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敬| 浪漫的亞細亞和現實的亞細亞 |
送交者: 乐山水 2017年05月23日19:54:48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May 23,medium.com/@LiuZhongjing 日本「自由民权运动」产生了立宪改进党,孙文的老朋友犬养毅就是该党创始人之一。日本国会政治始于所谓「立宪三党」的抗争,立宪改进党就是三党之一。头山满、平冈浩太郎、杉山茂丸、内田良平、平山周、萱野长知、末永节建立的「向阳社」或「玄洋社」,最初就以民权为口号。1890年第一次议会选举以后,「自由民权运动」的最初目标渐次实现,现实主义者大多加入了当权派的行列。国内的现实就是门阀和元老当权,国会只能发挥辅助的作用。国际的现实就是欧洲列强当权,日本只能满足于分一杯羹。理想主义者不愿意跟现实妥协,坚持要让明治初年的理想彻底实现。也就是说国内要讲自由民权,国际要讲亚洲解放。 宫崎滔天对日本维新后庸俗气氛的反感,颇能代表理想主义者当时的普遍情绪。「在爱国爱民的程度上我不输他人,但是,我讨厌日本。理由是,日本是一个官僚国家,政权掌握在元老们的手中。政党同元老们一个鼻孔出气,国民们还不觉得奇怪。没有言论自由,思想受压迫,文士们除了憧憬星星和小草之外,根本不知天地大道在何处。安逸于恶俗至极的现实主义,看不到一点向上的气氛,空谈毫无作用的理想。」宫崎的浪人诗歌风靡一时。 日本民权运动家菅原传和黑龙会领袖内田良平对兴中会和同盟会的提携之功,比宫崎滔天和曾根俊虎的奔走之劳更容易遭到后人的忽视。如果说浪漫的泛亚主义在明治初年仍然是主流舆论,「清日提携」论洋洋盈耳,在英日同盟缔结以后已经不为当权政治家所欢迎,只有不求仕进的万年在野党才能坚持。内田和他的黑龙会朋友恰好就是这种人,坚持「改造二十世纪之世界,使之成为完满圆美之世界,更打破人种上狭隘之黄白界限,弭兵气于日月光辉之下」。他梦想「扶植朝鲜」、「守护满洲」、「保全支那」,最终实现东亚联邦。孙文承认:只有强大的日本,才能承担解放东亚的历史使命。内田在《皇国史谈》中写道:「孙曰,即令露西亚乘革命动乱之机,夺取支那领土,亦不足以深忧也。革命政府一旦成立,清朝政府必走满洲,以露西亚为后援以维系国命。新政府当与日本同盟以还击露西亚。既然无论如何措置,与露西亚之冲突终亦难免,则革命之友动愈早愈有利也。原来吾人之目的,在于灭满兴汉,至革命成功之晓,即令举满蒙西伯利亚送与日本亦可也。」内田良平说他自己在当时「闻此言,知孙非寻常之人,遂与之订下援助之约」。 内田在惠州起义当中重演了「天佑侠团」介入朝鲜维新党政变的模式,将成建制的武士集团投入了粤东革命的战场。他说:「吾人舍生命以援助孙文革命之所以,以其与日本利益相一致之故也。孙以大义各分、灭满兴汉为革命旗帜,目的在于驱逐满人,建设汉人之中国。(吾人)以故助汉人,使满人求助于俄,而眉目支提携以破俄,收满洲、西伯利亚为我所有,奠定大陆经营之基础。」葛生能久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早期泛亚主义的理想和现实:「汉民族的革命成功了,成为失败者的满洲民族只能将自己的衰残命运托付给北方的故乡满洲,自然就要依赖俄国,这时我国就可以与革命成功了的新支那相互提携以对付俄国的南下政策,从而席卷满洲与西伯利亚,将这些地区置于我们的势力范围之中,因此确定东亚大势,将我皇德遍照大陆之地。这种做法可以在拯救东亚危局的同时扩张我国国势。我们东方志士正是能够从这种大的视野出发,所以才开始参加筹划支那革命。