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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制中國一帶一路為時已晚
送交者: 花蜜蜂 2019年02月11日11:17:4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中國能將不毛之地變為世界經濟的中心嗎?

BEN MAUK  紐約時報中文網  2019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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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亞大陸難抵極”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的動人名稱。它是地球上距離海或大洋最遠的地方。這個難抵極位於中國與哈薩克斯坦邊境線以東,與港口和海岸線的距離極為遙遠,至少是2500公里,這是地球上人口最稀少的地方之一,坐落在廣闊無垠的白色乾草原和淡藍色山巒之間。它居於哈薩克斯坦邊境天山山脈的兩個分支之間,是中亞僅存的一些游牧民族居住的地方,在這裡,世界歷史上最大的基礎設施項目正在拔地而起。

在距離這個難抵極約130公里的地方,邊境線的哈薩克斯坦這一邊,有一個叫霍爾果斯的村子。在其歷史上大部分時間裡,這個地方都與國際事務不沾邊,村裡的正式人口只有908人。但在過去的幾年裡,它已成為全球經濟的一個重要節點,成了非正式名稱為“新絲綢之路”倡議的一部分。這個由中國牽頭的倡議旨在建設一個四通八達的公路、鐵路和海上航運線路的龐大網絡,以及在數十個國家建設支持這個網絡的數百家新工廠、新管線和供公司員工生活的小鎮。最終,這個正式名稱為“一帶一路”倡議的項目將把中國沿海的工廠和不斷壯大的消費階層,與中亞、東南亞和南亞,與海灣國家和中東,與非洲、以及俄羅斯和整個歐洲連接起來,這一切將由一個縱橫交錯的陸路和海路網絡來實現,項目的總體目標令人難以置信。

霍爾果斯是這個正在進行的工程的旗艦項目,將成為國際航運中心和自由貿易區,項目支持者說它會是下一個迪拜。中國很快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經濟體,而霍爾果斯所在的哈薩克斯坦是世界上最大的內陸國家,由於位居兩國邊境,它成了相互連接的地球的一個意想不到的預兆:一個完全符合全球化邏輯的地帶,在這裡,貨物跨越主權國家邊界,沿着為確定地球上每個人的位置而設計的走廊,在一個生產者和消費者、買家和賣家的網絡中自由流動。

全球化和工業化戰勝了本土化、孤立與農村,這些成功被宣稱為我們人類不可避免的未來——如果我們有未來的話。這個未來會是什麼樣子?會對誰有利?會有什麼代價?為了尋找答案,去年7月,我從哈薩克斯坦最大的城市阿拉木圖坐上一列臥鋪火車,來到中國邊境。一覺醒來,我已置身那裡的火車小站,四周都是沙漠。

霍爾果斯是圍繞着名叫扎爾肯特的古代世界貿易站的眾多村落之一。我從扎爾肯特出發,希望能找人開車把我送到邊境。“絲綢之路大道”入門的兩側有駱駝商隊的壁畫。一個中央廣場上矗立着一座色彩斑斕的清真寺,它有中式寶塔的弧形屋檐,上面刻着維吾爾語,告誡來訪者不要忘記自己的過去。清真寺旁邊是用拆開了的集裝箱構成的小通道,這裡是扎爾肯特的中心市場。出租車司機不抱希望地坐在西瓜攤旁。

努努爾是一名農夫和出租車司機。他小時候跟着家人從中國新疆逃到了哈薩克斯坦。

努努爾是一名農夫和出租車司機。他小時候跟着家人從中國新疆逃到了哈薩克斯坦。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司機中有一位名叫努努爾(Nunur)的農民,他1962年從中國來到了哈薩克斯坦,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哈薩克斯坦還是一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那年,6萬多名中國維吾爾族人和哈薩克族人逃到蘇聯,他們拿着新疆領事館發的蘇聯護照,中國的邊防警衛顯然沒有阻止他們過境。努努爾記得,他的父母帶着他在夜裡越過紅色的山丘,走到了霍爾果斯的檢查站。“他們開放了邊境,讓我們進入了蘇聯領土,”他回憶道。有傳言說,他那些留在中國的親戚們或被關押、或被殺害。(努努爾怕當局找他的麻煩,要求我不用他的全名。)他的父母曾在中國種小麥,他們在這裡的一個集體農場找到了工作。母親當了廚師,父親學會了開拖拉機,努努爾則學了拖拉機維修。他成了一名熟練的機械師。“我是個沒有文憑的大師,”他說。

我請努努爾開車送我到邊境附近的一個地方去,在那裡我們可以把霍爾果斯這個蓬勃發展的樞紐盡收眼底。路上,我們經過了屬於他的玉米地,那是集體農場解體後分給他的。雖然哈薩克斯坦在1991年獨立後開始現代化,依靠出售石油,成了按地區標準來看相對富裕的國家,在新首都建起了光彩奪目的建築奇蹟,但該國與中國接壤的東部邊境地區仍欠發達,這裡的經濟以畜牧業和糧食生產為主。努努爾說,他的村子裡仍然沒有通到室內的自來水,我們從他的玉米地經過時,看到了蘇聯時代遺留下來的一些中央規劃建築的廢墟:一個昔日的葡萄酒廠,一個關了門的牛奶廠。

中國的規劃比蘇聯遠大得多,涉及範圍遠遠超出了哈薩克斯坦東部。“一帶一路”中的“帶”指的是絲綢之路經濟帶,這個由錯綜複雜的鐵路和公路組成的經濟帶正在從中國東部穿過歐亞大陸,凌亂地向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延伸。“一帶一路”中的“路”指的是海上絲綢之路,它將把泉州和威尼斯連接起來,沿途在馬來西亞、埃塞俄比亞和埃及有停靠港口。迄今為止,至少68個國家與中國簽定了雙邊項目協議,涉及的人口占全球總人口近三分之二,這些項目的部分資金來自中國的政策性銀行和其他國有企業。中國公司正在建設或投資的項目包括巴基斯坦的新高速公路和燃煤電廠,希臘和斯里蘭卡的港口,中亞的天然氣和石油管道,阿曼的一座工業城市,以及老撾的一個60億美元的鐵路項目,而老撾2017年的全國生產總值還不到170億美元。中國擁有位於從緬甸到以色列、從毛里求斯到比利時等國的港口的股份。到目前為止,中國已經在“一帶一路”項目上投入了大約2000億美元,其中大部分在亞洲。中國還暗示,“一帶一路”倡議將在未來幾年裡,在全球數百個項目上投入總計一萬億美元的資金,比馬歇爾計劃的資金高出約一個數量級,讓後者相形見絀。如果把所有參與國的投資加進來,估計總成本將高達8萬億美元。

