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老狗”果然把侄女兒安排進了自己的班組裡上班。從此他的身邊，就多出了一個婷婷少女。“老狗”還頗有長輩的護犢子風範，對侄女兒的生活起居一直照顧有加，就連和我們一起喝酒時，也都要把她帶在身邊，基本上寸步不離。

由於“老狗”經常我和在一起喝酒，我和侄女兒之間，也就有了許多接觸的機會。

也許是和社會層面接觸不多的緣故，侄女兒不善言談，也不善交際。她和我們一起吃飯時，總是低着頭緊緊挨在“老狗”身邊坐着，大大的眼睛里，常流露出怯生生的姣羞。每次看到這個場景，我就會想起徐志摩老兄的詩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我的狐朋狗友們對此也多有感嘆，說如今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沒想到在充斥着矯揉造作女人的城市里，居然還會冒出一朵純潔美麗的小花。

至於侄女兒到底姓啥名甚，關注的人卻似乎並不多。這是因為侄女兒總是如影隨形地緊跟着“老狗”，而“老狗”給大家作介紹時，又總以“這是我侄女兒”開場，所以，無論男女老少，也都跟隨“老狗”，只要一說起她，就以“侄女兒”相稱，個個仿佛都是她的長輩。

轉眼半年時間過去，在侄女兒身上，也沒有發生過什麼故事。頂多是由於大家相互已經混熟，有時會有人在酒桌上拿她開開玩笑，逗逗樂子，以圖個氣氛活躍。和她開玩笑，大家一般都會適可而止，一旦看到她臉上開始飛起紅霞，便會知趣地打住，而不是像對待一般城市女孩那樣，語言毫無顧忌，動作毫無收斂，不讓人徹底難堪決不罷休。

平時的日子裡，侄女兒就是跟着“老狗”一起上下班。“老狗”他們上的是輪班，四班三倒的那種。集團公司對各單位輪班有着標準規定，即中班、白班、夜班按順序輪流倒，每個班種連續上三天后，中間休息一天，周而復始。這個規定，讓“老狗”們興高采烈。“老狗”曾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他的休息時間，比我要富餘很多。他說：“酒井哥，我上九天的班，就有四天半時間的休息，而你上十天的班，才休息四天！”

說這話時，他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我別無所長，唯有學習成績一直不錯，聽了他的表述，我腦子開始了飛速運算。可無論我怎麼計算，甚至把高等數學中的微分、積分、迭代都用上了，也始終得不出“上九天班就有四天半時間休息”的答案，只得老實低下頭來，虛心地向他請教。

“老狗”很詫異，他奇怪地說：“這還不容易算嗎？小學生按手指頭都能按出來。”

他按着指頭，對我展開了計算：

首先是上中班，每天15點開始，23點結束，三個中班上完後次日休息，這是一天；然後是連續三個白班，每天7時上班，15時結束，結束後的第二天夜裡23點開始上夜班，中間又是一天休息；最後是三個夜班，夜班於7點結束後，白天休息，又是一天；按規定，第二天是正休，就有了四天；正休後又是上中班，中班15點開始，又有半天，所以一個輪迴下來，總計休息時間為四天半。

我哭笑不得地問道：“誰告訴你可以這樣計算的？”

他說：“沒錯呀，公司領導也是這麼說的。”

把八小時之外的所有時間都能計算成法定休息天，估計也就只能糊弄天朝人民，洋大人大概是糊弄不過去的。但既然“老狗”們深以為然，我也懶得解釋。

休息天裡，民工們除了學習着的戀愛着的、已婚後需要持家的人外，基本上是以男的喝酒賭錢，女的滿街閒逛、購物為主。這種休閒方式，延續至今都沒有多大改變。在城市主要街道或商業區里，你總能看到一群又一群、一批又一批的打工妹，聽她們鶯歌燕語，討價還價；在城中村簡陋的出租屋裡，你總能聽到打工仔們一陣又一陣的吆喝、划拳聲，或者看到他們正酣戰方城。這已經成了我們城市中最常見的風景，不知道算不算也屬於天朝特色或與時俱進的時代潮流之一。

不過我發現，侄女兒似乎並不怎麼願意趕這個時髦，除了和“老狗”在一起外，她經常呆在宿舍里，而且一呆就是一整天，很少外出。

十幾歲的年齡居然會有老僧坐禪般的定性，我感到十分好奇。趁着一次聚會，我坐到她身邊相詢道：“你好像不怎麼喜歡逛街，一個人整天躲在宿舍里幹些什麼呀？織毛衣嗎？”

在我的印象里，女孩子們似乎都喜歡把編織毛衣當成一種消閒，經常是織好了拆，拆了又編，不厭其煩。想必侄女兒大概也是如此。

不料侄女兒卻回答道：“我才不打毛衣，我看書呢。”

看書？現如今物慾橫流，社會上喜歡看書的女孩子可不多。我想起了自己的經歷，我是因看我爸眼中的“毒草”而樂不思蜀，那侄女兒又是因為看什麼書，入迷的連街都不想去逛？

我又問道：“你都看些什麼書呀？”

侄女兒說：“公司圖書館借的書呀。我從圖書館裡借來了好多書，可好看了！”

公司圖書館以前我經常光顧，現在是久違了。不是不想去，是因為那兒經常找不到我所需要的書。不過，對於文學愛好者來說，像《激流三部曲》、《青春之歌》之類起碼能薰陶情操、學習文筆的好書，裡面還是有不少的。

我笑了笑，說道：“你要是喜歡看書，我房間裡倒有不少。你若需要，可以和你叔叔隨時去拿。”

