗送秋波”， 又有報刊撰文說“眼前一片朦朧”。 大學生活和中學生活的最大不同在於自由選擇， 我可以在學習規定的學分之外自由地充實自己。 當時的校園有許多文化講座， 請來了許多人演講。 對於一個剛從農村走出來的年輕人， 這些人物這些思想都是那麼的新鮮， 他們對於國家未來的預言那麼令人激動， 似乎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在那個理想主義占上風的時代，我對自己國家的未來也同樣充滿了希望。 每天晚上， 寢室熄燈之後， 我們就躺在床上“講黑話”， 辯論時局， 感覺真是“書生意氣， 糞土當年萬戶侯”。 當時我還想過， 五四的年代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 那個年代商品經濟剛剛興起， 我們宿舍幾個人一核計， 做起了方便麵的生意， 從商場兩角五批發成箱的方便麵， 三毛二賣出去， 一袋賺七分錢。於是每到晚上就不斷地有人敲門買面， 一天有一個人敲門，我們還以為是買面的， 打開門剛說“要幾袋”， 那個人探了一下頭，說了聲“胡耀邦逝世了”。我們大驚， 我連忙跑到樓下的報刊亭， 看到了當天的報紙， 頭版就是胡耀邦的遺像。 看完回來， 整個宿舍樓都傳開了， 許多人用短波收“美國之音”。 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這竟然成為導火索， 引發了那場噩夢一般的春夏之交。 第二天， 我們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 看到有許多人在圍看一張大字報。 我擠進去， 讀了這首詞， 一下子就記住了， 至今還能背誦。“採桑子 痛悼耀邦 神州驚泣動風雷，痛灑珠淚。幾多相思，更何奈星隕心隨。 成敗彈指千古罪，誰心有愧，無言以對，嘆蒼天意欲何為。”當天， 這詞傳遍校園。 人們的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了， 大字報越來越多。 我明白這可能會是歷史性的事件， 就拿了一個大本子到處抄寫，條件好一點的同學就拿照相機拍照片， 也看到許多公安人員來拍照片。之後， 要求設靈堂的言論越來越多， 大罵學生會和團委的越來越多，我也買了一朵白花戴在胸前。過了兩天， 我們的輔導員領着我們班上的同學去靈堂鞠躬， 在白布上簽了名。形勢一日數變， 忽然就聽到了新華門前打人的傳聞， 我們情緒激動，然後就有人貼出布告說成立了學生自治會， 要罷課， 要上街遊行。我們的班長開了一個班會， 討論我們怎麼辦， 結果大部分人都認為可以罷課， 但是不要上街。 最後的說法是， 不能以班級的名義從事任何活動， 只能以個人名義參加。 於是我們就不上課了， 輔導員跑到我們宿舍來， 說不上課沒有關係， 但是不能不學習， 說是要做到“罷課不罷學”。 接着， 上街遊行的時間就確定下來了。 我們系裡的帶頭人先把我們召集， 說了注意事項， 主要是不能喊過激口號更加不能有過激行為， 叮囑大家如果學校的遊行偏離了原則， 有過激行為， 我們系就撤出來。 當我們舉着系旗去廣場集合的時候， 看到許多別的系的人早就排好了隊， 所有人站定後主持人講話。 接着， 我們的副校長講話， 勸大家不要激動， 不要走出校門。 我們聽不進去， 當我們開始遊行的時候，副校長說“希望同學們平安回校”。第一次遊行的印象總是很深， 後來的幾次人數更多， 但是我反而沒有什麼印象了。 後來就出了一篇社論。 我們的情緒更為激動， 事情就從悼念變成了請願再變成了對抗。 我們一下站到了政府的對立面了。 五一的時候放了幾天假，我的一位同學的媽媽特意從西安跑到天津，正好我的這位同學又跑到北京玩去了， 我就陪了他媽媽兩天。 她就跟對兒子教誨似的， 勸我們以身體為重，以生命安全為重。 我意識到我們做的事情讓父母很擔心的， 所以我對父母寫的信中一次未提到這些事情， 好讓他們安心。 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五四之後我們又恢復了上課。 忽然一天，傳來消息， 說是北京學生開始絕食了。 學校自治會組織聲援，騎自行車去， 我們班上還真有一個女生報名參加了。