“一帶一路”的規模如此之大,項目種類如此之繁多,以至於描述這個計劃就好像是試圖描述整個地球的天氣狀況。“一帶一路”的個別組成部分本身就跨越數百英里,也極其複雜和國際化,比如680億美元的中巴經濟走廊,或者已陷入停頓且醜聞纏身的孟中印緬經濟走廊。從整體上看,“一帶一路”讓人難以理解。但我聽說,霍爾果斯這個開拓性前哨站點,比任何地方都更能讓人領會到該項目的雄心壯志。

努努爾開車帶我穿過他的村子,來到了一個可以俯瞰邊境哨所的地方,這裡距離他在將近60年前進入哈薩克斯坦的地方只有幾英里遠。我們把車停在一個碎石廠附近,碎石廠下面的山谷里有一片翠綠的玉米田。在田野更遠處,透過藍色的薄霧,我可以看到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全球經濟新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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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就看到了邊境的中國那邊。自2014年開始,那裡出現了一座10萬人口的速成城市,名字也叫霍爾果斯(英文Khorgos,有時拼寫為Horgos),城裡黑黝黝的摩天大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然從遠處看,邊境的哈薩克斯坦這邊不那麼壯觀,但我知道,這裡現在擁有同類自由貿易區中最早的一個,設在跨越兩國邊界線的領土上。在一片柏樹萌生林後面,我還能看出這個新無水港(也就是為貨運列車服務的內陸運輸物流中心)里龍門吊車的輪廓。這個無水港於2015年開始運行,可能很快會成為全球同類無水港中最大的一個。與無水港毗鄰的是一個新建設起來的鐵路公司小鎮,以及為建設工廠和庫房騰出來的其他附近空地,這座10萬人口的城市的一些未來居民將在這些工廠和庫房工作,如果一切照計划進行,這座小城將很快壯大到邊境對面那座城市的規模。

工廠經理向我們慢步走來。他問我們想不想通過檢查站,檢查站的那邊,是哈薩克斯坦的最後一個村子,再往前,就是中國。

我們回到車裡,把車開到檢查站前,門口站着兩個肩上挎着步槍的衛兵。他們看起來很年輕,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經理大喊着其中一人的名字,那個衛兵會意地走到乘客那邊的車窗前。似乎這個鎮子裡每個人都彼此認識。

“給我點兒瓜子,”經理說。衛兵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袋子,把瓜子倒在經理合成杯狀的雙手裡,直到瓜子溢出來。經理解釋說,我們想去中國看看。衛兵聳了聳肩,升起了門柵。

檢查站再向前兩英里,穿過一個滿是農田的山谷,一條橘色的山脊標誌着中國最大的行政區——新疆維族自治區的開始。邊界線在我們腳下山谷的某個位置。如果我們繼續前行,就會抵達中國的哨所,我們從這裡能依稀看到那個位於一串之字行道路的最高處的哨所。不過,我們沒有去試試。近年來,中國政府已經在新疆建起了世界上最先進的警察國家,目標是該地區講突厥語系語言的穆斯林,尤其是約占自治區人口半數的維吾爾族。作為中國共產黨宣傳所描述的打擊恐怖主義“去極端化”努力的一部分,當局已經創建了一個到處都是政府監控、隨意大規模關押、洗腦和折磨人的禁區,這個禁區所覆蓋的面積比德國國土的四倍還大,所包括的人數幾乎與澳大利亞的人口一樣多。根據美國國務院的數據,有高達新疆穆斯林人口的15%的80萬到200萬人已被關押在1000多個拘留營里,這個拘留營的網絡仍在不斷擴大。

扎爾肯特的中心市場。用拆開了的集裝箱構成的小通道。

扎爾肯特的中心市場。用拆開了的集裝箱構成的小通道。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從我們在邊境的位置上是看不到這些的。一切看起來都平靜祥和。在我們左邊,是一條牧羊人走的小道,一直通向頂部積着白雪的群山之中。那裡是牧人夏天放牧牛羊的地方,海拔遠高於玉米地和向日葵地的峽谷。在我們右邊,在山脊更遠的地方,國際商務的全盛現代主義未來正在拔地而起。你可以眯起眼睛,想象自己是在觀看整個人類集體活動歷史的一部延時影片,從第一個四處游牧的放羊人一直到現在。

中國從未公布過任何“一帶一路”路線的官方地圖,也沒有公開過任何獲准項目的名單,並且從未提供過參與國家的具體數量,甚至更沒給出過成為參與國意味着什麼的指導方針。但這種模糊性可能正是其決定性優勢之一。與其說提供一個大型項目和雙邊協議(其中一些可能會遇到困難或失敗)的清單,不如讓人把“一帶一路”理解為一隻模糊可見的手,這隻手在中國能起作用的地方指揮着基礎設施、能源和貿易的緊密連接的發展。

“一帶一路”也是一個框架。通過這個框架,中國領導人可以把該國外交政策的幾乎任何部分,從土耳其的制鹼工廠到中國位于吉布提的首個海外軍事基地,展現為一個不具威脅性願景的一部分。中共代表喜歡將這種願景稱為“雙贏的”全球發展。近年來,中國已經提出了幾種擴大習近平最初的“一帶一路”倡議的方案,使得這個倡議的範圍幾乎無所不包:進入虛擬領域的“數字絲綢之路”;打入南美洲的“太平洋絲綢之路”;以及穿越北極圈的“冰上絲綢之路”。與此同時,習近平自己也在達沃斯讚揚全球化的好處,並且努力將自己的“世紀項目”包裝為曾將歐亞大陸聯繫起來的、自發形成的貿易路線的自然延伸。

