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各位是否注意到，我在上篇提到政治正確時，總是在前面冠以“美國式”這一定語，那麼，除了美國式政治正確，還有其他什麼形式的政治正確呢？要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先來回顧一下政治正確一詞的來龍去脈。政治正確一詞在西方的出現始於對蘇聯式共產黨國家言論的描述，指的是那些國家的言論必須遵從黨的意識形態規定，是一種下級服從上級式的政治正確。這種向上的政治正確是極權專制制度下的一種產物，是言論不自由的一種表現。我們大陸華裔過去在中國正式場合發言時，大多講些黨八股，基本上全是些違心話，為的就是政治正確，以滿足黨領導的要求。

政治正確的這一專制起源，使得政治正確一詞本身在許多西方人眼裡帶有貶義，因而被美國保守派（conservative，右派）用來攻擊美國自由派（liberal，左派），其言下之意是要說自由派是共產黨，要把美國引向極權。關鍵是，就像民主制度下的好東西被嫁接到專制制度中時往往會變味變質，好東西會變成壞東西一樣，反過來，專制制度下的壞東西到了民主制度下也變質了，由於權力來源的不同，專制下的不能得罪上級的政治正確，到了民主制度下變成不能得罪下面的廣大人民，壞東西一點也不壞了，在不同的政治生態下，政治正確的真實意味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我在上篇每當提到政治正確，必定在前面加上個“美國式”定語，為的就是區別於專制下的政治正確。在我看來，我們應該為政治正確去污名化，理直氣壯地支持美國式政治正確，如果政客們說話不敢得罪下面的選民是政治正確，那政治正確又有什麼錯呢？正如我在上篇提到的，右派政客們也玩政治正確，只不過右派更注意不得罪白人，在他們看來，不得罪白人理所當然，不得罪少數民族就是貶義的政治正確。對白人底層來講，只要不得罪我，得罪別人我不管，他們支持右派，情有可原，某些大陸華人跟在美國右派後面反對不願意得罪少數民族的政治正確，這種舍己保白人的雷鋒精神，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

當然，大多數華裔反政治正確並非出於舍己保白人，而是思維上的缺陷造成，這可以從好幾個層面來分析。第一，有些大陸華人看問題往往容易停留在標籤上，一看標籤名聲不好，就跟在後面瞎反對，沒有能力分析同樣的標籤在不同的環境下是否能代表同樣的東西。大陸人這種容易被標籤決定的是非觀，可以說是共產黨國家裡被洗腦後的人民思維的特色。過去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只要說一個人“反動”，那他/她的名聲就臭了，大部分人不會去仔細分析到底什麼是反動，反動到底有什麼不好。事實上，在中國，反共就是反動，我現在就是一個非常“反動”的人，而且很自豪做一個“反動”的人，中共可以用任何貶義詞給反共做標籤，都無法改變反共在明白人心裡的正義性。同樣道理，如果提倡所有人都人人平等，而不只是追求白人之間的人人平等是政治正確，那管它這個詞的起源是什麼，這樣的政治正確難道不是好東西嗎？一個人如果受教育程度低，思維容易被標籤限制，可以理解。問題是，海外大陸華裔大多是中國人當中受教育程度最高、從智力水平上來講恐怕也屬於最聰明的人群，人文思維卻停留在和底層一樣的幼稚水準，反映了中國人文教育的缺失，是紅色教育所帶來的惡果。

說到標籤，大陸華裔當中還流行一種說法，說是大多數西方知識分子左傾。講這種話的人，我的理解是往往帶有貶義，帶有不贊同，左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一個不好的標籤。說實話，海外華裔知識分子這種言論背後所透出的自認為自己比大多數西方知識分子更高明的自信心，我還真不明白其底氣來自何方。西方社會文明發達，恰恰是因為西方聰明人包括西方知識分子整體水平高，沒有了高水平的西方知識分子，白人底層什麼也不是，最多過過像俄國人那樣的生活。這段話聽上去政治很不正確，但可惜是事實。以美國式制度的建立為例，當年美國國父們建立起一個美式政治制度，並不是他們拍拍腦袋憑空就設想出了這麼一個三權分立的優越制度，而是根據西方知識分子長期以來在政治理論上的發展，以知識分子的理論思想為依據創造出一個相對合理的民主自由制度，可以說與底層沒啥關係，與西方知識分子卻關係密切，事實上，沒有高明的西方知識分子，就不可能有美國式制度。雖然西方知識分子當中確實存在走過頭的人，比如馬克思就是西方知識分子之一，美國到今天仍然存在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大學教授，關鍵是這些極左或極右知識分子是極少數，他們的理論，得不到大多數西方知識分子的贊同和支持，就算在美國大學教授里，反馬克思主義的要比信馬克思主義的多了不知多少倍。如果你推崇的那一套與西方大多數聰明人支持的完全不同，難道你就不該問問自己，有沒有可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套東西很愚蠢？中國為什麼落後？當年為什麼那麼容易就被境外勢力蘇聯干涉成功？中國知識分子水平整體不高是原因之一，當然根源並非中國人天生有問題，而是長期專制制度壓抑的結果。但不管怎樣，當今大陸中國知識分子的整體水平與西方知識分子的整體水平相差的不是一點點，有些大陸華人知識分子自以為比大多數西方知識分子更聰明，這種自信在我看來毫無根基。

