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天、我母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舊稱：老年痴呆症）。這件事漸漸在親朋好友中傳開、主要通過電話。

那個時候、母親電話還能接、但已經有人能感覺到哪裡不對了。於是他們會在和我打電話的時候詢問我媽最近還好嗎？

一開始還能搪塞過去、但很快就行不通了、只好實話實說：『講真、得痴呆症了。。。』

說出這句話之後、對方多數時候會暫時沉默、然後憋出一句保重身體啊之類的話、接着電話也就結束了。也有人會過來探望、我非常感謝他們的心意、但有時候也會感到疲於應付。

接着就是各種廣告傳單寄到家裡。『這款吃吃看、嘗試一下、試試看！』——都是各種營養補充劑、健康食品。

從父親的死得出的結論——替代療法其實毫無意義。

我父親、是我送走的。正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我很明白不管是營養補充劑還是健康食品、以及這類東西所代表的替代醫學本身、其實是沒有用的。若再考慮其高昂的開銷的話、我認為甚至可以說是有害而無益了。

我父親2004年9月死於癌症。

父親的癌復發過好幾次。到後來他說他實在太苦了不願再接受手術、並且從2004年春天開始連化療都拒絕了、說『人生任務已經完成了的人沒必要再一直活下去』、做好了去死的準備。

但這樣的話從家人看來、是根本無法忍受的。真的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嗎？懷揣這樣的想法大家四處物色替代療法藥物、讓父親嘗試。

從菌類、植物種子到海藻的提取物、到北美原住民使用的藥草以及其他各種民間療法、各種都試過了——沒有一樣價格低廉的。父親每次拿到藥都說一句看來不錯嘛！然後就吃下去。我想、這大概是他考慮家人感受的一種應對方式吧。

父親把自己海量的藏書整理好、然後去全國各地見自己的朋友、和他們作今生的告別。父親生於中國東北、為此他還參加了去中國的旅遊團、遊覽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最後在醫院裡住了三個星期左右之後離開了人間。

身後之事處理得非常順利、在此過程中我們有時候還會淚中帶笑。父親生前非常不會穿衣服、但對於西裝他要求卻很高、從來都是定製、所以留下來了一大堆用料考究卻花色千奇百怪的西服。

醫療圈裡的熟人告訴我說、癌症這種病至少能讓人以自己的意願去為自己的人生打上終止符、從這個意義上講的話、癌症還真不算特別惡劣的疾病。深有同感。

可是、花費大價錢給父親弄來的形形色色的營養補充劑和健康食品、要說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延長了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說多大程度上減輕了他的症狀的話、我可以說完全沒有。

然後我就想到一點：難道本來不就應該是這樣的麼？

在癌症治療方面、現代醫學至少已經摸索了100多年。在此期間倘若有任何有效物質被發現的話、怎麼可能逃得過殺紅了眼睛的醫生、科研人員以及製藥企業的視線？應該早已成為正規藥物走向市場了。若沒有能夠成為正規藥物、而是只能以健康食品或營養補充劑的名義流通的話、這種狀態本身就足以說明：要麼根本沒有效果、要麼即便有效果也極其微弱、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可能。

通不過藥機法、或者不讓通過藥機法的玄機

若能以這樣的眼光去洞察、接下來就能觀察到健康食品也好營養補充劑也好、這些東西其實是在和日本的『藥機法』（舊稱藥事法、於2004年11月改稱藥機法、即關於醫藥產品、醫療機械的品質、有效性以及安全性保障等等的法律）。這種東西在療效方面的記述相當曖昧、有時候甚至在標籤上根本不作說明——不這樣做、是繞不開功效說明方面管理極其嚴苛的藥機法的。

這類產品的宣傳手冊上記載着用戶使用後的體驗談和證言、說真的很有效！還附帶着用戶的照片。然而仔細去看的話、你會發現在很不起眼的角落裡寫着一行警示的小字：『系用戶個人感想』。其實意思就是：哪怕那位用戶親口說有效！並且還帶着照片、實際上也根本沒有任何在你身上使用之後一定也會有效的保證。而且如果在用戶照片和個人體驗談上稍作手腳的話、普通消費者鬼才知道是真是假。