批評人士已經將“一帶一路”倡議描述為一種新型的殖民主義,甚至稱其是“債務陷阱外交”戰略的一部分,用基礎設施項目誘使缺乏資金的國家,而這些項目不太可能帶來足夠的收益,讓這些國家能夠償還資助項目貸款的利息。這就是斯里蘭卡由中國資助建造的漢班托塔(Hambantota)港的不幸局面。在斯里蘭卡無法按時償還債務後,中國港灣工程公司接管了這個港口。全球發展中心(Center for Global Development)表示,有八個國家由於承擔不起那些項目,面臨着“一帶一路”項目帶來的“債務壓力”的高度風險。

毫不誇張地說,哈薩克斯坦真有可能在中國的計劃中起核心作用。“一帶一路”倡議最初是在阿斯塔納宣布的,在2013年的一個有習近平和長時間擔任哈薩克斯坦總統的努爾蘇丹·A·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A. Nazarbayev)出席的典禮上。同一個典禮上,習近平和納扎爾巴耶夫還慶祝了兩國合資修建的天然氣管道的開通,並且簽署了價值300億美元的貿易和投資協議。雖然哈薩克斯坦經濟過去傾向於圍着俄羅斯轉,但中國在2007年取代了俄羅斯,成為哈薩克斯坦最大的進口國。一些批評人士擔憂,“一帶一路”倡議正在將該國帶向更深的經濟從屬地位。“一些人認為中國太大了,”位於阿拉木圖的哈薩克斯坦管理經濟與戰略大學(Kimep University)國際關係助理教授尼格梅特·伊巴迪力丁(Nygmet Ibadildin)對我說。“哈薩克斯坦人想在‘一帶一路’倡議中得到雙贏,但在這些情況下,中國經常贏得更多。”

努爾肯特的工人的居住地。

努爾肯特的工人的居住地。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即使是在一個缺少重要民主權利的國家,爭取外國投資也存在着風險。2016年,一項將允許把農田分塊租給中國公司的提案引發了全國範圍的抗議,導致納扎爾巴耶夫擱置了該措施。

新疆的人權危機也對中國在哈薩克斯坦的名聲沒有多大幫助,儘管哈薩克斯坦政府一直小心翼翼,避免作出任何可能會疏遠一個重要經濟夥伴的公開聲明。就在外交官們可能正在秘密地為新疆的哈薩克族人進行談判時——今年1月,哈薩克斯坦外交部宣布,中國將允許2000名哈薩克族人放棄國籍,越過邊境進入哈薩克斯坦——政府並沒有讓邊境對面存在的警察國家干擾該國與中國的合作。

這可能在很大程度上由於兩國經濟的當務之急,更不用提雙方對獨裁政體的共同愛好,但這也許也在某種程度上因為“一帶一路”倡議史無前例的特點。在許多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國家,這個項目的新奇本身似乎給它帶上了一層樂觀主義的薄紗。去年9月,中國官方媒體《人民日報》用一段音樂視頻慶祝了“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五周年,視頻模仿了可口可樂1971年做的“我想給這世界買瓶可樂”(I’d Like to Buy the World a Coke)的著名電視廣告。這段新音樂視頻用的英文歌詞有所改動,比如“我想給世界修一條路/用愛鋪滿它”,演唱者是來自幾十個參與國滿帶笑容的代表,他們用襦裙、蓋頭和達西基(西非男子穿的花哨而寬鬆的套衫——譯註)等民族服飾盛裝打扮。音樂視頻沒有解釋該倡議是什麼,而是狡猾地把可口可樂滿足需求的能力作為空暗號,讓每個人去填自己的意思。不管它是什麼東西,“世界需要‘一帶一路’/因為它實實在在。”

“霍爾果斯東門”(Khorgos Gateway)從平坦的沙漠盆地里拔地而起,像是個配有起重機和儲存筒倉的暗黃色的月球基地,一輛貨運列車會時不時地慢慢駛入。我在一個潮濕、陰沉的早晨來到這裡時,三個安裝在鐵軌上的龍門吊車架赫然聳立在頭頂上方15米處。雖然霍爾果斯東門無水港也許是中亞最先進的港口,但它仍保留着哈薩克斯坦東部的鄉村氣氛。當我走入無水港的主要辦公樓時,一名保安員正在給來人分發他從自家園子裡摘來的蘋果。

霍爾果斯東門無水港的首席執行官查士蘭·哈姆津(Zhaslan Khamzin)將我迎入一個井然有序的辦公室,辦公室窗外就是貨運場。“未來就在這裡,”他自豪地說。霍爾果斯擁有位於歐亞大陸之間的得天獨厚的位置。“看看地圖,你會看到這裡的一邊是中國,另一邊是歐洲,俄羅斯在北面,高加索和伊朗在東面。我為什麼要指出這些?正是因為運往這些國家的90%貨物目前走的是海路。”

國際邊境合作中心的旅遊景點。這裡是中國和哈薩克邊境的一個自由貿易區。

國際邊境合作中心的旅遊景點。這裡是中國和哈薩克邊境的一個自由貿易區。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自從這個無水港的首趟列車2015年通行以來,哈姆津說,在中國生產商品的各個公司開始認識到一條穿越亞洲的陸上貿易路線的優勢。他聲稱,無水港已把約翰·迪爾(John Deere)公司的聯合收割機運到了阿塞拜疆,還把惠普的零部件運到了西歐。他補充說,雖然海運集裝箱也許費用低得多,但花費的時間能是陸運的三倍,而空運的費用則遠遠高於海運和陸運。作為比較,經過霍爾果斯的集裝箱可以在14天內從中國的起始點到達歐洲,比海運快,比空運費用低。“我們將成為一個中央分發點,”他總結道。根據霍爾果斯東門無水港公司的預測,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裡將在幾年內將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無水港。

在外面的貨運場上,野狗對排放整齊的集裝箱嗅來嗅去。外面開始下雨。一列火車剛剛駛入港口,身穿黃色防雨衣的工人們跑着出來迎接它。雖然兩國交情不錯,但中國的邊境當局對貨運時間表守口如瓶。港口有時候只是在一個即將到來的貨運列車在視野中出現的一小時前才知道有車要來,隨後,一場機器和人員行動的快速芭蕾便開始了。隨着一個龍門吊車穿過薄霧向我所在的方向慢慢移動,汽笛鳴響起來。這三個40公噸重的吊車橫跨在六條鐵道之上——其中三條是從赫爾辛基延伸至烏蘭巴托的跨越後蘇聯世界的寬軌鐵道;還有三條是中國和歐洲都使用的標準軌距鐵道——從我的視角,它們看上去不可思議地比我們周圍的大山還高。從一個懸在空中的控制室里,一名吊車操作員用令人麻木的熟練度把集裝箱吊起,然後慢慢放到列車平板上。