爱国与义侠的两种精神的结合,让我们的心脏开始在清国南部耀动。」 同盟会的成立,应该归功于东亚各邦国际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的共同努力。1905年以前,孙黄两位革命先驱者并不相识。内田良平、宫崎滔天极力扶植孙文和陈其美,而末永节、萱野长知和黄兴长期共事。双方在初次见面三个月后就达成合作协议,内田和犬养的斡旋之功实不可没。内田良平、宫崎滔天、平山周、末永节、萱野长知、和田三郎、清藤幸七郎、梅屋庄吉、北一辉都是同盟会的干将,将反清革命视为解放东亚的共同事业。辛亥革命的成功之路从此开始,然而泛亚主义的失败之路同样从此开始。革命志士赢得了同盟会,却输掉了英日同盟。二十世纪初叶的日本已经赢得了加入欧洲列强俱乐部的入场券。英日一旦结盟,日本就获得了大英帝国远东代理人的资格。相形之下,「亚洲共同解放」的事业更像一个空洞而遥远的白日梦。现实主义者既然愿意在国内跟阀族妥协,自然会愿意在国际上跟列强妥协。革命者很快发现,武昌的胜利弥补不了外务省的败局。 武昌起义的硝烟尚未熄灭,北一辉和清藤幸七郎就赶往斗争的最前线。头山满、犬养毅、平冈浩太郎、内田良平、宫崎滔天等人又成立了「有邻会」,发挥了辛亥革命的总后勤部作用。内田良平和宫崎滔天留在香港迎接孙文,护送他前往上海。宋教仁和陈其美委托内田良平为宋教仁、陈其美、伍廷芳和李平书的代理人,办理以「年利七分」从三井银行借款30万元事宜,包括缔结契约和接受现金。1912年1月25日下午,内田给北一辉发电报告知:可以借到30万到50万,但年利为「8分5厘」,手续费10%,不需担保或以革命军军票担保,债务人为孙中山、黄兴和宋教仁。内田良平还接下了为革命军输送武器的工作。1912年1月25日下午,北一辉给内田发报,请他帮助检查利用三井银行借款通过三井、高田和大仓等日本商社购进的武器,而内田良平则立刻找来日本军人帮助一起前去检查武器质量。孙文出任临时大总统后,任命内田为外交顾问,阪谷芳郎和原口要为财政顾问,寺尾亨和副岛义一为法制顾问,犬养毅为政治顾问。 内田为了说服东京的当权派首先承认刚刚成立的中华民国,发表了《支那改造论》和《支那革命调停案》,要求日本政府劝说大清皇帝和平退位,支持十八省建立联邦政府。宋教仁为民国设计的第一部宪法以「联省共和」为基本原则,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各省革命政权制造的既成事实,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日本革命友人的理想。1912年头两个月,内田良平和北一辉不断游说日本政界要人邀请宋教仁来访。这样的活动既可以加强「亲日派」宋教仁在南京政府的地位,又可以改善泛亚主义者在日本社会的地位。泛亚主义者在日本政府内部的地位是没法改善了,因为他们已经选择了反对现实主义外交的危险路线。汪兆铭和彭家珍刺杀大清王公贵族的同时,他们的日本朋友也在刺杀大隈首相和森有礼文部大臣。日本当权派对泛亚主义者的看法,跟大清对革命党的看法非常相似。革命阵营的外交活动和保守阵营的外交活动发生在同一时间段,但胳膊一如既往地拧不过大腿。英国公使朱尔典和大清内阁总理大臣的协议一旦公布,欧洲各国和日本政府、北洋诸将和南方立宪派立刻放弃了革命最初几个月的首鼠两端政策。大英帝国主持的国际秩序要求维持远东条约体系,建立一个有能力而且有意愿保护私有财产和自由贸易的政府。日本政府立刻为袁世凯而抛弃了内田和犬养,南京政府立刻为袁世凯而抛弃了孙文和宋教仁。 泛亚主义者现在相信,北洋政府是他们的主要敌人。