還有公司竟然會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畫蛇添足地解釋說：『這種產品一旦走向市場的話、現有藥企的藥物就再也沒有市場了。所以藥企拼命阻礙我們產品的市場化。』竟然有這樣白痴的陰謀論——從藥企的立場看來、假如某樣東西真有潛力的話、怎麼可能會去妨礙、難道相反不應該大力投資上去然後市場化大賺一筆嗎？就算找藉口說藥企眼前有款正在銷售的藥物花費了巨大投資成本、所以希望在成本回收之前把競品碾碎、這種搪塞也完全不成立、因為另外一家具有慧眼的競爭藥企也會把這款頗有潛力的產品率先市場化、最後把希望回收現有產品研發成本的藥企碾碎。因此無論怎麼思考、合理的邏輯永遠是：假如真有潛力的話、哪怕把手頭賣得正好的藥物咬牙拋棄、也必須把這款潛力產品研究投資徹底、將其以藥物推向市場。所以這種藉口根本是在胡扯。

還有一種解釋是：『基於藥機法要想獲得藥物上市許可所花費的時間實在太長、因此我們公司為了把這麼好的東西儘早送到真正需要的人們的手裡、不得不先以管理上相對鬆弛的食品名義推向市場。』

荒謬絕倫。哪怕真有藥效、因為是作用於人體、量上面稍有區別副作用就可能顯現。越是貌似有效的藥物、劑量上的管理就越是嚴苛。

然而可笑的是、你竟然是以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隨時服用的『食品』的名義在銷售這款產品。那麼反過來邏輯上就必然是：效果肯定也不過是食品等級的效果吧。

絕不僅限於癌症。結締組織病（膠原病）也好、特應性皮炎也罷、只要是任何難以治癒或者沒有根治手段的疾病、替代醫學就必然如影隨形。阿爾茨海默病也絕不例外。

充滿誘惑力的宣傳文案、催生了巨大的市場

健康食品、營養補充劑、正規標準之外的各類療法——琳琅滿目的替代療法深入今日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美國、替代療法是從1960年代後半段開始開始發力的、到現在已經形成了巨大的產業。若你想要了解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推薦去看一本書：『你相信魔法嗎？』（Do you believe in magic?)、這本書會告訴你前因後果。此外還推薦正在因病煩惱的患者們一讀、以及認為想要身體健康就一定要服用補充劑的所有人、都應該讀一讀。

根據這本書的作者所言、在美國替代醫學市場的崛起、大致經歷了以下階段：

①打造純天然、溫和起效、沒有副作用的觀念印象。文案精美。

②接下來湧現一群人、推銷承載着上述功用的產品。對象是諸如癌症這樣伴隨痛苦與不適、現代醫學又難以起效的疾病種類的患者。

③於是患者們就自然而然地紛紛聚集過來、就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他們真的太苦惱太絕望了、只要給予哪怕一絲希望、他們根本就不會在乎錢。所以替代療法罕有不昂貴的。

因為無效、所以賺翻。

世界上有一種效應叫做安慰劑效應、說的就是哪怕全無藥效、只要你覺得有效有時就可能有效。從各地聚集而來的患者們身上安慰劑效應非常好用、因為他們堅信這東西會有效、因此根本不用去管、他們也會四處宣傳XXX產品能夠治好醫生都束手無策的疾病。市場運作玩得轉的話甚至還能拉到著名歌手演員等社會名人上船打造廣告燈塔、從此吸金無數。

接下來、拿賺到的巨額利潤再去影響官僚的話、甚至還能讓替代醫療在政治運作下變成合法。政治家再怎麼精明、在醫學領域幾乎絕大多數都是小白、他們和一般消費者一樣容易洗腦、完全有可能讓他們自己都深信替代療法的價值。一旦立法成功巨大市場成為現實、那麼接下來就業也會得到保障、從政府的嘴巴里就很難把『其實沒什麼卵用』的真話說出口。

就是這樣的機制、催生了一個『無效或者幾乎無效卻能賺得盆滿缽滿』的巨大市場。

以滿腔善意買來的東西、卻變成了巨大壓力的源頭。

一直陪伴到父親死去、我終於認識到替代療法也好健康食品也好、本質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然後現在、又是一款充滿善意的替代療法產品來到了我的身邊：試試看、用用看！

痛苦、壓力巨大、難以忍受。

因為我非常明白、送來這些東西的人是100%擔心着我母親的健康。收到這東西、不論我個人怎麼看、我都做不到直接當垃圾扔掉、只好給母親試試看。每天早晨一包、我把別人送來的健康食品弄給母親服下。

母親會問：這是什麼東西？我沒法回答說這是對痴呆症有效的健康食品、只能說這是對身體好的東西、實際上是在撒謊。好不容易讓喝下去了、母親會埋怨說好難吃啊、味道好怪！——因為她的記憶力正在漸漸喪失、因此這樣的對話基本上每天早晨都會重複一遍。

