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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說事兒| 廣西北海:暴力驅趕原住民內幕調查
送交者: 亞當 2018年04月20日12:00:0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偷襲、毆打、抓捕、構陷罪名投入監獄;高牆、鐵柵欄圍困整個村莊——

為了將原住民從祖輩生活的村莊趕走,廣西北海市動用了駭人聽聞的暴力。所有暴力指向一個原始的目的:土地。

為了得到這塊值錢的土地,廣西北海陷入癲狂。

試圖抗拒暴力的村民,或者被打翻在地,或者被抓捕,甚至被構陷罪名投入監獄。

題圖:抗拒強拆的楊允虹被強拆者按倒在地,施以暴力。圖片由受訪者提供題圖:抗拒強拆的楊允虹被強拆者按倒在地,施以暴力。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村莊名叫白虎頭,在廣西北海市銀灘鎮,著名的度假天堂銀灘一側。

白虎頭涵蓋銀灘鎮白虎頭村全部和咸田村一部,原本也包擴美麗的銀灘。遠在明清,甚或更早,來自福建、廣東的移民看中了這塊土地,落腳於此,生息繁衍,開枝散葉,慢慢形成了一個自然村落。

許坤曾擔任白虎頭村委會主任,他提供的一份地契顯示,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林姓漁民(許坤的外公)買下了這塊土地,“這份地契證明我們不是非法居住,我們祖祖輩輩都是白虎頭的合法居民。”

由於世代生息繁衍於此,少有遷移,白虎頭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原住民村落。

白虎頭的外側是銀色的海灘和無邊無際的大海,出海捕撈成為白虎頭人自古相傳的謀生手段。村裡的男男女女都是捕撈的好手,他們從小就在狂風巨浪的大海上經受磨鍊。狂暴的大海是白虎頭人的衣食來源,也是白虎頭人的天然墓園,家家戶戶時刻準備着承受親人不再歸來的悲傷。一代又一代的磨鍊,使白虎頭人變得堅韌無比。他們不善交際,沉默寡言,內心再大的苦痛也不會輕易流露。

白虎頭是漁人們的根,不管走多遠,他們都會歸來。每次出海歸來,踏上銀白閃亮的海灘,踏入這沉默的村落,他們的心就踏實了。

因為這裡是“我們的白虎頭”。

白虎頭是漁人們的命根子。

他們的一生中只知道兩個地方:狂暴的大海,那是他們維繫生存和展示威風的戰場;寧靜的白虎頭,那是他們的家,精神港灣。

單一的勞作方式使白虎頭人很少與其他村落交往,白虎頭是寂寞的,世代的漁民沉默寡言地生活着。他們只知道捕魚,回家,陪老婆孩子。然後又出海。他們普遍沒有多少文化,文化在大海上不管用,大海上靠的是勇氣、技術,還有運氣。

直到1980年代,白虎頭才出了一個大學生,一時間驚動村人,視為神話。“文化無用”的白虎頭居然出了個文化人,這讓漁民們第一次把目光從大海上挪開,這樣他們就看見了銀白色的海灘上,不止有漁船和翻曬的漁網,還有三五成群的紅男綠女。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這些人叫“遊客”,他們只知道海灘上來了些外地人,外地人很喜歡這塊海灘。

那時候銀灘還不叫銀灘,就叫白虎頭。1990年前後,兩位國家領導人先後來這裡視察,愛上這裡的美景,欣然命名為“銀灘”,還題詞“天下第一灘”。銀灘從此成為度假的天堂,白虎頭的名字反而被淡忘。

最初的遊客是來自北海本地的城裡人,後來又有廣西其他地區的人慕名而來。寂寞的白虎頭漸漸熱鬧起來。遊客多了,太陽傘、泳衣、救生圈、沖淡水等旺盛的需求衝擊着白虎頭人單一的思維,他們嘗試跟這些遊客接觸,並提供簡單的服務,獲取少量的錢物。他們從此知道,除開出海,這些服務也可以賺錢。

商業,以不知不覺的方式,進入白虎頭人的生活。

遊客越來越多,服務也從被動變為主動:漁民們把以前丟棄不用的貝殼、海螺等廢料,按照熱心遊客教給的工藝,加工成貝殼風鈴、海螺小喇叭,還把從海底撈起來的海鐵木加工成煙斗、裝飾品,賣給過往遊客。老嫗們則在退潮後的沙灘上挖掘沙蟲出售,“真不知道遊客為啥喜歡這玩意。”

