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奧威爾的著名小說《１９８４》，首先想起的是那句名言：“老大哥在看着你。”其實，這並非該書的主題。這本發表於冷戰前夜的荒誕體小說，也並非關於民主與專制的鬥爭。事實上，全書從頭到尾就沒提過“民主”這個詞，儘管作者本人以民主社會主義者自居。

奧威爾筆下的反烏托邦“大洋國”無疑是個專制社會。“老大哥”和“黨”掌控着一切權力，主宰着從經濟計劃到文學創作的所有社會活動。“黨”不僅在社會上嚴歷鎮壓現有的和可能的叛逆勢力，還在黨內一輪一輪地清除異己，以維護老大哥的絕對權威。那麼這樣的專制體系最害怕的敵人是誰呢？不是民主或人權的理念，而是人的獨立思想。

“老大哥在看着你”這種無所不在的監視，只是壓制，消滅獨立思想的手段之一。而更重要的手段，是控制信息來源。老大哥不但掌控了所有的新聞媒體，而且通過嚴密監控阻斷了人們私下交換信息的渠道。所以官方的“新聞”與現實不需要有任何關聯。不僅如此，他們還能隨意修改歷史。書中主人公溫斯頓在“真理部”的工作就是根據今天的指示修改過去的報紙新聞。這種修改歷史的行徑居然肆無忌憚到如此地步：在一個支持戰爭的集會中，“上級”可以中途把敵人與盟友互換，而所有參加者都視若無睹。要說“大洋國”的國民集體失憶，居然不知道歷史被更改了，那是不可能的。而當權者的目的並不是讓人們信服他們的信息版本，而是讓人們失去對現實，真理的信任。用一個黨魁的話來說，就是現實只存在於記錄中，除此之外沒有“現實”。為了同樣目的，“老大哥”還開發推行“新語言”。通過簡化詞義和消滅大批的“敏感概念”，據說可以讓人無法產生反抗的念頭。信息和現實是思考的食物，而語言是思考的載體。不相信信息的真實甚至現實的存在，又沒有語言的支撐，人們自然無法進行思考。而這也就是“老大哥”的目的了。

“老大哥”強力侵犯隱私的另一個目的，是徹底消滅個人生活的自由。當你知道你隨時處於監視之下時，你的一舉一動都要考慮到是否會帶來麻煩。甚至於夫婦之間的男歡女愛，也只能限於繁衍之必須。“老大哥”對情愛的嚴禁並非出於僵化的理念，而是滅絕獨立人性的另一個手段。情愛是人性中最基本的一部分，它甚至不受自己理智的完全控制，當然就更難被老大哥左右了。所以情愛本身，就是個人自由的宣言，是對老大哥全面控制的逆反。鎮壓了情愛，獨立人性就少了一個重要基石。

對於大多數人，這兩條這就足以讓他們成為“黨的機器”了。但對於溫斯頓那樣少數意志堅強的反抗者，“老大哥”還有殺手鐧，就是通過酷刑折磨摧毀他們的意志，逼迫他們做出背叛自己信念的事。當他們事後自己都鄙視自己的時候，那順服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幸運的是，不管在小說中還是現實中，需要面對這一招的還是極少數人，所以我們就不必多談這個了。

這種徹底而有效的精神控制，只是受過教育的高層人士才能“享用”。對於普通百姓，就不必那麼麻煩了。“黨”給他們提供了充足的物質享受並鼓勵精神上的庸俗化。他們除了勞作生育外，可以沉迷於酒精和色情之中。有了這樣的“幸福生活”，誰還會對社會不滿呢？

《１９８４》寫的不是理念之爭，而是極權與人性之爭。其實人性不僅受極權的威脅，也是民主社會的敵人。通過民主程序（或者至少在多數的支持下），照樣可以作出毀滅人性的決策（如希特勒德國）。美國憲法的前十個修正案（俗稱人權法案），是憲法制定完成後才添加的。但在今後的兩百多年中，它比憲法中任何條款對社會的影響都大。人權法案可說是美國社會安定的支柱。所以，也許可以說民主制度發展至此，並非歷史的自然，而是歷史的幸運吧。

在全球通信發達的今天，封鎖消息，改變歷史是很難做到了。但這並不妨礙某些當權者蓄意消減子民的思考能力。他們並不認真地推行某種理念，而是通過各種方法製造思想混亂，讓人民對理念和邏輯失去信心，認為一切都是胡扯，一切都不可相信。他們也不可能像《老大哥》那樣禁止男歡女愛，但他們可以利用“性醜聞”打擊異己，把人性的那一面渲染為骯髒墮落的表現。他們也能達到“老大哥”的目的，雖然不會像小說中那樣完美徹底。

而在民主社會中，也有各種勢力試圖限制“不合時宜”的信息和言論，把人民“保護起來”。也有人試圖以收集隱私來恐嚇，遏制與他們想法不同的人。所以即使在“人權法案”誕生地美國，維護言論自由和個人權利，也一直是逆水行舟的戰鬥。另一方面，對於民主社會來說，個人的思想自由在社會正常運作中起着關鍵性作用。根據某些研究結果，只有保持個人思想的獨立性，民主社會才能從“群體智慧”（Wisdow of the crowd ）中得益。如果真的“萬眾一心”，大家想法一樣的話，民主制度中的互動反而會把民眾共識推向極端。所以，民主社會中對於獨立思考自由權利的保護更為重要。

當然，在任何社會制度下，權利都不是絕對的，而是需要與其它的權利以及社會共同利益相權衡。但這種權衡是由人決定的。如果我們對這些權利更加珍惜，那麼在我們認為理想的權衡中他們就能獲得更重要的地位。而且除去一些特殊情況（例如對青少年的保護和關於納粹等歷史敏感問題），很少有其它普遍接受的權利和社會利益與信息自由，思想自由的權利矛盾。所以這方面我就不深入談了。

民主和專制孰優孰劣，從民主問世以來就一直在爭論。兩三百年來，該說的也都說了，剩下的就是重複而已。而經歷了那麼多磨難起伏的歷史，也遲遲不能給出明確答案。對於個人來說，這更多地不是基於科學和邏輯而是一種信仰的選擇。而對於政治制度，個人的影響力是極有限的。然而，有一點我們可以做到的，就是珍惜，保護自己獨立思考的權利和能力。這不但意味着通過學習和訓練提高自己的分析能力，而且意味着維護獲取信息和表達自己的權利。這個權利，是比民主和專制更為基本的普世價值。而且除了在很極端的情況下，它是在我們個人的掌控之中的。自己的努力能對享有這個權利的水平造成很大影響。而對於體制的評判，是否有利於維護人性和思考的獨立，也是一個重要標準。了解了這一點，也許在“體制之爭”中，我們就有了一個支撐點了。

保障人性，特別是人的思想性，才是我最嚮往的普世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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