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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經歷:走出陰影(15)
送交者: 高斯曼 2018年01月17日10:10:50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走出陰影 ( 十 五 )父親的最後日子裡

  

人們都說:人在生病的時侯脾氣不好。可父親卻一點脾氣都沒有,以前沒有過,現在也沒有。文革前,父親工作很忙,經常出差不在家,那時,我的年齡也小,所以與父親的交流很少。如今,父親有了大把的時間,有時看我放了學回家,我的小圓臉拉的長長的,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樣子,於是就總想跟我聊聊天。


我的性格與姐姐完全不同,姐姐性格內向,說出的話都是過濾出來的,正如母親的教導,話到唇邊留半句,姐姐通常會留大半句。我是直性子,經常冒傻氣。母親說,生我時,因我性子太急,等不及在嘴裡安裝過濾器和控制開關,就急匆匆地跑出來了。所以,我從來都是不假思索,信口開河,想一句說兩句,甚至沒想到的都能脫口而出。當然,避免不了有時口不擇言的話語讓人難以接受,甚至令人傷心,不着邊際的問題使人無從回答。母親總是告誡我:不必說而說,是多說,多說易招怨;不當說而說,是瞎說,瞎說易惹禍。口能吐玫瑰,也能吐蒺藜。得人善言,如獲金珠寶玉;見人善言,美於詩賦文章;聽人善言,樂於鐘鼓琴瑟 ......嗨,有這麼好的母親,同樣的教導,姐姐就那麼有修養,典型的淑女一枚,而我,為啥就是不上道兒呢?


可是,我的小腦袋瓜也是裝很多東西的,也有很多大問號的。大人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陳倉子爛穀子的歷史,為什麼就那麼難說清楚呢?父親從文革開始就沒有再做他的技術工作,而是寫他那永遠也寫不完的歷史交代材料,就那麼十幾年的一段歷史,寫了好幾年,被造反派逼的翻來覆去的寫,內容都是大同小異,反正造反派拿不到他們想要的能定罪的那些文字是絕對不會罷休的。那些用印有紅色橫格的信紙寫的交代材料至少也有萬餘張,如果絡起來可能比我還高呢!有些事情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家的生活會一落千丈?為什麼那麼善良又有知識的父親會是歷史反革命?為什麼他們說父親是特務?那個時候,這是多麼可怕的罪名呀!在我的心裡,父親是知識分子,是搞技術的,解放前和解放後都是工程師,我一直為有這樣的好父親而自豪,怎麼也不可能和特務掛上鈎,我心裡很清楚父親是冤枉的。那麼,來龍去脈又是怎麼回事呢?過去一直沒機會問,也不敢問,很怕傷父親的心,今天是不是可以犯一次傻呢?


“爸爸,有 ... 有一些問題一直都在我的心裡劃着大問號,我不知道 ...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也不知道您會不會生氣,我要是問了,您會怪我 ...怪我太不懂事嗎?”我終於有點吞吞吐吐的就這麼提出了。

--- --- “我會非常高興的回答你提出的任何問題!儘管問吧,我就當你是小記者採訪啦”!父親毫不猶豫的回答說。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父親說不忌諱我提任何問題,好吧,那我就大膽的開始問了:

 

“文革開始那年, 我幫媽媽燒書和那些老照片舊報紙時, 媽媽給我看一眼關於德惠水塔的報道, 媽媽只說了一句, 在修那個水塔期間媽媽也跟着去了, 可是那標題“用腦袋擔保” 那張報紙是怎麼回事兒?”

--- --- “哦,那還得從當段長說起。那還是在滿洲國時期,我是路經新京回家探親。沒曾想, 由於戰亂,受阻在新京,只好住在同學家裡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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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新京(長春)車站

 

正巧,鐵路給水段需要個段長,要懂專業,會日語,同學就把我給介紹去了。反正也回不去家了,不如安下心來當官吧。我這個段長其實就是在探親途中撿來的。光復時,國民黨接收了新京,就是現在的長春,我依然還當這個段長。我在當段長期間,在長春地區鐵路沿線設計並修建了七個鐵路機車上水的水塔。那時的我年輕氣盛,當德惠的那個水塔完工時,第二天就要慶典交付使用,檢查驗收官說,有一處的管子有裂紋,明天不能交工。我一聽,這怎麼可能呢?!我非常肯定地說:“我可以用我的腦袋擔保,不會有問題!” 第二天早上一看,真的有一根管子裂了。後來有工人說:驗收前的那天夜裡,有一個女精神病患者住在水塔里,被一個流浪漢給姦污了。還有人說,夜裡看見一隻貓頭鷹落在塔頂上陰沉地嚎叫。當地人認為發生這兩件事都是不祥之兆!工程延期了幾天才交工。報紙的大標題非常醒目,好像是:用腦袋擔保的工程師。這件事給我深刻地教訓:說話做事要留有餘地。當然,我在這兩個時期,日本統治時期和國民黨統治時期,都當段長,文革中造反派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啦,這也就成了其中一大歷史反革命罪狀了。”


