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理解的还是自我

马悲鸣

有道是“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少年人看了《水浒》好打架。老年人看了《三国》好诡诈。我在以往的文章中常引《三国》，如今引段《水浒》，以显得我既不老也不少。下面录自《水浒·第一百一十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

【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问道：“师父，怎地唤做潮信响？”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

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洒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便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写了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嗟叹不已。众多头领都来看视鲁智深，焚香拜礼。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宋江自取出金帛，表散众僧，做个三昼夜功果，合个朱红龛子盛了，直去请径山住持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是：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如今的中国知识分子动不动就以某外国名家说了句什么为其推论的根据。只要他说的那事与外国名家沾一点边，就证明了他的正确，别人就必听他的，因为他背后就是那外国名家。这正合了鲁迅说的∶拉大旗，做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

其实人家那外国名家说的未必是这位中国知识分子那回事。外国名家被经常引用的一句是解析几何的发明人笛卡尔的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些引用者自己未必真懂。

其实笛卡尔这句话的意思和鲁智深浙江坐化时的那段偈语∶“今日方知我是我”差不多。当年笛卡尔被质疑∶在世间所有存在中，你怎么证明你自己确实存在呢？

笛卡尔回答道∶我思，故我在。

我在思考「存在」这个问题时，就证明了我自己的存在。

“在我思考「我是谁」这个问题时，我就知道了「我是我」。”这正是鲁智深的解。

这两天论坛上正在争论科学与宗教孰是孰非，似是民初科玄论战的余绪。当年两派就谁也说服不了谁。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仍是信者自信；不信者，自不信。

《圣经·创世纪》记载“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是第一天”。于是基督教的支持者便指着眼下最新的大爆炸宇宙学说，这句《圣经》便是指的「最初三分钟」的那场宇宙大爆炸。

就算《圣经·创世纪》蒙着了吧。但《圣经·新约》里说，点燃了这场百亿年前大爆炸，炸出了一个直径百亿光年的宇宙这个原始大地雷导火索的上帝，让圣母玛莉娅怀孕，生了个身高六英尺的儿子耶稣，活了三十来岁。这怎么能让人相信？

百亿年，百亿光年的时空，如何能与三十年人生，六英尺高的汉子相比拟？

开玩笑！

信徒们拿宇宙学为《圣经》作注脚。这谁不会？

大爆炸炸出来的宇宙，其物质总量至今估计为十的四十二（？）次方个质子。这些物质总量中小于百分之一构成所有星云星系。其他都是以宇宙射线的单粒子，比如质子的形态散漫于星系之间。

这些星云星系的总和中近乎无数的恒星中，至今只知道有限的三、五个恒星系是有行星环绕的。这其中只能确定太阳系有行星是以固体存在的（太阳自身都不是固体，而是一团永恒的火）。在这几个固体行星里，只有地球有生物存在的条件。在地球上只有动物是有神经系统的。动物中只有脊椎动物是有脑的。脊椎动物的脑中只有人脑有思维能力。在人脑中，只有鲁智深和笛卡尔是能够思考“今日方知我是我”和“我思故我在”这种问题的。

我曾遇一研究大脑思维功能的博士后，问他是否研究出了大脑“自我意识”的功能原理？

他说，这方面的研究非常落后，而且根本看不到方向。因为研究本身就是大脑的工作。而研究大脑的工作原理岂非大脑自己研究自己？这怎么可能研究得出来？

从分裂繁殖动物的神经结，逐步进化出神经感触系统，最后进化出能作出条件反射的大脑，并进化出能思维的人脑。这一条进化系列明摆在那里。

再重复一遍。全宇宙不管多大，多久，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连星云星系的结构都没有的散漫粒子。在所有星云星系中，只知道几个恒星系有行星。其中只知道一个太阳系有固体行星。这些固体行星中只有地球具有生命存活条件。在地球的全部生物中只有动物是有神经系统的。其中只有脊椎动物是有脑的。其中只有灵长目的脑是有思考能力的。人类出现不过近两百万年的事。人类文明的出现不过五千年。有文字记录的历史不过三千年。鲁智深不过北宋，笛卡尔不过十七世纪。人类大脑不过一公斤而已。

在这无垠的，主要是由散漫粒子和非固体星系构成的宇宙背后，有个能和人类对话，还动不动就发脾气的人格化的上帝。这怎么能让人相信？

黑格尔在黑屋子里格物，最后得出结论，说在宇宙中充斥着“宇宙精神”。他根据他所理解的“宇宙精神”得出日耳曼人最优秀的结论。

我也承认日耳曼人优秀。但问题是日耳曼人的优秀从路德叛教算起不过五百年。从铁血宰相卑斯麦算起不过一百多年，从希特勒算起只有半个多世纪，怎么能和宇宙的时空相比拟？

黑格尔说日耳曼人最优秀。以色列的《圣经》说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自然最优秀。这和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也”、中国人说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最优秀是一样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耳。

从时空测度来看，地球与人类在宇宙中都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从神经系统以至大脑的进化发育，最后导致鲁智深和笛卡尔能意识到自我。这却是物质所能达到的最高级结构了。

宇宙中散漫的粒子只有内部结构而无粒子间结构。到了构成星系星云这一层就有了粒子间结构了。到固相、液相、气相这三态，粒子间的结构比较复杂了。到了生物这一层次，粒子间结构更复杂。最后到了能做出条件反射的大脑，结构的复杂程度又进一步加深。到了鲁智深和笛卡尔能意识到自我的大脑，简直无法了解其结构功能。

传教士和一切道学先生说，人类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和浩瀚的宇宙相比，连沧海一粟都不如。这确是真的。但那只是指时空测度。

如果从物质结构一步步复杂起来，由此导致的信息量增加来说，没有比鲁智深和笛卡尔这种能意识到自我的人类大脑更高级的了。如果传教士或黑格尔非要把这个物质结构的复杂性序列颠倒过来，指散漫在宇宙中的基本粒子背后有个比人类大脑还要高级的思维主体，不管它是人格化的上帝，或宇宙精神。这样类比怎能服人？

不是我不想信教。我从小看到相信夏明翰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方志敏的“因为我们信仰的，乃是宇宙的真理”，「红色娘子军连歌」唱的∶“共产主义真，党是领路人”这些豪迈诗歌的班干部、团干部和所有党团员都活得比我好，比我快活。出得国来，我也看到背叛了入团入党誓言皈依了基督教、法轮功的前班干部、团干部和党团员都活得比我好，比我快活。

主啊，我也想信你呀！

可是您启示出来的这些地面上的信徒和他们传道的说教，实在让我没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