哈薩克斯坦的國有鐵路公司擁有霍爾果斯無水港51%的股份。其餘49%的股份由兩家中國國企分別持有。哈姆津不把中國的參與看作是經濟帝國主義,而是港口成功可能性的證明。他解釋說,中國人“是不看到商業機遇,就不會在這裡投資的那種人”。

這種安排在哈薩克斯坦不那麼一邊倒,不像在陷入“一帶一路”債務更深的國家那樣,所以斯里蘭卡的情況不太可能會在這裡發生。但中國的投資已經十有八九降低了哈薩克斯坦對新疆發生的鎮壓的回應。

每列抵達霍爾果斯的火車都需要經過中國的這個自治區,有2400萬人居住在那裡,其中包括超過1200萬維吾爾族人及約150萬哈薩克族人。儘管政治動盪困擾這個地區已經幾十年了,包括近年來發生的一系列維吾爾分裂分子製造的持刀傷人和炸彈襲擊事件,但新疆當局所做的回應的殘忍程度極不對等,當局將以數十萬計的維吾爾族人、還有數千名哈薩克族人和柯爾克孜族居民抓了起來,這項行動把這麼多的人關進了集中營,其範圍之廣堪比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這些人的“罪行”無所不包,從公開展示宗教信仰——蓄鬍、在公眾場合祈禱、擁有《古蘭經》或拒絕吸煙或吃豬肉——到僅僅是與居住在國外的親人一起旅行,就連跟國外親人通話也是罪行。對那些尚未遭到拘留的人來說,新疆已成為一個到處都是法外檢查站、巡邏人員、GPS追蹤,以及隨意入室檢查的反烏托邦地帶。

一名哈薩克男子將貨物運出ICBC。當地的“運送者”定期幫助購物者規避海關對購買的限制。

一名哈薩克男子將貨物運出ICBC。當地的“運送者”定期幫助購物者規避海關對購買的限制。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一些專家說,這些拘押營及其他安全措施,部分是針對穿越新疆的貨運量越來越多作出的反應,這些貨運量中的很大部分都經過霍爾果斯無水港。“新疆所起的作用隨着‘一帶一路’倡議發生了巨大變化,”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政策的學者鄭國恩(Adrian Zenz)對我說。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雄心已經把新疆從一個邊緣地區轉化成了中共領導人口中的發展“核心區”。這就是為什麼在哈薩克斯坦這樣的地方,人們知道那些拘留營的存在很重要,鄭國恩說。“這種意識有相當大的可能會給‘一帶一路’倡議蒙上極為負面的色彩。”

在無水港轉了一圈後,我沿路向一英里外的努爾肯特前行,這是一座新建的小城,城裡有低矮的平房和公寓樓。儘管霍爾果斯無水港有着重大的象徵意義,但其運作規模仍然不大;如果它是一個美國海港的話,其2018年的吞吐量會讓它在美國港口排名上名列第26左右,位於阿拉巴馬州的莫比爾港、波士頓港和密西西比州格爾夫波特港之後。霍爾果斯無水港只有190名員工,哈姆津說這個人數與港口所需的相近,這些人中大部分都住在努爾肯特,住在那裡的還有鐵路工人、警察、邊境衛兵、海關官員,以及這條新前線上的其他從業人員。除了在一棟公寓樓人字形屋頂下用剝落的磚塊築巢的烏鴉發出的叫聲外,這裡一片寂靜。在2016年對該地區的一次訪問中,納扎爾巴耶夫曾預言,當地人口將出現增長,並將與扎爾肯特合併,形成一座大城市,但這還很難想象。計劃用於擴張的地方現在的標誌是一個交通環島,島上有一個銀色的階梯式門——那是由弗蘭克·蓋里(Frank Gehry)設想出來的“2001”方尖碑——通過起拱門,我看到的只是一片無人看管的低矮灌木叢林地。

就在我站在那裡看拱門的時候,一輛車在我旁邊停下。一名頭戴草帽、腳穿涼鞋的男子從乘客那邊的車門下來。“這裡由我看守,”他說。他拉開盤在地上的軟管,開始給環繞拱門的草坪澆水。“這是通往努爾肯特未來的雙大門,城市會在那裡拔地而起。”

霍爾果斯另一個重要地標是一座因開放邊境而出現的、名為國際邊境合作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Boundary Cooperation,簡稱ICBC)的新城。中國和哈薩克斯坦於2011年在距離無水港約10公里處設立了這個中心。在這裡,來去自由的不只有貨物,還有人。在這個免稅、免簽證的區域,願意在海關排隊等待一小時的哈薩克公民可獲准進入邊境那邊中國的霍爾果斯的一個用高牆圍起來的區域,他們可以在那裡購買便宜的針織品和電器,而中國遊客則可以進入哈薩克斯坦這邊的一片用高牆圍起來的悠閒娛樂區,購買紀念品,享用烤羊肉串和胡蘿蔔面等哈薩克佳餚。

一個聯合國人權小組將整個新疆描述為一個“大規模拘留營”,但這並沒有阻止我在這裡遇到的工人建議我通過霍爾果斯無水港ICBC進入中國。這個ICBC是與中國一起設立的特別經濟發展區的產物,也就是為促進就業和投資而設立的工業和商業區。中國國內有幾十個這種經濟特區——第一個特區深圳如今已是擁有超過1200萬人口的大城市——但霍爾果斯是第一個部分存在於中國邊境之外的經濟特區。中國官員已經宣布了要在從阿爾及利亞到越南等國家設立50多個國際經濟特區的計劃。

在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和東邊的終點站阿騰科里站之間行駛的列車。

在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和東邊的終點站阿騰科里站之間行駛的列車。 ANDREA FRAZZETTA