15 (2).JPG

(圖片來自網絡)長春(新京)滿鐵事務所  左邊圓圓的二樓就是父親的段長辦公室

 

“哦,是這麼回事。那他們說您是被日本人派去東京接受特務訓練,是真的嗎?”

--- --- “哇,嚴肅的政治問題呀!這個問題呢,爸爸是非常認真而且負責任的告訴你:絕對不是真的,純屬誣陷!上學的時候,我們同年級建築系土木工程專業的同學中,我的年齡最小,但成績一直保持第二名。爸爸可是好學生呀!那正是滿洲國時期,一所日本人的學院,快畢業的時候,學習成績優秀的就送去日本繼續學習。在那裡完成學業後,由於當時日本和滿洲國都需要我們這個專業的畢業生,可以選擇留下工作或者回國。同學中只有個別的留下了,大多數都回來了。我呢,本來已經決定留下的,可是看到別人收拾行裝要回國的時候,我又動心了,還是想家呀,結果就跟着回來了。同學們每天吃、住、學習都在一起,學的都是我們的專業知識,我們課程安排的很緊張,哪裡有什麼特務培訓!這個事情說不清的原因是我們這些回來的同學全部都被打成日本特務了。咳,要是不回來就沒這事兒了!不過 ......”

 

說到這,父親停住了, 神秘兮兮的告訴我:“回來就對了,認識了你的優秀的媽媽, 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收穫!”父親很自豪也很得意的笑了。

 

“但是,解釋不清可以理解,因為那是國外,可說您還是國民黨特務,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通呀,您沒有加入國民黨,怎麼會成為國民黨特務呢?”我真的是很好奇呀。

--- --- “啊,是這麼回事:你爸我在解放前,和幾個朋友結成了拜把子兄弟。大哥是工程處的劉處長,二哥是工程師,我呢,排行老三,還有個四弟也是工程師。1949年國民黨撤退台灣時帶走一批鐵路技術人員,大哥帶着四弟先走了,二哥的家母生病離不開,我打算把一些事情處理完就帶着家人赴台,機票已經攥在手裡啦,沒成想,晚了一步,北平和平解放了。1951的時候,大哥從台灣寄來一封信,被國家安全部門扣下,當時,我還真的不知道來信的事兒,過後才知道。文革就把此事拿出來說事兒,說我通敵,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非讓我交出發報機,手槍,照相機等等,抄家的時候把照相機拿走了,還有那些金銀說是我的特務經費。”

 

我有點奇怪了:“來封信就通敵,那你的劉大哥是特務頭子嗎?他在台灣做啥呢?”

--- --- “我們四兄弟都是工程師,無論走到哪裡,無論那個黨執政,技術人員都要為國為人類做貢獻,就好比不管什麼朝代,農民都要種地吃飯一樣的道理!大哥應該是台灣鐵路管理局的高級管理人員或者是總工程師,國民黨帶走他不會拿他當個普通的工程師使用”。

 

“爸爸,您後悔沒去台灣嗎?”

--- --- “哦,把我所學的知識和技術貢獻給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是我們每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中國人的心願,誰不想自己的家鄉好呢!然而,政治這個東西實在令人頭疼!從解放到文革前,在那十七年裡,我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我的榮譽獎狀那麼多,我解決了那麼多的技術難題,我為國家節省了那麼多的錢,如今,火車依舊奔馳在我設計的橋梁上,機車依然狂飲我設計修建的水塔水 ... ... 而我,卻連路籍都沒有了!傷心呀, 傷透了心呀!如果我去了台灣,情況就不同了,那也是中國的領土啊,而且,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國民黨給我的書面通知要我去台灣報到,機票航班都是他們安排的。咳,一步走錯就步步錯呀!如果去了,今天就不會生病了還躺在這農村的土炕上了,你也不會在這裡挑水拾柴的,上學還那麼遠,哦,上學可能會更遠,我一定會送你們幾個兄妹去美國讀書的,一定的!” 父親揮了一下自信的拳頭。

 

說到這兒,母親過來了,看到父親的情緒有點激動,就勸父親:“咳,後悔藥沒的地方買,隨遇而安吧!共產黨沒讓你坐大牢,還給你自由與家人在一起,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啦。比起那些在文革中被打死的老同學,老同事,還有那些從50年代初開始就當歷次政治運動的運動員,以及自殺的老鄰居,公安處的江處長,宣傳部的劉部長,才女彭老師 等等,我們躲在這‘世外桃源’可能還安全些呢!”