在商業生活的迅速演變中,白虎頭人覺得這裡的任何東西都能引起遊客的興趣,他們漸漸悟出了白虎頭的巨大價值。

白虎頭的一切都值錢,包括潔白的沙灘、洶湧的海浪、嘩嘩的濤聲、帶着魚腥味的空氣……為了享受這些,各地遊客蜂擁而至,日復一日地徜徉於此,為古老的白虎頭提供了連綿不絕的財源。

一些漁人嘗試着走下漁船,洗淨雙腿穿上皮鞋和體面的服裝,嘗試說帶着海水鹹味的普通話,開飯館、旅館、小商鋪、大排檔。日子漸漸紅火。

單一的漁民生活悄悄分化,商業生活逐漸成為主流,低矮寒磣的平房也一幢接一幢推倒,代之以漂亮的樓房。靠海的一些家庭由於經營有方,年收入有幾十萬元。

白虎頭有一半的漁民洗腳上岸,干起了旅遊服務業。到2006年,白虎頭人均收入近3萬元,且以30%的增長率不斷躥升,比鄰近的農業村落高出一倍以上。

財源滾滾的白虎頭引來了覬覦者。

2018年4月,許坤和成為孤樓的家。2010年,因抗拒強拆,許坤被構陷入獄。阿七攝2018年4月,許坤和成為孤樓的家。2010年,因抗拒強拆,許坤被構陷入獄。阿七攝

白虎頭的漁人們也說不清楚銀灘何時成了“別人的銀灘”。

在他們的記憶中,大人物題詞之前,銀灘和白虎頭是一個整體,銀灘只是白虎頭的一部分。因此,當一名商人前來洽談合作開發事宜時,白虎頭人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有權處置。”

禍端由此開啟。

在銀灘和白虎頭自然村落之間,橫亙着一條公路:內側是村莊,外側是銀灘和大海。在沙灘和公路之間,有二十餘畝空地,那人盯上了這塊空地。

1993年,北海市金成房地產開發公司找上門來,提出與白虎頭村合作開發這塊空地。找上門來的財神爺豈有拒絕之理?合作開發的協議隨之簽訂,白虎頭村用這25畝土地入股,與金成公司聯合開發“金海旅遊度假村”。

簽訂協議後,所謂的度假村卻遲遲不見動靜。1994年7月28日,感覺蹊蹺的白虎頭村與金成公司簽訂了退股協議,由金成公司自主經營所謂的度假村,白虎頭村的25畝土地折價700萬元,由金成公司按協議期限支付給白虎頭村,作為股份出讓費用。該土地出讓期限為70年,到期由白虎頭村收回。

然而,金成公司並沒履約支付700萬元土地出讓費,其支付給白虎頭村委的50萬元定金也被人私自占用。

沒有得到一分錢土地出讓費的白虎頭村民試圖收回這塊土地,卻駭然發現這塊土地已在1996年被北海市國土局賣給了金成公司,更為不可思議的是,2003年5月26日,北海市國土局又以252.5萬元從金成公司回購該土地,再以492.1875萬元賣給北海市寧匯房地產公司(總計49.3畝,其中包含這塊25畝空地)!

據稱,寧匯房地產公司後來又把停車場土地倒騰給政府,置換得到北海市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塊商業用地,賺得盆滿缽滿。這個說法目前還未得到證實,能夠證實的是,從1994年至今,24年過去,這塊被倒騰的土地上既沒出現過“金成旅遊度假村”,也沒出現“揚帆大酒店”,而是成了北海旅遊部門管理下的一個簡陋的遊客停車場。至少從直觀上分析,這塊土地已與寧匯房地產公司無關,那麼,當地政府以什麼代價從寧匯房地產公司回購了這塊土地,這其中又有什麼機關,不得而知。

事實證明,這塊土地上從未發生過任何真正意義上的建設行為,它一直都是塊空地,至今仍是。多年來,它只有三個變化:第一,不斷易主;第二,通過它,金成公司、寧匯房地產公司大賺其錢;第三,當地政府耗費巨資幾經輾轉讓它變成了一塊真正的空地。而這塊土地的真正主人——北海市銀灘鎮白虎頭村的村民們,在它被人巧妙騰挪的過程中,一分錢也沒得到。

後來,因反覆宣示這塊土地的主權(為方便敘述,以下通稱“停車場”),白虎頭村有多人被暴力抓捕,多人被判刑入獄。

2018年4月,張春瓊在她頑強重建的住房前。2010年,因抗拒強拆,她被判刑入獄。阿七攝2018年4月,張春瓊在她頑強重建的住房前。2010年,因抗拒強拆,她被判刑入獄。阿七攝