在霍爾果斯,ICBC的目的似乎是讓無水港暢通無阻的貿易願景、以及一個相同的無邊界商貿願景變得更完美,即使大多數哈薩克人對這個項目的理解是,它是造價便宜的中國商品批發倉。阿拉木圖商店店主中流行的一種做法是,雇一名當地人等在ICBC外邊,幫忙規避針對進口商品的重量限制,這些人被委婉地稱作“運送者”。據說,海關官員對這種情況會睜一眼閉一眼。

我那個由國家指派的導遊到我住的扎爾肯特酒店來接我,他開着一輛時髦的梅薩德斯轎車,開車的方式就好像我們剛搶了一家銀行似的。就在我們猛地繞開一輛運送西瓜的卡車時,他大笑着問我,“你緊張嗎?”他叫馬拉特·阿拜尤里(Marat Abaiuly)。如果說ICBC是中國在哈薩克斯坦最重要的貿易前哨,阿拜尤里就是駐這裡的大使,是輿論製造者和潛在投資者的英俊聯絡人。他用在一路上通過檢查站時友善地按喇叭,或者如果有必要的話,跳出車門抓住當值士兵的前臂,來讓人知道他所擁有的這種權力。

當時是上午10點,批發商和滿懷希望的運送者們在上邊帶有鐵絲網的柵欄外排起了長隊。大巴司機們躺在他們敞開着的貨艙裡面,不停地抽煙,為打盹度過這一天做準備。在海關大樓內,一個建築工人正在用手提鑽搗毀地瓷磚。破碎瓷磚的周圍有臨時畫出的線。

中國據說正在投資數十億美元把自己這邊的霍爾果斯建設起來。相比之下,哈薩克斯坦這邊的ICBC大部分還只是未來的一個夢想。一批奢華酒店、綜合體育場,以及一個名為“霍爾果斯快樂天地”(Happy Land Khorgos)的迪士尼式主題公園等項目,由於資金不足處於停工狀態。散布在為數不多的小型零售大樓之間的是成片的瓦礫和停工的在建項目,再就是是哈薩克斯坦這邊最有特色的東西,外形向蒙古包帳篷的禮品店了。

近年來,霍爾果斯這個名字已經在哈薩克人那裡成為了走私團伙和廣受關注的腐敗案的代名詞。2011年,當局逮捕了霍爾果斯海關負責人,那是抓獲一個更大、涉及1300億美元的走私集團行動的一部分。2016年,ICBC前負責人因一個建築投標受賄100萬美元的過程被人錄了音。這些公眾醜聞中的主角一般不是當地人,但從我在邊境檢查站前看到的那群人來看,在霍爾果斯從事非正式的灰色運送工作,似乎已經取代了畜牧,成為當地的主要工種。“大多數當地人都在ICBC干運送的活兒,”一名總部位於阿拉木圖的卡車運輸公司首席執行官後來告訴我,他把這種工作描述為某種偽合法的走私。“那是他們賺錢的方式。”

霍爾果斯山上的哈薩克斯坦人準備打中亞叼羊。這是他們的國家運動,運動員們騎在馬上,對一頭無頭羊屍爭奪不休。

霍爾果斯山上的哈薩克斯坦人準備打中亞叼羊。這是他們的國家運動,運動員們騎在馬上,對一頭無頭羊屍爭奪不休。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阿拜尤里安排了一輛ICBC廂式貨車把我們送過與中國接壤的開放邊境,那裡對來訪的哈薩克斯坦人有主要吸引力的是四個沒有窗戶的大型購物中心。這些購物中心裡滿是店鋪,各個年齡段的女性和少數上了年紀的男性在日光燈下售賣內衣、電器和一系列其他平價商品。一個購物中心只賣皮毛大衣,這是在哈薩克斯坦具有禮節性意義的東西,尤其是在婚禮上的姻親之間。當時天色還早,卻已經看不到顧客了。各層樓上一模一樣的店鋪空無一人,貨架上擺着沒有氣味的動物皮,和牆一樣高的鏡子讓貨物看起來比實際的多兩到三倍。

我在那裡遇到的一些員工是來自新疆的中國公民。我聽說過,在一些城鎮,僅僅是和記者講話都會被作為拘留的理由,所以我沒怎麼說話,當我遇到一名坦率的哈薩克斯坦毛皮商占木爾·埃爾肯茲(Zhannur Erkenkyzy)時,我感到如釋重負。她已經在邊境工作了六個月。她之所以能獲得了這份工作,是因為會說漢語、俄羅斯語、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她也是這家店的模特,她說,還給我看了她的Instagram頁面,上面有她依偎着貂皮、狐狸皮和海狸皮的照片,不過,此時此刻她一點也沒穿皮毛製品,只穿着一件黑色的雞尾酒禮服套裙,一點光都不反。

埃爾肯茲說她一周工作七天,除非她提出要休息一天的話。等待通過難以預測的邊境要花的時間意味着,這份工作占據了她大部分醒着的時間,工作中的一個亮點是抓賊。“當我們看到店裡有小偷時,會戴上紅袖標,用棍子打他們,”她興奮地說。這時,阿拜尤里插了進來,沒好氣地小聲用俄語說,“你為什麼要對記者講關於我們的這麼糟糕的事情?”

回到哈薩克斯坦這邊,我們在蒙古包外形的店裡逛了逛。店裡的員工都是中國人,既不會俄語,也不會哈薩克語。遊客們在其中一個店裡漫無目的的閒逛,瀏覽着成排的速溶咖啡、翡翠蛋,以及老鷹、羚羊等動物標本。店外面是一排高爾夫球車和一台加長豪華禮車,等待着將遊客們送回去。我看着一群穿着及踝長裙的女子,穿過像是月球表面的石頭地帶,向中國方向走去,身後還拖着輪子拉杆箱。當我向阿拜尤里問起那些無處不在的運送者時,他笑了。“我對這個話題不能發言,”他說。

在一個戶外餐館,我遇到了一個烤羊肉串的大師傅,他就住在中國遊客用餐的一個蒙古包裡面。他每周離開、再重新進入ICBC一次,以避免法律上的麻煩,他說住在這裡比住在其他地方都要便宜。

