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與社會現象的本質不同

自然是不會爽約的。太陽照樣升起，無論颳風，還是下雨。潮汐來去，也有恆定不變的節律。月亮之陰晴圓缺，季節交替；“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自然和人、社會相比，最大的特點是其恆定性。不是說，自然亙古不變，而是說，自然之變化是可預知的。哈雷彗星每隔七十六年，都會沿着完全相同的軌道，再一次光臨地球。

這就意味着，自然現象的本質特點是：可重複。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阻擋太陽、地球和月亮的運行；也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改變其運行的軌跡。哪怕只是微小的偏離，也不可能。

可重複，包含兩層含義：第一，時間上可重複；第二，空間上可重複。比如，自由落體，古代如此，今天依舊。這是時間上的。在比薩斜塔上，和在長城上，甚至南極和北極，都是一樣。這是空間可重複。

因為，自然現象是可重複的，由此，自然規律也是可檢驗的。可重複是可檢驗的基礎。不可重複，則不可檢驗。如果，自由落體運動，在任何一個時間、任何一個地點的加速度是不同的，重複實驗就失去了意義。

檢驗是需要手段的，這個手段，就是數值化，或者說是數學化，也可以簡單地稱之為可計量。有人說：物理學的盡頭兒，是數學；哲學的盡頭兒，是神學。後一句對不對，不知道。但前一句，是不容置疑的。只有可以精確計量的物理量，才是有意義的；只有可以精確計量的學科，才能稱之為科學。

這就是以自然為對象的科學三要素：可重複、可檢驗和可計量。此三要素，既是對自然的描述，也是對自然規律的描述，同時，是否滿足此要素也成為自然科學和社會理論的分野。換言之，在社會範疇，不存在可重複、可檢驗和可計量的社會現象。

首先，是不可重複。“歷史常有驚人相似的一幕”，但，相似而已，不是相同。相似和相同，不可同日而語。且，往往是微小的不同，成為決定問題性質的根本。所以，我們必須嚴格區分相同和相似，絕不可將兩者混同起來。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歷史的循環，也絕不是同一反覆；秦漢、唐宋和明清，都是集權的中央帝國，可細究其里，卻有方方面面的巨大差異，絕不是一句“歷史常有驚人相似的一幕”，可以一帶而過的。

如果，中國及其歷史，是一個過於龐大的對象的話，股市倒是一個“可計量”的社會模型。不過，牛頓的遭遇足以作為反例。在股市輸了2萬個金磅的牛頓頗為無奈地說：我可以預知星空的軌跡，可是，我不知道股票的漲落！顯然，股市當中，也不存在兩個完全相同的時段。如果有，就是可重複。可重複，就可以預知。

其次，不可檢驗。實驗和驗證，已經是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水的沸點是100度，冰點是0度；光在強力黑洞吸引下，也會彎曲。不管是簡單，還是複雜，所有科學現象、假設和理論，都可以經由實驗檢驗其真偽。

社會領域的假設、現象和理論，可以檢驗嗎？答案是：不能。

為什麼？因為，我們無法複製一個與原現象發生時、完全等同的環境。有人會說，自然科學的實驗環境，與原環境也不完全一致。不過，幸運的是，在自然科學領域，我們可以通過有效的方法，發現原因和結果之間的決定性關係，例如，蘋果下墜的決定性因素，是地球引力，和打個哈欠、倫敦霧氣、颳風下雨，沒任何關係。因此，自然科學的實驗環境，也不一定和原環境完全一致，只要，具有決定性影響的因素，是相同的，即可。

不幸運的是，社會科學領域的原因和結果之間，不存在決定性關係。以物價為例，我們都知道，供求關係是決定價格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其遠沒有成為決定性因素。其他因素，甚至風吹草動，都可能誘發物價的大幅度漲落。以眼下的石油市場為例，供求關係並沒有發生急劇變化，可是，石油價格的下挫卻如跳水，從年初的110美元一直下降到今天的70美元，且，下跌的趨勢，並沒有止住。顯然，這不是供求關係決定的，也不能用供求關係來解釋。

第三，不可計量。為了使社會領域的研究，更像科學。社會領域內之諸學科，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和辛苦，但，即便如此，也是看上去很像，實際上不是。“遙看風景近卻無”——像和是，一步之遙，卻是天壤之別。對此，著名經濟學家哈耶克指出：恰好可以計量的，被當作是最重要的。這就是說，為了“科學”和計算的需要，往往把可計量的數據，當作是最重要的，卻忽略了不能量化、或難以量化的因素。

以GDP為例。這是一個最常見、也最重要的經濟數據。但是，GDP的大小，只是一個量、規模概念，其中，並不反映經濟的技術含量。例如，蓋一棟樓，肩挑手扛，用最原始的方法，產生了100萬的GDP；工廠化生產、現代化機械和模塊化組裝，也產生100萬的GDP。寫在賬上，都是100萬，但是，其反映了經濟活動的特點了嗎？沒有。

GDP只是一個例子，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經濟學是社會學科中，定量化比較好的，也是比較接近科學的。經濟學尚且如此，其他學科的情況，就不必多言了。

當然，本文的目的，不是說，社會領域應該向科學看齊。恰恰相反，鄙人的意思是，我們應該重視自然和社會、自然科學和社會理論的本質差異，不要把兩類不同性質的問題，混為一談。自然的歸自然，社會的歸社會；把社會問題混作科學問題，不僅無助於社會問題的解決，反倒會把問題搞得更糟。把社會理論當作科學看待，本身就是極不科學的態度和方法。

社會領域的所有“經驗、規律和理論”，都是一時、一地的相對真理，絕不存在放之四海的絕對真理。一切試圖把其他國家、其他地區、其他歷史時期的理論和經驗，異地移植的設想，都是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的，也是極為荒唐可笑的。

用這個工具，可以發現中國社會常犯的一些低級錯誤。

比如，試點和推廣；一種政策在全國推廣之前，先找若幹個地方作試驗。看上去挺科學，也已經成為一種慣例。但是，如上“不可重複”，是社會領域的天條，冒犯不得。此時此地，可行；換一個地方，就不行。農業學大寨，不是失敗了嗎？工業學大慶，也都黃了吧。一時一地一人，可行，所有時間所有地方和所有人，就不行。經濟特區，在深圳一地可行，全國都搞成特區，還行嗎？不要說全國，僅僅在廣東多搞幾個，深圳就不靈了。

因此，試點和推廣之間，沒有必然性。試點和推廣的做法，在方法論上，是不成立的。

為什麼？不可重複也。

所有蘋果，都可以以9.8米/秒的加速度，下落；無論有多少蘋果！一輛跑車，可以在長安街上，以120公里每小時的速度飛奔，但，不是所有的跑車，都可以；隨着車輛的增加，速度必然隨之下降。如此說來，在社會領域，歸納法是不適用的。

即：

第一個蘋果，自由下落的加速度是9.8米/秒；

第二個蘋果，自由下落的加速度是9.8米/秒；

第三個蘋果，自由下落的加速度是9.8米/秒；

所以，第N個蘋果，自由下落的加速度是9.8米/秒；

這是歸納。

歸納法，可以用在社會領域嗎？不行。讀者，不妨試用一下。

可見，自然和社會，是有本質差異的。社會領域可以借鑑自然科學的某些理論、方法和手段，可要是照搬，就會出錯。試點和推廣，就是犯了濫用歸納法的錯誤。（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