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夫：約束與自由——巴黎慘案反思

巴黎《查理畫報》慘案引發關於言論自由與宗教自由何者優先問題的深度思考和討論。“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裴多菲這首聞名遐邇的小詩，令人立刻感受到自由的無價。但詩人就是詩人，詩意也只能是詩意。筆者無意輕看詩人的思想，但哲學家的思考在廣泛的意義上，更靠譜一些。

黑格爾有一個著名論斷：“存在即合理。”後世翻譯家們唯恐曲解了這位哲學大師深邃的思想，邏輯出一個據認為最接近大師本意的新譯文：“凡是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字數翻倍，聽上去似乎嚴密多了。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存在的不等於現實的。例如，有人撒錢，釀成上海踩踏奪命慘劇，就純屬偶發性的微小概率事件。反之，逆定理不一定成立：合理的卻不一定就能夠存在。例如，懷胎的母親也可能意外流產，那個本該存在的生命就不能變為現實。這樣的解釋似乎相當有說服力。

但是，這純屬庸人自擾的節奏！“凡是現實的，就是合理的。”為何要把“存在”替換為“現實的”？無論多麼不合理的存在，那就是現實！任何一種現實背後，都存在一個支撐其存在的合理原因。這個原因就是黑格爾的理！此“合理”非彼“合理”，此理乃事物存在緣由之理，而非代入現實社會價值判斷之理。“存在即合理”，這正是大師不折不扣的本意！無需妄作它解。上海踩踏事件的原因，從撒錢者、搶錢者、節日外灘人流洶湧的環境等任何方面都存在“合理”解釋。至於流產，婦產科有足夠的內因、誘因、外因科學分析。

有人說，原始社會人們都裸體。話音未落，問題就來了：今天人們為啥都穿衣服呢？在黑格爾大師看來，人之所以要穿衣，還是那句話：存在即合理！當然，原始社會，人們不限於光着身子，更沒有今天複雜的社會制度、法律、道德、公序良俗。你想跟那個女（男）人睡，不需要領證，也不需要另一個女（男）人認可。那是一個多麼自由的社會！有人如是感嘆。問題又來了：今天的社會為啥要弄那麼多複雜的制度、法律、道德、公序良俗？人們失去了多少自由啊！

還請黑格爾大師隆重登場。對今天社會那些複雜的規矩和制度，黑大師還是那簡單的5個字：存在即合理！

迄今為止，人類的歷史是不是一部階級鬥爭的歷史另說，但有一點毋容置疑：人類史就是一部增加約束的歷史！從肆無忌憚地掠奪其他部落的人作為大餐，到沒有婚姻概念的群居群婚，不允許毫無緣由地屠殺本部落成員或許是唯一值得提起的重大約束。從只能確認母親是誰的母系社會，到部落首領可霸占數名“私有”女人，私有財產非公用便成為人類另一條重大約束；至於人從光着身子到穿上衣物，就不僅是一種物質性實體約束，美醜與羞恥心同時為人類增加了精神約束……

走筆至此，我們或許可以給“文明”一個新定義：就本質而言，文明即約束！

歷經數百萬年的進化，人類文明約束終於發展到今天的程度：在繼續增加約束這條文明大道上狂奔的同時，人們也在為越來越多的負面約束而抗爭！這樣的負面約束包括但不限於專制、禁錮思想等嚴重侵犯個人自由權益的物質與精神枷鎖。走在反約束抗爭最前列的群體就包括裸體主義者、回歸自然主義者、自由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等等。

此時，另一個問題又適時出現在人們懷疑的思緒中：約束是好的嗎？我們可不可以不要約束？最簡潔有力的回答，依然逃不出黑大師那5個字：存在即合理！人類數百萬年的“約束導致文明史”難道還不足以證明約束對文明巨大的推動力嗎？

從文明進步的視角審視，與原始社會相比，奴隸社會對人登峰造極的實體約束就是一種進步。封建社會解除奴隸社會的某些實體約束，其實質是一種物質約束的優化，再加上精神約束的強化。如中國儒學到宋明理學的強化、甚至異化。現代社會在繼續解除封建社會對人的某些不合理實體與精神約束的同時，增加了更多的精神約束！如人人平等、民主、尊重每個個體和弱勢群體的人格、自由和權益。其中任何一項自由和權益的賦予，都以更多的約束為前提、為代價！

具體說來，尊重人格，除了其它方面，首先意味着言論自由的限制；而現代民主，則同時意味着嚴明的法治，其強大的約束不言自明；至於人人平等，同樣不僅意味着言論自由的限制，還包括諸多行為自由的約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尊重弱勢群體，無疑是以限制大多數人的某些言論與行為自由為必要約束。極端的例子還可以包括廢除死刑，這是對罪大惡極罪犯生命自由的延伸，但卻以社會不能剝奪任何人生命這個新約束為前提，同時可能以更多的犯罪、更多的痛苦不能訴求償還的約束為代價！