哈薩克斯坦毛皮商和模特占木爾·埃爾肯茲在中國側的ICBC工作。

哈薩克斯坦毛皮商和模特占木爾·埃爾肯茲在中國側的ICBC工作。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對中亞歷史的一種閱讀,是將其視為騎馬的游牧民族與在他們之中定居的人口的互動記錄。長期以來,騎馬的游牧民族一直是這個歐亞大草原上的主要居住者。直至1930年代,大草原上的活動仍以畜牧為主:放棉羊、山羊和其他牲畜。在天山和阿爾泰山兩側,大群的牧人騎着馬四處遊蕩,結成不斷變化的部族,有時分裂,有時形成政治聯盟。事實證明,這些游牧部落堅不可摧,直到18世紀晚期,他們在那時開始被中國人征服,在如今的哈薩克斯坦,他們被俄羅斯、後來是蘇聯統治。

1929年,蘇聯領導人作出決定,讓哈薩克斯坦的畜牧業勞動力去農場工作。這種強行的集體化做法被套在了教化使命的框架之中,為的是讓被許多俄國人長期視為原始野蠻的人口現代化。原來用於放牧的土地經過灌溉,改為生產小麥,這樣做的直接後果是該國約90%的牲畜死掉了。隨之而來的大饑荒導致哈薩克斯坦人口的四分之一、以及哈薩克族全部人口的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死亡,這個人造的災難結束了該地區傳承了數千年的游牧生活。哈薩克人成了蘇聯以他們的名義成立的共和國的少數民族。

游牧的畜牧生活在哈薩克神話中仍占有中心地位——納扎爾巴耶夫將自己描述為“牧人的兒子、牧人的孫子,以及牧人的曾孫”,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游牧已經退到了該國經濟的邊緣。在哈薩克斯坦這個地區,大多數遺留下來的牧人以一種半游牧的方式生活,所謂的“季節性遷移放牧”,他們在冬季住在低海拔的村莊裡,夏季到山裡的牧場去放牧。我想知道那些在俯瞰霍爾果斯的山裡放牧的人們,對他們冬季家園附近出現的經濟熱潮有什麼反應?一個早晨,我探訪了中噶爾山裡的一個牧人小村,這是天山向北邊延伸的一段,是以最後一名統治中國西部草原的游牧可汗的名字命名的。

那天是周五。村子裡的大多數男性都去了清真寺。我讓當地水壩看守者的兒子帶我進到更深的山裡,那裡是這些家庭整個夏天放牧的地方。水壩看守者的兒子說他叫圖拉爾(Turar)。我坐進了圖拉爾老舊的四輪驅動拉達汽車,然後一路嘎吱作響、上下顛簸地沿着陡峭的河岸往山里開,從河岸可以看到沙丘和連綿起伏的丘陵。雄鷹在我們頭頂上盤旋。我暗自想着哈薩克斯坦的美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但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的圖拉爾卻能捕捉到這裡尚未開發的空無一切之感。“就像是一個屏幕,”他隱晦地說。然後,為了進一步說明:“就像是一台計算機。像Windows系統的屏幕一樣。”

為了到達草原,我們在大壩下了圖拉爾的車,他的家人在那裡控制着進入一個蘇聯時代修建的灌溉渠的融化雪水和山泉的流量。沒過多久,我們抵達了一片翠綠的山坡,在高山繁茂的青草懷抱之中只有一個圓頂帳篷。圖拉爾說,這個地區名叫“黑峽谷”(Black Gorge)。

表兄弟阿爾森·阿克哈特和特米爾蘭·喀米爾在哈薩克斯坦。

表兄弟阿爾森·阿克哈特和特米爾蘭·喀米爾在哈薩克斯坦。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圖拉爾的一個朋友從帳篷里走了出來,陽光晃得他直眨眼。他叫阿爾森·阿克哈特(Arsen Akhatay),之前一直在睡午覺。每個春天,他會幫着把家裡的牲畜(幾百隻羊、50頭牛和馬)趕到山上的草原里,看管它們。當學校秋季開學時,他會返回村子,將把牲畜趕下山的工作留給他的父母。在放牧期間,他有很多空閒時間。有時候他會參加打中亞叼羊(kokpar)的遊戲,這是一種流行的中亞運動,運動員們騎在馬上,對一頭無頭羊屍爭奪不休。阿克哈特是本地運動隊裡的進攻者,本周本來應該到訓練營去為全國大賽做準備,但他卻生病了。他漠然地審視了着自己的羊群。每隻羊身上都用樹脂塗着大大的數字“5”,這個標記意味着是他家羊群的成員。圓頂帳篷門口附近一個固定在插在地里的樁子上的太陽能板,為中國產的一台收音機和一台四英寸的電視提供能源。圖拉爾向峽谷遠處示意,阿克哈特家在再走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放牧他們的馬,圖拉爾說,如果你一直往那個方向走,就能到中國。

阿克哈特穿着一件藍色迷彩外套,哈薩克警察在野外演練時穿的那種。他的表兄弟從圓頂帳篷里出來,穿着同樣的衣服。上學期間,他們住在扎爾肯特附近一個叫吐魯番的村子裡。再開學,阿克哈特就該讀高中的最後一年了,他說自己不想當一輩子羊倌。我問他是否想在霍爾果斯找份工作。

“村子裡好多人都在邊境當運送者,”他說。“有許多正式的工作,但也有許多非正式的。”如果一切不變的話,他說,他想找份正式的工作。他高中畢業後的打算是,去阿拉木圖的軍事院校學習,以後當一名邊境衛兵。

在我們開車下山的路上,一切都美不勝收。沒過多久,我們抵達了另一個小山村,裡面有白樺樹和土豆園。圖拉爾在一個水泵旁停好車,把我介紹給他一位曾經的同學,一位名為佐拉曼·塔什米汗(Zholaman Tashimkhan)的哈薩克人,他走出來向我們打招呼。

我們坐在水泵附近的路邊。像阿克哈特一樣,塔什米汗夏天大部分時候都在山上度過,但他年齡要大一些,已經被邊境工作吸引過去了。他在鐵路上幹了一年活,這是很難通過正常渠道獲得的一份好工作——“我利用了我的關係,”他說,然後大笑起來——但之後,他姐夫給他找了一份做運送者的工作。“這不是份正式工作,”他說。“不是給公家幹活。”