不過，我也不是說大陸知識分子水平太低，他們的觀點不值得聽了，有讀者在我上篇後面留言，對大陸知識分子傳播民主自由價值觀的能力表示悲觀，我覺得這大可不必，這更不是我寫文章發表觀點的目的。首先，要救中國只有靠中國人，西方人不懂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講話又那麼政治正確，靠他們來啟蒙中國人更不靠譜，最懂大陸人和大陸政治情況的還是大陸人。而且，中國目前所需要的改革尚處於基本階段，問題還停留在是要民主還是專制這樣一個再基本不過的問題，大多數大陸海外知識分子在這一點上越來越有共識，他們不懈的努力是中國未來實現民主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我只是常常不同意他們對美國社會的分析，美國的發展早已超越了中國那種基本階段，很多問題非常複雜，答案不再那麼黑白分明，不少大陸人看美國問題時容易犯幼稚化、簡單化的毛病。我以前不太在自己的博客里談美國政治，海外華人談美國政治我也很少聽，我想要關心美國政治時，直接聽美國人怎麼說。現在因為寫中文博客，了解到海外大陸華裔對美國政治似乎有一種普遍傾向，與我的選擇非常不同，今年正好又是美國大選年，就趁這個機會來談談我在美國生活多年所積累的對美國社會和政治的看法。每一個人認識的發展都需要一個學習過程，尤其是我們這些從小受洗腦教育長大的大陸華裔。只要你願意開放自己的心態，樂於學習，進步會超出想象。以我自己為例，二十多年前我剛來美國時，對民主自由毫無興趣、毫不關心，今天的我，成了民主自由最熱情的支持者和鼓吹者之一，思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回到左這個標籤，當年美國國父們寫下一個保障人人平等的憲法，雖然在當時這實際上只意味着白人之間人人平等，但在那個時代，仍然是劃時代的，恐怕在有些人的眼裡這也左得很，底層居然與精英平等了，可是，這種左難道不偉大嗎？1968年，美國民主黨總統林登·約翰遜簽署平權法案，從此美國至少從法律上保證不管哪個種族，人人有平等的權利，對當時的右派來講，這一法律也很左，但這種左難道不是美國政治的一大飛躍嗎？華人在美國的地位正是因為此法的建立，從此有了根本性的改變和提升。所以，不要一看左的標籤就忙着反對，此左與毛左相差十萬八千里，完全不是一回事。

導致某些大陸華裔愛反政治正確的根源除了思維容易標籤化，還有些人是思維上過於意識形態掛帥，先是確定自己贊同共和黨的意識形態，然後盲目支持共和黨的一切說法。我注意到很多居住在美國的海外反共異議人士支持共和黨，他們的問題是過於意識形態化地看問題，總是喜歡用這個主義戰勝那個主義來解釋世界，不擅長細究這些主義背後對人民具體生活意味着什麼，有理論脫離實際之嫌。在他們看來，既然共產黨是社會主義，那麼他們就要支持與社會主義對立的資本主義，把資本主義捧成神仙，反對提倡政府干涉資本主義的左派。首先，這種把蘇聯式制度與西方式制度的對立看成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對立是一種很不確切的過時的定義。蘇聯式制度邪惡的根本之一是權力不受制約，而西方式民主制度優越的最最關鍵是“Check And Balance”，就是監督與制衡，而不是資本主義。之所以要對政府權力進行制約，是因為政府官員是人不是神仙，他們的個人權力不能過大，否則很容易會走向邪惡。資本主義其實也一樣，資本主義也是人在操作，資本家不是神仙，他們如果完全不受制約，同樣會幹壞事。我們常說中國是低人權國家，所謂低人權指的就是國家不制定法律保護人民的人權利益，包括規定私人企業必須滿足的一些基本人權要求，西方私人企業不得不給雇員提供一定程度的利益保障恰恰是政府干涉的結果，而不是資本家的好心施捨。當然，政府具體怎樣干涉資本主義而不走過頭學問很深，需要具體探討。

大陸華人的另一個思維缺陷是對人喜歡一刀切，一打倒敵人就要打倒整個階級，要麼富人都是壞人，要麼窮人都是壞人，共和黨某些人的思維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打倒就要打倒整個宗教或整個族群。前面提到海外華裔反共人士更傾向於支持共和黨，認為民主黨的一些政策與共產黨相似，依我看，恰恰相反，我在美國呆得越久，就越覺得共和黨像共產黨，比如反智，比如認為政府應該只管打仗不管民生，再比如樹敵喜歡一刀切，等等吧。不過這次共和黨精英們幾乎清一色地反對川普，讓我對共和黨大多數領袖多了一份敬意，雖然他們最後出於政治正確，不得不口頭上支持川普，但政治正確後面的那一份不情願是顯而易見的，讓我看到，共和黨雖然在思維上與共產黨有相似之處，可是他們畢竟是美國人，至少相信美國價值，有正義的底線，與共產黨還是有本質不同。不過，川普現象也反映了共和黨吸引的是一些什麼樣的底層支持者，這些底層渴求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政治領袖。其實，哪怕川普，也不敢完全不講政治正確，他今年的競選口號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恢復美國過去的偉大），這是政治正確的清潔版，其實質是要說“Make America White Again”（恢復美國過去的白色），美國三K黨領袖聽明白了這一點，這是為什麼有三K黨領袖公開表示支持川普。

反政治正確的大陸華人里，既有有品的，也有沒品的，有品的主要是受中國式習慣思維限制，如前面分析的種種。沒品的，就如萬維網友思羽女士在我上篇後面留言所說：“說得難聽些，抱粗腿，和強勢民族一起欺負弱勢，是‘某些人’從中國大陸帶來的本能”。在中國，城裡人都是公開歧視鄉下人，從來沒有對弱勢講政治正確之說，媚上欺下更是社會的常態，很多人把這種習慣心理帶到了美國，自然看不慣照顧弱勢民族的西方式政治正確。

這個話題越寫越長，原本想要談的政治正確與言論自由的關係還沒來得及寫，就已經這麼長了。今天到此打住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