沒有約束，便沒有自由！如果覺得這不夠顯明，可以換個思路，請思考民主與法治的關係。沒有法治，便沒有民主。這應該容易理解一些了。當然可以更形象化、絕對化一些。沒有黑夜，便無所謂白晝。沒有丑，哪來的美？沒有惡，何來善？沒有愛，也就無所謂恨。沒有假，真也就失去意義 ……

這樣的表述，一點也不複雜。但遇到具體問題，不少人還是會犯迷糊。在思考約束與自由這個命題的時候，一個容易陷入的泥潭就是直接功利主義思維。現代文明核心理念就包括上面提到的的“人人平等、民主、尊重每個個體和弱勢群體的人格、自由和權益”。而這個核心理念的最大特徵正在於其非直接功利性！

美國大片《拯救大兵瑞恩》曾在中國火了一把。很多國人提出一個問題：花那麼高昂的代價，犧牲8個人的生命，換取普通大兵瑞恩回家值得嗎？用直接的功利性思維評判這個特殊行動，答案當然只能是不值得。但這部大片試圖傳遞的基本理念恰恰是非直接功利性的。拯救二等兵瑞恩的理由是：不能讓已經失去三個兒子的那位不幸的母親再遭受一次不幸！理由確實夠簡單，但傳達的人道主義情懷和理念卻一點也不簡單。對瑞恩母親情感的尊重，對人性美好一面的彰顯，那是超越道德、超越公序良俗、更超越法律的人性升華。是現代人理應追求的精神境界。用當下一句時髦話，那是高大上的正能量！是無價的！從這樣的境界來理解該片，犧牲8個人的生命，換取二等兵瑞恩回家，無疑是值得的！

事實上，在現代社會，這種非功利性的追求，已經司空見慣。以限制言論自由為代價，不容許冒犯身障人士，就是這種非功利性的體現。包括不冒犯口吃等輕微缺陷者的感受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這與言論自由的重要性確實無法相提並論。但這就是文明必要的約束，與直接功利無關，它體現對弱勢人群的尊重，對個體的尊重，更是對文明理念的踐行和信仰。當然理解為人類更高層面的一種間接的功利思維，亦未嘗不可。趙本山赴美國演出不受歡迎，那些以身障缺陷為題材的小品遭到廣泛詬病和聲討，就很能說明問題。

提到宗教信仰，有人首先想到邪教、極端與奇異宗教等，並拿來說事兒。說白了，那就是拿一種負面思維自欺欺人！如果屬於違法、違規性質的宗教，自有相關司法部門依法處置，作為個人，無權對沒有明顯違法的宗教派別多嘴多舌，就像任何個人無權對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定罪和處罰一樣。這樣淺顯的道理不證自明。

另一方面，宗教信仰自由，不僅在西方國家，在中國和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都是一種被承認的基本人權。按功利思維者的邏輯，既然信仰自由沒有言論自由重要，也就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維護基本人權比尊重弱勢群體人格更重要！而現代文明理念連弱勢群體都不容冒犯，侵犯他人信仰自由權，侮辱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宗教之一，挑戰十幾億人的尊嚴，對社會安寧與和諧構成嚴重的潛在威脅，怎麼反而理直氣壯了呢？只要打着言論自由的幌子，就可以違反人權？法理和邏輯哪去了？

世界上有不受約束的自由嗎？有不受約束的言論自由嗎？拋開一切理念和價值判斷，僅從哲學和邏輯上就說不通！沒有約束和限制，也就無所謂自由。這是哲學上的互為依存。而現實世界極少有絕對的事物，言論自由也不例外，相對性是一條普遍規律。沒有適度的約束和限制，自由亦將不復存在！假如裸體主義者要不受約束地在公共場所一絲不掛，即使在最寬容得西方社會，執法者也會毫不猶豫地依法剝奪其裸的自由。假如一個人以言論自由為藉口，在公眾場合發表種族歧視言論，社會也有權利終止此類言論自由。道理也不複雜，與未外化的思想不同，言論也是一種行為，如果言論這種行為產生的後果違法違規，就需要承擔相應的法規責任。誹謗、誣陷入罪就是例子。

最後，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言論自由也不例外。通過法規、公序良俗和道德等對言論自由和其它自由實施的種種約束和限制，大多有其合理性。存在即合理！自由不可或缺的前提是適度的約束和限制！沒有約束，就沒有自由！這就是約束與自由的基本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