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川 (2016-01-16)

前年，大妹妹参加小学同学聚会，通报说，梓川几次问候你，还问，“你大佬什么时候回来？大家聚一聚啦。好多年没见面了，渠几好吧？”

是啊，上一次见面是90年代南来客兄妹回国时请客招待小学同学的事，距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梓川还好吗？

人得意时常常不乏锦上添花之事。考上大学，结婚生子、出国留学，事业有成，等等，一时间可能赞美羡慕之声不绝于耳。赞美者也许是真心恭贺，也可能是逢场作戏。无论是真心赞美还是虚情假意的恭贺，就赞美而言，南来客谢过赞美者后谁谁说过什么好话往往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南来客忘不了的是自己时运不济或落难时他人的态度，特别是恻隐之心 ， 或者哪怕只是善意的目光 – 无论这种善意被诠释成同情、理解、惋惜、甚至可怜还是其他什么称得上正面的东西。南来客处于劣境时就察觉 — 或者说感受 — 到过梓川默默投来的这种目光。

梓川曾是南来客的邻居。快上小学那年，南来客一家搬到沙面复兴路48号（如今成了Starbuck）,和梓川家成了邻居。那是一栋两层楼房，南来客家住二楼，梓川住南来客家楼下。两个小朋友都是学龄儿童，很快就玩在一起，互相串门。梓川父亲是普通干部，母亲是市三人民医院的护士长，都是和蔼可亲的人。梓川大大的眼睛，话不多，其实内心很热情，很快就把南来客兄妹介绍给楼内其他小朋友。梓川同时也是南来客的同学，小学、初中、以及高一都在一个学校，同窗时间最长。

1960年，南来客和梓川都成为沙面珠江路小学一年级学生，而且同在一个班。梓川为人很本分，老老实实，在班上属于那种不张扬的小朋友，但绝对是老师喜欢、实至名归的三好学生。南来客原本也是个好孩子，后来上课自由讲话经不住老师几次训斥罚站产生逆反心理，变成一个落后分子。珠江路小学解散后，南来客所在班分到一家民宅上课，南来客变本加厉成为无名小学问题少年、老师办公室常客。有的家长把南来客看作坏孩子，叫家里小孩离南来客远点。南来客当时才七、八岁，心里十分委屈: 我不是坏孩子！南来客小朋友多么需要精神支持啊。在好学生纷纷避之不及的时候，女同学梓川没把南来客当成坏孩子。在学校，因为“男女界限”，男女生形同陌路，同桌男女生的课桌中间都有一条三八线，互不侵犯，过界照打，更别说公开玩了。所以，堂上堂下，南来客和梓川也好像不认识一样。可是，放学回家，南来客和梓川以及同住一栋楼的小朋友照样嘻嘻哈哈玩在一起，说笑、讲故事、打扑克、下斗兽棋和飞行棋。南来客从未看到梓川同学哪怕一丝鄙夷的目光。相反，南来客挨训罚站，总能感觉到梓川眼中掩饰不住的同情、或者说夹杂着多少责备的同情，似乎在说，“唉，看你，又闯祸了….”

梓川在念二年级时转学到沙面复兴路小学就读—她家也发现无名学校实在误人子弟。过后不久，南来客也转到复兴路小学，两人又成了同班同学，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都当上少先队队委。转学后没多久，南来客搬家了。虽然不再是邻居，大家有时还串门，选队委、班干部、三好学生，南来客都会投梓川一票，同时本能地认为南来客得票中一定有一张是梓川投的。

念高一那会儿，南来客进了学习班，出来后除了几个学习班毕业生和沙面的铁哥们铁妹们，不少同学，特别是好学生，都对南来客敬而远之，个别还来点小动作落井下石。南来客多少有点虎落平阳的感觉，也过早体验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就是在这样的人生低谷，南来客凭第六感官敏锐地觉察到，在不多投来的善意关切的目光中，就有梓川的目光，依然似乎在说，“唉，你呀….”

南来客和梓川同窗多年，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口角。两人同年，不知道谁年纪大一点。南来客觉得梓川对待南来客有点姐姐的样子（女生都这样？其她女生不会呀）。南来客在家里是老大，不过没个哥哥的样子。梓川有个弟弟，比她小好几岁，没准她本能地流露出姐性 – 尽管她从未摆姐姐的架子、尽管南来客当年左臂上的章比她的多一条杠杠。

去年下旬回国和小学同学聚会，终于见到梓川。多年不见，梓川除了岁月依自然规律留下的痕迹，没多大变化。一见面，梓川就姐姐一样张开双臂抱住南来客双臂，真诚而又平淡地说，“好多年没见了。几好吧？”梓川谈了自己和她父亲以及弟弟的近况，并且告诉南来客她母亲也去世了。南来客小时候，梓川妈妈突然“出差”了，一个月回家一次。直到念高中，南来客才知道梓川妈妈是在大家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首歌那会儿第一批奔赴从化县钟落潭镇卫生院。南来客就读高一那家中学离钟落潭步行也就一小时不到。南来客曾和梓川一起去卫生院看望过阿姨。

“你知道吗，你妈妈和我妈妈是好朋友。”梓川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年上海青年艺术团（？，名字不确定）来穗，在南方剧院演出，节目有俞丽拿的小提琴演奏等。散场后，母亲和南来客碰到梓川妈妈，回家路上，聊演出，聊子女教育，两人谈得十分投机。那情景宛如昨日。当时她们也就三十岁上下…..

表面上看，南来客和梓川似乎没有什么深交。同学中没几个知道两人不仅曾经是邻居，还曾经是珠江路小学的同学 — 名副其实的发小。数十年来，南来客从未找过梓川验证自己第六感官感觉的正确性，也从未向梓川表示过哪怕一丝谢意。可是，南来客记住了那善良同情的眼神、那关切而略带责备的目光。这份情，南来客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