對塞拉古·薩於特貝(玻璃後者)的審判。她是一名出生在中國的哈薩克女子,在逃離新疆後要求在哈薩克斯坦獲得政治庇護。

對塞拉古·薩於特貝(玻璃後者)的審判。她是一名出生在中國的哈薩克女子,在逃離新疆後要求在哈薩克斯坦獲得政治庇護。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幾個來自村子裡的男子開始聚集到水泵周圍。塔什米汗解釋說,他在扎爾肯特當過批發商,一周會去ICBC四、五次,把家用商品,主要是床單和針織品帶回哈薩克斯坦。他掙的錢取決於他能把多少東西帶過海關。通常,他一天能掙相當於15或20美元的錢——這是不錯的收入——有時候還能掙到60美元之多。海關執法很鬆。“對我們來說,你只要和那裡工作的人說說,就能把東西帶出來,”他說。

更多的村民來到了路上,直到他們在我們周圍圍成了一個圈。塔什米汗換了個話題,然後和一個朋友開玩笑說,他開始覺得他會因與我聊天而感到後悔。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之前一直在街上來回踱步,現在我們旁邊蹲了下來,開始惹人注目地在距離我腦袋幾英寸的地方磨一把鐮刀。圖拉爾建議,我們該繼續下山了。我們上了拉達汽車,揚長而去。

我們這個時代最老生常談的話恰巧也符合事實:這個世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相連。但是,如果說世界更相連了,其實世界也比人類史上的任何時候都更受管理了——世界上的人民受到更多的脅迫和監視,更容易受威權主義領導人擺布的影響,而且更依賴於變幻莫測的國際市場的命運。如果說第一條事實讓世界的某些地方變得更自由了,第二條事實則讓世界的其他地方更不自由了。

扎爾肯特地方法院一場仍在審理中的案子突顯出這種倒置。在我看來,這種倒置正是霍爾果斯發展的核心所在。該案涉及塞拉古·薩於特貝(Sayragul Sauytbay),她是一名在中國出生的哈薩克女子,從新疆逃了出來,正在哈薩克斯坦請求政治庇護。在新疆的鎮壓開始之前,哈薩克族人能自由地穿越邊境,探親訪友。但在2016年,隨着穿越邊境變得越來越充滿危險,薩於特貝的丈夫決定帶着兩個孩子永久地搬到哈薩克斯坦去。薩於特貝當時是新疆的一名幼兒園園長,她留在了中國,計劃以後再與丈夫團圓;她家的其他人2017年成了哈薩克斯坦公民。一年多來,他們只能在ICBC的自貿區見面。

2018年4月5日,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薩於特貝用偽造的身份證件進入了ICBC,然後偽裝成旅遊團的成員,偷偷進入了哈薩克斯坦。幾周后,她被逮捕,並被指控非法入境,後來,人們開始聽到她的故事。在她家人離開中國後不久,薩於特貝被分配到新疆最臭名昭著的一個拘留營工作。在她的證詞中,她將那裡描述為“山裡的監獄”,在高牆和帶刺鐵絲網的裡邊關押着約2500名被拘押者。她說,當局強迫她接受那裡的一份教師工作,向被關押者灌輸政府的宣傳,當局警告她說,對泄露有關這些拘留營任何信息的懲罰是死刑。當局還沒收了她的護照。

薩於特貝和她的兒子。在法庭意外地宣判其獲釋後,她的法律地位仍然不確定。

薩於特貝和她的兒子。在法庭意外地宣判其獲釋後,她的法律地位仍然不確定。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審理她的案子時,薩於特貝提供了一些關於新疆拘留營生活的一些最早證詞。她的案子在哈薩克斯坦的全國性報紙上成了頭條。她嫁給了一位哈薩克公民,本人是一名“回歸者”,政府多年來一直在試圖吸引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哈薩克族人回歸祖國,而她正是這些人之一。但如今,薩於特貝案的檢方提出,她應被遣返回中國,她聲稱,在中國,由於她把拘留營的情況公之於眾,她會遭到逮捕,甚至會被殺害。

我在阿拉木圖遇到的大多數人似乎都認為,她不太有可能獲得庇護,更不用說哈薩克公民身份了。哈薩克斯坦刑事案件審理中判無罪的比率約為1%,這一比率自蘇聯時代起就一直沒變過。還有“一帶一路”倡議需要考慮。哈薩克斯坦可能決定,中國投資比任何關於難民的國際協定都更重要。這並非是一個國家第一次受這種考慮的影響。2017年,希臘否決了一項歐盟在聯合國批評中國人權紀錄的聲明,批評人士將希臘的決定,與中國對希臘最大的港口、以及希臘國家電網所持的控制股份聯繫起來。今年1月,中國舉辦了一場絲綢之路名人中國游,邀請來自六個“一帶一路”夥伴國家——埃及、土耳其、巴基斯坦、阿富汗、孟加拉國和斯里蘭卡——的記者,做了一次經過精心設計的旅遊,訪問了喀什的一個“職業培訓中心”,喀什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另一個著名驛站。根據官方媒體新華社的報道,來訪人員一致“讚揚了”新疆的“發展和穩定”。一名來自孟加拉國的編輯專門提到了該地區對“沒有出現暴力和恐怖主義”所做的貢獻。

我在城裡的最後一天,恰巧也是薩於特貝案審理的最後一天。約有100名支持者起了個大早,從阿拉木圖驅車前往法院,法院與一個公園隔道相望,公園裡,蘇聯英雄的大理石半身像俯瞰着一個兒童遊戲場。法院開門時,人群都擠在了玻璃門上。多虧了幾名經驗豐富活動人士用了一些戰略性的推搡,才讓我和其他幾名記者得以穿過人群進入法庭,大多數人都還留在法院前的台階上。

隨着庭審開始進行,薩於特貝的律師向法庭出示了一份她剛剛填好的庇護申請,作為證據的一部分。法官和檢方都提問了薩於特貝,她在一個透明的保護牆後面講述了她是怎樣在被哈薩克警方逮捕時,被一名官員告知,她會被送回中國受死,她的孩子會成為孤兒。