「第一次支那革命因为袁世凯的出现,其结果恰似播种下稻谷却只收获了稗子。」因为「老狯的袁世凯反而利用满洲问题,提出同胞睨墙就会被日本夺走满洲,所以应该迅速停止内争而一致对付日本,并以此点为契机压制革命党达成了妥协,自己坐上了大总统的位置,使孙向日本的有志之士所承诺之事顷刻化为乌有,形势已经变得难以顺利圆满解决满洲问题。」孙文为了争取日本当权派改变立场,做了许多努力。1914年5月1日,他致函首相大隈重信:「现在支那,以袁世凯当国,彼不审东亚之大势,外佯与日本周旋,而内阴事排斥,虽有均等之机会,日本亦不能与他人相驰逐。」只有革命党人才能维护东亚各国的共同利益:「支那可开放全国之市场,以惠日本之工商;……支那欲脱既往国际上之束缚,修正不对等之条约,更须藉日本为外交之援:如法律、裁判、监狱,既藉日本指导而改良,一使支那有关税自主固定之权,则当与日本关税同盟,日本之制造品销入支那者免税,支那原料输入日本者亦免税。支那之物产日益开发,即日本之工商业日益扩张……日本固可一跃而跻英国现有之地位,为世界之首雄,支那亦以之而得保全领土,广辟利源,为大陆之富国。」 日本和袁世凯为《二十一条》争论时,孙中山、陈其美和前满铁理事犬家信太郎、满铁社员山田纯三郎拟定了一份《盟约》草案,交给外务省政务局长小池张造:「凡他国对东亚重要外交事件两国应及时相互通知协定;为日中协同作战方便,中华陆海军使用的军械弹药应采用与日本同一式样,聘用外国军人应主要聘用日本军人;为日中政治上之提携,中华中央政府及地方官厅聘用外国人应以日本人为主;为日中经济上协同发达,中日银行及其支行应设于日华重要城市,中华矿山、铁道及沿岸航路的经营者需外国资本合办应先与日本协议;日本为改良中华弊政,给与必要的援助;日本协助中华改良内政、整顿军备、建设健全的国家;日本赞助中华改正条约、关税独立、撤废领事裁判权等事业。」 袁世凯死后,内田继续为他留在大陆的朋友游说:「如果说要国民党或国民党系掌握政权,就要以形成一大亲日潮流为要。如果旧约法时代约占当选议员总数七成的国民党一流人物有可以被看做是亲日派的理由的话,欲于将来进一步扶持亲日势力,最妙的就是让该党中有德有力的黄兴等成为新政府的首脑人物。如果满蒙及西藏的处分方案得以实现,这样(民国)就可以减少领土被分割之虞,还不会伤害到英、俄两国的利益,帝国的势力也因此得以扩充,并且毫无疑问能够在指导国民方面得到方便和增添威力。同时对于国民来说,不仅可以因此一举得以有效转用全部的前朝优待费,同时国民政府也才可以名副其实得到实现完全统一之利益,何况这也能让革命的目的之一,即兴汉灭满的宣言得到真正实现。我坚信自己的这一私案实为铁定的最合适宜的对支政策,因此希望诸公能够在斟酌之后快刀乱麻一断了之。」然而只要英日同盟仍然是日本外交的基石,孙文和他的朋友就没有任何希望。善后大借款给予北洋政府的支持,远远超出了日本民间人士给予革命党人的支持。北一辉的学生越来越相信日本政府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代理人,孙文的学生对北洋政府也有同样的看法。 Historian, ex-medical examiner, author of Canons and Chronicles: China’s Historical Construction | 《经与史》作者,曾刀下阅尸、现笔下论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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