我沒有和她開玩笑。論其它，我可能沒有，但論書，公司里估計沒幾個人能和我比，我收藏的很多書，連公司圖書館裡也未必有。這輩子我似乎和書有緣，只要見到喜歡的書，就會生出據為己有的念頭，那點兒工資除了喝酒、抽煙外，基本上都耗在了買書上面，日積月累下來，藏書頗豐。

侄女兒高興地說：“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我說：“當然是真的。這麼說吧，除了數理化之類的，你想看的，估計基本上在我這兒都能找到。”

侄女兒顯得很興奮，我也由衷地高興，以為發現了一顆酷愛學習文化知識的種子。

對那些酷愛讀書學習的人，我向來欣賞有加。“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雖出自一個為追逐權、利而不惜出賣朋友的卑鄙小人之口，卻道出了一個真理：知識有時候確實能夠改變人的命運。比如明代著名權宦王振，若進宮之前肚子裡沒點墨水，僅憑把下面那東西割掉，就絕對成不了當時太監們的最高領導和遺臭萬年的光輝榜樣。所以我一直認為，北宋後歷代都把《神童詩》作為學生教育的蒙學篇，不是沒有道理的。汪洙同志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其理由就是“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天朝幾千年的歷史也表明，事實基本如此。且不要說當公務員需要文化知識，就是干任何事，有知識也總比沒知識強。

然而這些年頭，似乎一切都被改變了。層出不窮的新鮮事物，接踵而來的新鮮觀點，總能給人帶來“世界真奇妙”的感覺。最明顯的是，為了緊跟時代步伐，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在跟着快速轉變。當政府開始提倡“狠抓物質文明和經濟文明建設”時，聯繫到社會現狀，人們馬上對此有了自己的深刻理解：第一，有錢真他媽好，想過怎麼樣的生活就可以過怎麼樣的生活；第二，人何必活得那麼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及時享受才是真幸福。於是，忙於經商一心賺錢的人越來越多，忙於看無聊電視連續劇、玩電子遊戲和熱衷戀愛遊戲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勢所趨下，肯自覺讀書學習的年輕人已變得稀罕如國寶熊貓，就連少年兒童也深受此風影響，逐漸淡化了對讀書學習的興趣。在大街上，我們雖然仍能看到不少背着沉重書包、提着各式家什去上各種學習班、興趣班的孩子們，可誰都知道，其中大多數並非出於自願，他們的舉止往往只來自於那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以及長輩們的威逼利誘。

我欣賞酷愛讀書的人，侄女兒喜歡讀書，自然引起了我的關注。可接下來的對話，卻讓我啼笑皆非。

我繼續問道：“你都喜歡看些什麼樣的書呢？”

侄女兒回答：“好看的書。”

“什麼書才算是好看？”

“很多很多呀，像《心有千千結》、《一簾幽夢》、《撒哈拉的故事》啦，全都很好看。”

“那你現在又在看什麼書呢？”

“《天鵝姑娘》。”

簡短的對話，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她喜歡看的，無非是雲山霧罩、痴人說夢、囈語連篇的所謂“言情小說”。

雖然我自認為自己作文水平不佳，但在我看來，現在所謂的“言情小說”，我還是有能力用腳趾頭寫出來的。這類東西本身就是滿紙荒唐言，根本不需要具備什麼寫作水平，只要會幻想、會做夢、會記錄就行了。一位酷愛看言情小說並有志於成為言情小說家的仁兄曾向我請教，問如何才能成為一名深受讀者歡迎的言情小說家，是否一定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戀愛遊戲當中去才能產生靈感？我想都沒想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沒那麼複雜，你只要躺在床上想象自己如何遭遇了一場或者幾場曾經期望過的艷遇；也可以鎖定某位曾經讓你心動過的異性作為性幻想對象，天馬行空地進行想入非非，甚至意淫即可。

我說：“當然，想象的情節，要越離奇、越偶然、越神話、越傳說越好。你把這些不着邊際的東西用文字形式詳細記錄下來，就算用流水帳記法，也能保證是一本頗能引誘少男少女們的言情小說。還有，根據目前言情小說發展趨勢，如果你肯用下半身寫作，那受歡迎的程度，將又會提高一個檔次。”

順帶說明一下，之所以這位仁兄會向我請教言情小說的寫法，是因為我也時常會寫點兒東西。從中學時代開始，我就有隨手寫下所聞所思的習慣，有時心血來潮，也會順手挑幾篇寄到報社、雜誌社去。不知編輯們是怎麼想的，也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傳說在我身上表現比較突出，我寄出去的東西，竟往往會被他們冠以“散文”、“雜文”、“評論”之類的名號發表，見刊見報概率還挺高。這麼一來，博得了一個“能寫善作”的虛名，唬倒人群一片。

我能寫不假，但善作從來就不敢承認。“能寫”是比較簡單的事，把老師陰着臉說的“罰寫生字生詞，每個抄上一百遍”如數完成，即可算“能寫”；“善作”就完全不一樣了，所謂善作，不僅文章要寫得公認地漂亮，產出量還必須多，比如像李白同志那樣的，作品多如牛毛還被歷代傳唱。而我的作文水平諸位已很清楚，起碼在人物描寫上就過不了關。

也許是各人衡量事物的標準有所不同，我也曾遇到過誇我作文寫得漂亮的，有位在郵局工作的小姑娘就這麼誇過。這小姑娘在郵局干付款工作，當年幾乎所有的報刊雜誌社都很講原則，不像如今有些報紙刊物，你給了它文字，它還伸手問你要錢才肯刊登，那時我給它文字，它不僅就這麼登了，還會給我稿費。我經常上郵局去領稿費，一來二去，就和小姑娘混成了臉熟。有次她忍不住問我：“報社老是給你匯錢，還註明是稿費。你的作文，一定寫的很好吧？”對她的問題，我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一直沒想過，我寫的那些東西，算不算是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