 

難怪父親說認識母親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收穫。母親從來就不會埋怨,說出的話總是讓人感到溫暖。母親又接着說:

 

“共產黨對你還是不薄的,你看:給你高薪,只有高級技術專家才配給的薪水;出差都是軟臥和高級賓館,煙雨樓都住過好幾次吧?”


 
承德著名的皇家園林避暑山莊內的煙雨樓,是乾隆1780年建在如意洲之北的青蓮島上。文革前,只有極少的人可以享受的待遇,釣魚臺國賓館可以花錢住,但是這煙雨樓花多少錢也住不進去的。修建承德那條鐵路的時候,由於土質及其它原因,請了日本專家也沒能解決機車上水的問題,所以那條線不能通車,可能要繞行,那將是巨大的損失。父親雖然是錦州鐵路局的人,但依然是歸鐵道部直接調遣,哪裡需要就去哪兒。部里委派父親過去最後一試,經過勘察,調研,走訪當地的老鄉,最終解決了重大的技術難題,那條鐵路線才得以通車,父親是有功之臣,所以每次出差去承德,都被安排下榻在煙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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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承德避暑山莊的煙雨樓


 
“從共產黨接收鐵道部開始,就一直配給特殊生活待遇,國家雖然經濟緊張,但你卻享受特供的小紅本,即使是在困難時期,食品那麼缺乏,我們一點也沒餓着,我揣着小紅本去市裡的唯一的特供商店,魚肉米麵糕點,每次都買回一大籃子,叫上個三輪車送我回家。”母親溫柔的勸慰使父親很快就平靜下來。
 

“是呀”, 父親接着說:“共產黨一直是很重用我們知識分子的,還派我去最高級的社會主義政治學校學習,說是培養愛國知識分子。共產黨的政治運動特別多,但是特別‘尊重’知識分子,每次運動開始都找我們談話,問我們有何看法,有什麼意見,讓我們儘管提,不要有顧慮。我什麼意見都沒提過,原因是你一直都在告戒我:‘壞的不說,好的也不要說,說完就整你,整死你!’ 那些提過意見的,都被打成了大右派,降職降薪勞動改造呢!所以,我是平安渡過了那十七年,這是你的功勞哇!可是, 我躲過了十七年,卻躲不過文革!其實,我看中央內部也是很亂,他們都不是一條心,都在爭奪權力。林彪就是毛主席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早晚會炸的。父親又看着我說:“你媽媽史書讀的多,毛主席的著作也研究個透,看問題很準,要多聽媽媽的教導”。


母親接着說:“文革不會長久下去,但是也不會短,可能還要繼續五年,最多十年,這一切都會結束的,因為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現象。總有一天,所以的冤案都會得到平反!能挺到那一天的一定會比以前更好,挺不過去的就沒那福份了。大學也是如此,一定會有一天憑本事,按考試成績上大學的,沒文化的社會是歷史大倒退!千萬別放棄學習,相信吧,這一天會有的!”
 
我多麼希望真的會有那一天父親能得到平反,重新回鐵路上班,我們全家再搬回鐵路的幹部局宅,我也再次回到樓房暖氣明亮的教室里上課 ... ... 而這一切都是那麼的遙遠無期,看不到也摸不着,似乎只能在甜美的夢中尋找那種感覺 .......

 
我年紀雖小,可是我真的很懂父親的痛,母親的愁。我的心靈被大人的不幸遭遇而痛苦的折磨着,只有在大地里拾柴的時侯,我才能對着蒼天大聲哭訴和質問:為什麼?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呀!!!

 
我那可憐的父親,受盡屈辱的父親,一身傲骨的父親!儘管是病魔纏身,依然是那樣的謙謙君子,鐵骨錚錚,有血有肉!每當我們出現在他的眼前,父親就一定會露出他那慈祥的、溫和的、親切的笑容。此時的我,真希望父親會發發脾氣,把無處伸訴的冤屈,心裡的委屈,精神的壓力,身體的病痛,衝着我們大喊狂叫!我的親人,我的父親,我們願意承受,您就發泄吧,怒吼吧!哪怕就一次,就一次還不行嗎?!

 
父親沒有等到母親說的平反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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