薩於特貝坦率地承認她非法逃離了中國。她表示願意坐牢,只是不想被送回中國。“如果我不能和我的孩子們在一起,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她告訴法官。她的家人坐在法庭的另一端,靠近一扇打開的窗戶,透過這扇窗,我們能聽到外面人群的喃喃聲。

天山山脈地區,半游牧的哈薩克人的夏季牧場。

天山山脈地區,半游牧的哈薩克人的夏季牧場。 ANDREA FRAZZETTA/INSTITUT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檢方此前曾拒絕了任何形式的認罪協議。所以接下來發生是那種罕見的事情:法庭的一個突然的徹底轉變。在最後陳述中,檢方提到了哈薩克斯坦全國上下對該案嫌犯的大量支持。她提請法官做出允許薩於特貝在丈夫家裡度過緩刑期的判決。“我請求您不要使用遣返,”她說。“我請求您當庭將她釋放。”薩於特貝聽得睜大了眼睛。她的律師看上去也驚呆了,但表示同意檢方的建議。過了一陣,歡呼的聲音在法院前的台階上響了起來。

“看到法律得到了執行,我感到很驚訝,”著名反對派活動人士雷斯貝克·薩爾森拜(Rysbek Sarsenbay)後來告訴我。他推斷,政府一定是仔細地權衡了遣返薩於特貝的後果和疏遠中國領導層的風險。“即使是一個獨裁政權,”他說,“哈薩克斯坦也必須要履行自己的國際承諾。”

法官宣布了人們意料之中的判決後——哈薩克斯坦檢方和法官很少會意見不一致——薩於特貝被人從法庭領到了法院台階的最上層,在那裡,她擁抱了自己的兒子,對納扎爾巴耶夫總統的慈善表示了感謝。一名詩人登台,即興用哈薩克語作了一首勝利詩。人群去了扎爾肯特外幾英里的一個餐館,在那裡,一個自發形成的慶祝釋放的派對開始了,人們首先唱了國歌。服務員端來了“五指面”,這是哈薩克斯坦的一道美食,用洋蔥汁馬肉配煮麵條。當薩於特貝抱着兒子到來時,所有人都站起來為她鼓掌。她對我說,她希望自己的證詞能為她在中國的同胞們“帶來希望的曙光”。她說,“他們知道有一個國家永遠會保護他們。”

慶祝可能有點兒為時過早。正如薩於特貝後來對多倫多的《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說的那樣,就在她被釋放的幾天裡,她的姐妹和兩個朋友在新疆被抓了,此後,他們都消失在了拘留營里。去年10月,哈薩克斯坦拒絕了薩於特貝的庇護申請。目前,她和家人住在家裡,但她在哈薩克斯坦的法律身份仍屬未知。

即使她設法避免了被遣返,薩於特貝仍是那些因與哈薩克斯坦有關係而發現自己陷入了新疆拘留中心的數千人中的一個。在慶祝釋放的派對上,我發現自己坐在了一位名叫濟加爾格哈什·茲帕羅瓦(Qarlyghash Ziparova)的哈薩克女子身邊,她的外甥是新疆的一名前官員,名叫阿斯卡爾·阿扎特貝克(Askar Azatbek),他在表面上看起來中立的ICBC自貿區里消失了。阿扎特貝克幾個月前剛成為哈薩克斯坦公民,2017年,他與一位朋友進入了ICBC,隨後,一群男子乘兩輛車向他們開過來,並將他兩人拘留。那名朋友已經獲釋,但阿扎特貝克被帶走了。那名朋友說,他們未曾踏上中國那邊的領土。茲帕羅瓦試圖向哈薩克斯坦的當局投訴,但毫無所獲。ICBC告訴她,沒有監控視頻,但她不相信。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名哈薩克斯坦公民能被中國就這樣帶走了——在沒有任何審判的情況下。

古老的絲綢之路一半是貿易通道,一半是社交網絡。這些路線本身一直在不斷變遷,不受任何人管轄,它們的成功在於循序漸進的發展,以及對不斷變化的需求的當地知識,這與奧斯曼狄斯式的雄心和橫掃一切的專制治國正相反,而雄心和專制則是“一帶一路”的特點。儘管它有能夠創造工作崗位、將基礎設施現代化的潛力,但這個項目也給針對弱勢群體的大規模拘留營和面向窮人的灰色市場經濟製造了一個光環。儘管霍爾果斯新的正式工作崗位讓少數幸運兒脫貧,但那裡更容易看到的是農民和牧民兼職做出租車司機、保安或走私者,成為一個無穩定收入的自由職業者網絡的一部分。這種工作本身就容易受到執法力度突然變化的影響,靠的是可取代工人的不斷湧入。對於將這個世界連接到一起來說,這似乎是個高昂代價。

我雇了一名出租車司機送我回阿拉木圖。我們走了一條去年新開通的高速公路,這條路是在“一帶一路”倡議下不斷發展的高速公路系統的一部分,這個高速公路系統的名稱是“西歐—中國西部國際公路運輸走廊”(Western Europe-Western China International Transit Corridor)。這條高速公路將旅行的時間縮短了一半,從六個小時減至三個小時多一點,在上面開車感覺就像是坐在一個桌面冰球上。高速路上沒有休息區或加油站,我能看到的少數幾個地標低調地佇立遠遠的地方。它們包括一個老火車站、中國石油管道的一個泵站,以及一個形狀奇特、建造了一半的風電場,那是中國製造業巨頭三一重工的傑作。隨着太陽逐漸成為地平線上的一隻狹長的紅色眼睛,一場沙塵暴從我們左邊的懸崖上降臨下來,穿過高速公路,進入了空曠的草原。目之所及之處,看不到其他車輛。這不是一條真正的路,更像是一個路的想法。

司機對我剛剛看到結果的那個法庭審理一無所知。他從未聽說過塞拉古·薩於特貝。他很高興能有一條這麼好的高速公路,讓他能在上面每天在霍爾果斯和阿拉木圖之間接送客人。我們都一致同意哈薩克斯坦是個美麗的國家。他指着一些田野說,秋天時那裡會滿是牛群,然後打開車頂的太陽窗,將手伸到夜晚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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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最初發表於2019年1月29日。

    Ben Mauk是一名駐柏林的撰稿人。他上一篇為《紐約時報雜誌》撰寫的文章探討了柬埔寨一個浮村的生活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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