輔導員勸我們不要去， “太累了”。當時我剛學騎自行車， 還不敢長途跋涉， 就呆在學校。之後我們班長聯絡了幾個人說坐火車去， 我就跟着去了。這一下可見了大世面。我現在很難用語言描述當時的場景， 人山人海， 群情洶湧。 我也覺得在做着救國的大事。說實在的， 當時的狀況挺惡劣的， 食物， 水不夠， 上廁所更是困難，不斷傳來有人暈倒的消息。 我們班上的幾個人疲了， 就直接去中山公園， 倒地就睡。晚上冷得出奇， 我實在受不了， 找了旁邊一個不認識的人借了一件衣服。後來， 聽說要戒嚴， 廣場上調整布局。 當時我正好和一位同學上廁所，上完之後發現形勢大變。 我們找不到學校的隊伍了。 此時我已經在廣場上呆了4整天了， 身心疲憊， 就商量回校， 有的同學不干， 我就和另一位同學回去了。 回到學校的時候， 好多人拉我， 說是要我講廣場上的情況， 弄得我下不來台。 因為我最大的感受是廣場上夜晚的寒冷。 回校後的兩個星期， 局勢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動， 似乎進入相持狀況，我們的校長還聯合天津大學的校長發了一個聲明， 呼籲雙方對話。我懶洋洋的， 整天無所事事， 就跑到另外幾個學校找中學同學玩，四日早上， 我和中學同學吃完早飯準備外出玩， 到了他們校門口的傳達室， 聽到一個學生惶惶張張的說“解放軍開槍了”。我和我的同學順口一句“造謠吧”。 之後全城沸騰， 學生四處廣而告之。 在回到南開的路上， 公車走不動了， 路上全是人。 我下了車， 看到了學校的遊行隊伍， 看到了我的同學， 大家異常悲憤。 那天天氣不好， 下午四五點回校的時候正好趕上大雨， 我們的遊行隊伍沒有散， 一直在雨中行進。觀者皆為之動容。 晚上學校自治會廣播站發告示， 希望大家離校， 說是要“留得青山在”。 再往後的事情就是總書記下台， 發通緝令。我回到老家， 許多人向我打聽， 派出所的也來記錄。 再往後就是回到學校， 發了一本書叫做《五十天的回顧與思考》，進行政治學習。校園裡的沙龍， 演講， 講座一律停止。 我們只是忙於手頭的學業， 我當時是非常困惑的，覺得這一生就這麼下去了。在三年級的時候， 動手寫了一篇文章， 非常委婉， 叫做《南開建築述評》，後來發表的時候編輯改成了《南開建築與南開精神》。裡面我主要提出了一個的老問題，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 四年級的時候， 也是忽然一日， 聽說鄧公南巡。 市場經濟的魔盒終於打開了。 社會一下子又活躍許多， 但是與八十年代的活躍完全不同。 這是一個物質主義的年代。 發財成了人們和政府的唯一目標， 都希望“物質財富象洪水一樣地涌流”。作為受過理想主義薰陶的我們， 痛心地看到了拜金的盛行， 腐敗的深入人心， 社會秩序的失范。更為痛心的是， 知識界再也沒有八十年代的批判精神， 繼而成為庸俗的幫閒。思想的年代結束了， 理想主義結束了。 時光風一樣地飄過， 十五年過去了。 我依然生活着， 過着小資的生活。這些年社會的變遷當時有幾人能夠料到？作為一件改變了整個中國歷史的大事件， 有幾人還提及？那些流過的血還有幾人能記起？就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樣的輕。 而這個輕恰恰就是我不堪重負的痛。 十五年過去了， 我的思想也發生了許多的變化， 我現在也不認為學生當時的做法全是正確的。 但是我認為我們故意忽視了這次事件對中國的影響， 它最大的後果就是中斷了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 而意外地進入了消費主義的市民社會。 從任何一個方面， 無論是我們這些學生， 還是政府， 這都是一場悲劇。今天我認為， 無論我們站在什麼立場， 我們都應當將這次事件濃墨重彩地記在心頭， 不是為了翻舊帳， 而是為了永遠避免這樣的悲劇重演。我還有一個夢，當這次事件已經成為歷史的時候， 我們應當拋卻對抗和衝突，拋卻互相仇視的心理， 重新開啟思想解放運動，否則廣場上的血真是白流了， 無論是學生的血還是解放軍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