還有人送來一套芳香療法用具、說芳香的刺激對大腦有好處。但是剛剛嘗試點燃、母親就開始發火說這什麼味道啊、快別弄了！從此之後芳香療法用具束之高閣。還有人送來印度風味的曲奇餅乾說餅乾里用的香料會對大腦形成有益刺激、但母親怎麼會去吃、最後我不得不全部吃掉以免浪費。

被椰子油惱得心煩意亂

『椰子油對痴呆症有效！』別人送給我一大瓶椰子油之後、我非常受罪。我打算早餐時用椰子油來取代黃油、但實際上我母親是狂熱的黃油吐司愛好者。

如今年過中年的人、應該都記得1960年代開始宣稱人造奶油（Margarine、中文諧音麥淇淋）比黃油有益健康的宣傳深入人心。然而當時母親就說、誰知道這東西對身體好還是壞、人造奶油那樣難吃的東西怎麼可以上餐桌？絕對是黃油好！母親對乳製品：黃油以及兌咖啡的牛奶是絕對不允許妥協的、一切來源於植物性油脂的東西一概拒絕。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人造奶油一點不比天然黃油更加健康。

給這樣性格的人每天早晨做吐司換成椰子油、母親覺得非常難吃、這什麼味道啊！人年紀大了之後常常會非常不習慣日常行為方式的忽然改變。我個人完全不覺得椰子油難吃、但是我母親從來沒有吃過、不習慣、感覺我在逼她吃什麼不好的東西。這個過程非常痛苦。

但實際上後來我了解到、2016年4月日本消費者廳發布公告、認為『以預防癌症和痴呆症等名義銷售椰子油的行為沒有根據、屬於效果誤導範疇的功效標記違法』、勒令椰子油銷售企業整頓改善、嚴禁再犯。

若有資源、不如給到護理人員

病情不樂觀的時候、很多人對於替代醫療的看法恐怕是：管他真的有用沒用、試試看再說啊。

可事實卻是、替代醫療之所以屬於替代醫療、本質上是因為從基礎研究到臨床試驗的各階段累積的功效證據比起已經獲得實證的標準現代醫學手段而言、效果明顯是遠遜於後者的。更何況這其中往往混雜着完全沒有卵用的東西。

事情根本不是『不試怎麼知道有用沒用』這麼簡單、而是『就算嘗試了最佳結局也不過是糟糕的性價比、而絕大多數情況下根本就是毫無意義。』不止於此、部分補充劑甚至還會導致健康危害、這真是最糟糕的結局。

那應該怎樣應對替代醫學呢？或許真正明智的做法是把手頭的資源用在效果更加切實更加現實的方方面面。這一點、相信一線護理人員心裡應該最最清楚。

譬如我母親這樣的痴呆症患者、你說來探望一下的價值何在？

我覺得、還是別以為自己能夠為痴呆症患者實現什麼特別的價值為好。以目前現代醫學的程度、除了血管型痴呆還有可能改善之外、其他任何類型的痴呆症都不可能獲得根治、而且伴隨時間流逝症狀必然惡化。這話聽上去冷酷、但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因此我覺得、不如把資源用在痴呆症患者的護理人員的身上。

若你果真心懷同情、那就把錢給我。

不如把話說白了：對痴呆症患者最好的探望其實是錢。

如果覺得給錢太露骨的話抵用券折價券也行。如今互聯網上隨處可用的禮品券或許就很合適。

這是因為、一旦開始了護理生活、收入就必然受到影響、相反支出卻不斷膨脹。更糟糕的是、這樣的狀況根本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在此狀況之下拿到手裡最最感激的、莫過於錢。

所以說『若你果真心懷同情、那就把錢給我』、是承擔護理角色的人們普遍面臨的真實狀況。

說這話的真正用意是、即便真要買健康食品、也完全可以由護理人員判斷之後去買來、這個時候需要的還是錢。因此、若你真有這樣的情誼、就不要自己隨意判斷這個好那個好送這個那個、而是不妨以『我相信你的判斷能力、我來為你照顧病人助一臂之力』的心意把購買力贈予對方。

真心希望他們能那樣做。可惜。。。

完。

譯自：日経ビジネス。

父の死で知った「代替療法に意味なし」

http://business.nikkeibp.co.jp/atcl/report/16/030300121/042800010/?P=4&ST=sm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