許坤是在2008年被選為白虎頭村委會主任的,他一上任就着手主持停車場土地的維權。

早在2003年,北海市法制辦、北海市司法局在提交給北海市委的一份文件中,就確認停車場土地的權屬和性質存在爭議,並建議當地黨政及相關部門“組成專門工作組,切實解決白虎頭村群眾提出的合理問題,維護其合法權益。”

這份建議並未給白虎頭村民帶來實惠,也沒能讓白虎頭村拿回這塊巧取豪奪走的土地。由於種種努力都沒結果,2009年3月26日,白虎頭村委會主任許坤召開村民代表大會,討論這塊土地的相關事宜,28位村民代表(白虎頭村民代表全數)一致同意以建立遊客停車場的形式,對這塊土地宣示主權。

這次會議,為施暴者日後搜羅罪名構陷許坤等人提供了口實。

白虎頭村的村民們最終不僅沒能奪回停車場土地。

不僅如此,他們還發現,整個白虎頭村的土地都沒了。

原來,2008年許坤上任村委會主任時,在移交來的村委會文書中,發現前村委會主任馮某早在2006年就私自給北海市國土局出具了說明書,同意徵用白虎頭村760.93畝土地——這是白虎頭村土地的全部,包括那塊被強奪的停車場土地。許坤發現,這份同意整村徵用土地的說明書並沒有村民代表們的簽字,通過詢問,許坤才搞清楚所謂“同意整村拆遷”並沒有依法舉行村民代表大會討論通過,而是原村委會主任馮某的個人行為,“這是違法的,是嚴重違背全村3000村民根本意願的違法行為,這是一個無效的說明書。”許坤說。

雖然是一紙違法的文書,其後果卻很快產生。許坤上任時,白虎頭大部分村民已被遷到數公里以外的新村,“這些村民都是被連哄帶騙和威脅恐嚇遷走的。這些村民根本不懂法律,不知道自己的合法權益被侵犯了。”許坤說。

接踵而至的問題是:這些被迫遷移的村民失去了生活來源——離開熟悉的大海和銀灘,他們不知所措。

2009年,白虎頭村委會大樓及其相關附屬設施被強拆,許坤前往干預並報警,卻未能阻止強拆的實施。

白虎頭村委會提起一波接一波的訴訟、舉報、控告、上訪,試圖扭轉白虎頭原住民們被強行驅離的命運。但是,各種抗拒並未能阻止暴力的推進。

2018年4月,高世福日夜守衛着自己的家。2010年,他因抗拒強拆,被判刑入獄。阿七攝2018年4月,高世福日夜守衛着自己的家。2010年,他因抗拒強拆,被判刑入獄。阿七攝

2018年4月,高世福和他的家。2010年,因抗拒強拆,高世福被判刑入獄。阿七攝2018年4月,高世福和他的家。2010年,因抗拒強拆,高世福被判刑入獄。阿七攝

2018年4月,高世福的父親防範着強拆者。2010年,他因抗拒強拆而被投入監獄。阿七攝2018年4月,高世福的父親防範着強拆者。2010年,他因抗拒強拆而被投入監獄。阿七攝

暴力是強拆的必備場景。

最初的強拆也許只有脅迫,然而,隨着抗拒強拆的升級,強拆者迅速失去耐性,從而上演了各種形式的“全武行”暴力。

2010年5月8日,強拆降臨到時任村委會主任許坤的頭上,數百強拆人員(含特警)圍住許坤家的房子,許坤的母親因驚嚇過度而當場昏倒。許坤的老父用十多公斤高濃度鹽酸對抗強拆,誓言要與強拆者同歸於盡。老人還將數升汽油倒在盆里,手握一個水瓢和打火機,站在堂屋中央,“誰敢進來就拼命!”

沒人敢衝進去。

面對數百人的圍困,無助的許坤給北海市多位市領導群發了一條短信:“假如今晚沒有合法的手續,強拆我家,不是他們死,就是我許坤亡。”

強拆最終被絕不屈服的意志阻擋。

5月14日下午,抗拒強拆的許坤被北海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抓走。

此前,5月9日,村民張春瓊(女)因抗拒強拆被抓走。

5月26日,村民高世福也因抗拒強拆被抓走。

他們的罪名是“非法經營”。

所謂“非法經營罪”,就是那塊被金成公司、北海市國土局、寧匯房地產公司空手套白狼的25畝停車場土地,由於許坤主持了收回這塊土地並讓村民自行經營停車場的村民代表大會,從而被認定是“非法經營”的主犯,判刑4年,並處罰金20萬元;村人高世福作為此次村民代表大會《會議紀要》的記錄者,被判刑2年,並處罰金15萬元;村民張春瓊(女)因參與了停車場收費,被判刑2年,並處罰金20萬元。

