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英語（2015-09-06）

文學批評理論有Readers’ Interpretation一說，認為讀者對作品的詮釋可超越作者原意。用魯迅的話，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 ‘易 ’，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密事， 留美業餘文革派與反文革派看見爭機 — 最後一條是南來客續貂狗尾。南來客寫作宗旨是講那過去的事情，具體而言是講那過去經歷過或發生過的事情–無論其有無歷史價值，南來客只對真實性負責。斷章取義、過度引申、信口開河編造過去未曾經歷想象中可能發生卻未發生的事情，與曲解偉大領袖”題李進同志廬山仙人洞照“一詩原意在性質上是同一回事，南來客恕不負責。

言歸正傳。南來客小時候也接觸過幾個英文單詞。家裡的收音機牌子是Teletone，中譯千里通，美國貨，不知是否援華物資留下來的。單詞是英文字母組成，南某發音則按漢語拼音，直到小學三年級班主任一口氣念出26個字母，南某驚羨之餘才知道兩者大有區別。接觸英語印象最深的是小學開大會一個神經病患者大鬧會場，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大聲呼喊，聽得懂的是廣東話‘系（是）毛主席，知未，英文’！”聽不懂的好像都跟貓有關。後來知道與貓無關。與誰有關就不必明說了。

真正學習英文是67年秋在家逍遙時開始的。一天，母親說，“給你們請了一位英語老師，明天9點來上課。”兒女學英文父親起初未必同意，母親沒有請示習慣，造成既成事實，父親也就不置可否了。反正不是原則問題。第二天早上，南來客兄妹趴在窗口守望西橋–到我家的必經之路。不久，見一面生中年男士，高個，略禿頂，戴寬邊眼鏡，大踏步推車過橋。兄妹倆相顧一笑：是他了，溜下窗台。不一會，響起敲門聲，盧老師來了。盧老師文革前中大畢業，曾劃右派，未服從分配到邊遠地區，留在廣州掙點束修，同時超前為祖國培養外語人才。盧老師從國際音標教起，方法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比如教單詞Pig，盧老師領我們念：i-g-ig, pa-ig-pa-ig-pig.  我們就這樣pa-ig-pa-ig-pig, da-ig-da-ig-dig 學完了文革前初一英語課本。盧老師看上去像個書呆子，其實蠻幽默。右派言論是沒有的，笑話講了不少，茲摘錄與網友分享：

得閒無事look girl，Exercise 唔識做，老師提問I don’t know，先生給個大zero。(英粵雙語)

還有台山人不滿肉帶骨，指着說“骨”（台山話），老美鎮關西再剁一塊“good”的給他。

再就是一台山人挑擔沿街吆喝賣葛，聲音淒切，打動老美牧師，以為此人身世悲慘。

老師講完笑話常自己先笑起來。南來客也跟着傻笑。不過後來對第三個笑話存疑。在哪賣葛？

跟盧老師斷斷續續學了兩年多。高一時，狐朋狗友總愛問：你跟教我們的老師比誰的英文厲害。高二時當上班上的英文科代表。上課開場白見證了歷史變遷。小學時上課，老師進教室，班長或值班中隊委喊起立，全班 起立。老師說：同學們好。全班應：老師好。班長說：坐下，全班坐下。然後上課。文革複課鬧革命後，南來客中學上課程序基本保留不變，只是師生說的變了。老師說：忠誠黨的教育事業。同學們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變成英語是南來客說：Stand up （現如今是All rise），英文老師說：Be loyal to the Party’s educational cause [sic] ，同學們應： Study hard and make progress everyday.

南來客就這樣study hard and make progress everyday，到上師範進修時，已進入許國璋第二冊，比其他同學快了好幾步。老師通情達理，允許南來客上課時看自己的書，不用陪讀。人只要抓住機會，在哪兒都能學到點東西。天天讀看英文版毛語錄可以紅專並進。另外，一些政治軍事用語也是許國璋英語裡學不到的，比如 “Fear neither hardship nor death”, “Be resolute, fear no death…”, “Be united, alert （不對，這是老林的）, 還有“Hands up, don’t move” 等– 準備抓美軍俘虜時用。九個月下來，還真不能說一無所獲。

首先，學會了幾首英文紅歌，計有：  “Red is the east, rises the sun”, “Beloved Chairman Mao, the red sun shining in our hearts”, 以及”國際歌”—其實教英文版還不如教法文版，反正學生歌詞都認不了十分之一。再就是學會翻譯前要深入理解原文。就說最高指示“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吧，南來客要是沒受訓領會領袖深意，翻譯未必準確，鐵定會少一個even。東方紅“He’s the people’s great savior”改成”liberator” 不是因為跟“國際歌”有牴觸 — 誰敢說這話 – 而是因為savior 一詞有特殊宗教含意。南來客當年已信奉主，對此改動大為讚賞。當年的教材如今基本忘個精光，只記得兩篇，都與越南有關。一篇有關越南小英雄阿福，英勇機智幫游擊隊打擊美軍，越南版的小英雄雨來。另一篇是人民日報社論：US Must Withdraw All Its Troops from Vietnam，摘自北京周報。有賴於老師鏗鏘有力義正詞嚴的朗誦，南來客四十多年後仍記得標題。不過二文學習之後不到八年，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盟友變仇敵。南來客當時讀研，每天第一節課就是讀戰況，突然想到阿福也該二十上下了，不知在跟誰周旋。

出培訓班，入仁威廟，領眾頑童修煉五年有餘。工作量一周二十節課，兩晚（後改一晚）政治學習，其餘時間基本自己掌握，遂得利用課餘攻讀，修完許國璋余大絪英語。期間雖然“讀書無用論”大行其道，尼克松訪華後卻迎來了學習英語的高潮。

這是一場意義可與掃盲運動媲美的群眾運動。目不識丁的貧農拿着地主老財的字條送上門去被抓壯丁是否可信不在本文討論範圍，通過掃盲運動讓數億人學會讀書認字堪稱功德無量。英語掃盲也一樣。就南來客所知，文革前大陸小學一般不設英語課程。大陸小學英文教育全面展開始於上世紀70年代初，具體始於尼克松訪華後。小學生從四、五年級開始學習英文，課本內容也不僅限於“Long Live Chairman Mao”“A long  long  life to Chairman Mao”等政治口號，增添了不少實用的東西，如問候語、問姓名、交朋友，等。儘管師資隊伍良莠不齊， “China is in Yazhou”誤人子弟的現象並非個案，儘管學風依然不正，學生仍舊無心向學，英語教學明確列入小學教學大綱，“此其時也”，小學從此開設英語課程，小學生從此開始學習英文。77年復高考，78年春南來客離開仁威廟上大學時，小學英語教育已漸入正軌。

作文講究前後呼應。大陸小學英文教育始於“讀書無用論”大行其道的文革期間堪稱詭異，卻是不爭事實。南來客講述的是親身經歷見證的事實，任何借題發揮都與本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