不可思議的是,在所謂的“非法經營”中,許坤沒有一次參與,更沒有得過一分錢;高世福也從未參與停車場的日常經營;張春瓊雖參與了收費,卻沒有認定她參與過停車費的分配。一審和二審的判決書中,均未提供許坤、高世福、張春瓊“非法經營”獲利的證據。

“非法經營罪”就這樣在語焉不詳的審判中被認定,並被二審法院維持。許坤、高世福、張春瓊鋃鐺入獄。

“村民自治,白虎頭村的一切事情應當由村民代表大會決定,白虎頭村的村民代表大會從來沒同意過出讓這塊土地,也從來沒同意過整村徵用白虎頭村的土地,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進行的生產活動怎麼就成了非法經營了?”許坤等人的不服,來源於此。

被捕前,許坤是白虎頭村委會主任,他拒絕在領取徵地補償款的文書上簽字,導致整村拆遷受阻——這或許才是他身陷囹圄的根本原因,所謂非法經營,不過是羅織的罪名。

許坤等人入獄後,強拆並沒停止。在強拆中,先後有十餘村民被抓。村民高劍波被拘留15天;村民高世福的父親和弟弟被判刑入獄。牢獄之災讓高世福的家庭和他弟弟的家庭均破裂。

另外幾個抗拒強拆的村民則以“妨礙公務罪”被投進監獄。

在強拆中,被抓捕的村民獲得釋放的唯一條件就是:在同意拆遷的文書上簽字。

著名刑辯律師李金星憤怒地把這種暴力脅迫稱作“刺刀下的談判”。

2018年4月,一位村民住在搭建的窩棚里,她的住房已被強拆。阿七攝2018年4月,一位村民住在搭建的窩棚里,她的住房已被強拆。阿七攝

2018年4月,白虎頭村廢墟上,一位家被強拆的村民住在搭建的窩棚里。阿七攝2018年4月,白虎頭村廢墟上,一位家被強拆的村民住在搭建的窩棚里。阿七攝

 

更多的村民在抗拒強拆的過程中被施以暴力。在白虎頭村提交給檢察機關的控告信中,記錄着86歲的吳春滿老人被強拆者毆打致死的駭人經過。

強拆中,無助的哭喊聲、憤怒的詛咒聲一次又一次在白虎頭響起,村民們用手機偷偷記錄下一幕幕慘狀。

肆無忌憚的強拆者修建了長達數公里的堅固圍牆,圍困住整個白虎頭,還用鋼鐵柵欄進一步圍困住堅定不移的抗拒者。在各種暴力手段的施行中,白虎頭的民房迅速減少,變成一堆堆瓦礫。曾經的家園成了荒野。

一次次的強拆都是在“依法”的名義下進行的,強拆者動用了一切能夠動用的力量,包括輿論機器和司法機器。由專業人員精心編制的各種法律文書證明不義者不是政府,而是白虎頭的眾多原住民。規劃許可證,建設用地許可證,各種土地徵用文書,樣樣齊全。不讓拆房子,明明是白虎頭的老百姓想多得補償費,刁難政府。

許坤說,在鋪天蓋地的各種法律文書中,強拆者卻拿不出關鍵的一份文書——白虎頭村村民代表大會“自願同意徵用土地”的文書,“沒有,從頭至尾,我們都沒有出具過同意徵用土地的文書,也沒有召開過討論土地徵用的村民代表大會,因為我們根本就不願離開白虎頭。”因此,即使有再多的合法文書,若沒有代表白虎頭3000原住民共同意願的這份關鍵文書,“強拆就是強盜行徑!”許坤憤怒地說。

2018年4月,被高牆圍困着的許坤家孤樓。阿七攝2018年4月,被高牆圍困着的許坤家孤樓。阿七攝

2018年4月,剛拆除的鐵柵欄,它們曾經圍困住抗拒強拆的白虎頭村民。阿七攝2018年4月,剛拆除的鐵柵欄,它們曾經圍困住抗拒強拆的白虎頭村民。阿七攝

 

幾天前,許坤帶着我繞過監視者和監控攝像頭,現場查看了白虎頭廢墟。他一邊走一邊指給我看:這裡以前是學校,這裡是商店,這裡是通到家家戶戶的小巷,這裡是村中間的公路,這裡是古老的荔枝樹,這裡是媽祖廟,逢年過節我們都要來祭拜……說着說着,許坤的聲音變得哽咽:“沒拆前的白虎頭,好漂亮,好舒服呀!”

今天,白虎頭荒草萋萋的廢墟上,只剩下許坤、陳時佳家的樓房,和高世福、張春瓊等三家人的平房。其中,張春瓊家的平房是她刑滿出獄後重建的,重建過程中,修到半人高的房子被不明身份的人搗毀,頑強的張春瓊又拾起一塊塊磚頭,再次壘砌。經歷過牢獄之災,她已無所畏懼。

這幾幢拆不了的房屋成了強拆者的心病。

許坤被不明不白地關押了3年多,高世福一家3個男人統統進了牢房,不知法律為何物的張春瓊也被莫名其妙關押了幾年,陳時佳夫婦因抗拒強拆,於2017年12月7日被抓走,此時仍關在看守所,等候法院判決,留下獨子陳剛困守祖屋——這一切駭人聽聞的懲罰,只是因為他們要保衛自己的合法家園。

而今,他們不留後路的行動,讓強拆者再不敢前進半步。

5個滿噹噹的煤氣罐和數十公升汽油日夜伴隨着陳剛,與強拆者持續對峙。高世福父子則準備着數十個汽油燃燒瓶,等候強拆者前來施暴。許坤則整天沉默寡言,倔強的目光中透露出無盡的悲傷。

隨着世代相守的白虎頭村的消失,白虎頭人對銀灘的感激、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也隨之消失、破滅。沉默的憤怒和以暴制暴的絕望,充盈於這片暴力肆虐後的廢墟之上。

2018年4月,銀灘白虎頭。世代生息的家園如今成了廢墟。阿七攝2018年4月,銀灘白虎頭。世代生息的家園如今成了廢墟。阿七攝 

結語 

寫完上面這些文字,我感覺自己快要被窒息。我決定到外面走走,於是信步來到銀灘。

夜幕下的銀灘延續着白日的美麗,三三兩兩的遊客徜徉在海邊,享受美麗的暮色,傾聽醉人的浪濤。有誰知道,幾十米外,高高的圍牆圍困着的白虎頭廢墟上,30歲的退伍老兵陳剛已困守孤樓近130天,高世福父子手握汽油燃燒瓶輪流守候家門,警惕着強拆者的偷襲;無故蒙冤的張春瓊在偷偷哭泣,一邊哭一邊安慰自己:“我不哭,我要面對!”

因抗拒強拆而被開除黨籍的許坤,日復一日地記錄着強拆者的暴行,持續向外發布……在長達10年的抗爭和屈辱之後,他們的思維已被壓縮成簡單而單一的信念:與家園共存亡。

我正在為悲情籠罩的白虎頭而嘆息,有朋友發來短信:“快離開那裡,那裡很危險,注意安全!”

我回信:謝謝!沒事。

會有什麼事呢?曾經的北海市委副書記、市長連友農因受賄250萬元而蹲了監獄,他的政治遺產還包括“與他人發生不正當性關係”。簡歷顯示,2006年-2010年,連友農擔任北海市委副書記、市長,厄運正是在這個期間降臨到白虎頭3000原住民的頭上。無法想象,如此大規模搗毀一個原住民村莊、動用了公檢法乃至特警的行動,時任市長會不知情,或者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市長的同意乃至親自指揮,這種極易觸發官民矛盾衝突的行動就不可能發生。現在,這位前市長在蹲監獄的黯淡歲月里,會否偶爾想起揮師搗毀白虎頭的壯景?會否因為白虎頭被構陷坐牢的村民而良心不安?會否因為白虎頭老弱婦孺無助的哭聲和詛咒而坐臥不寧?

白虎頭被強拆期間擔任北海市規劃局長的楊立志(負責頒發《建設規劃用地許可證》),也在2015年因涉嫌收受巨額賄賂而離開政治舞台。2010年,南方都市報記者採訪白虎頭強拆事件時,這位楊局長竟不顧斯文,當場搶抓記者的採訪機。

因此,沒什麼可怕的,正義終將戰勝邪惡。歷來如此。

“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小心今後拉清單。舉頭三尺有神明,一定要有敬畏之心。”這句話說得不錯。

                                                                          ——阿七2018.4.17寫於廣西北海,銀灘

2018年4月,美麗的銀灘。不遠處的白虎頭,暴力和抗暴仍在博弈。阿七攝2018年4月,美麗的銀灘。不遠處的白虎頭,暴力和抗暴仍在博弈。阿七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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