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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酉和我[附:文革時期華東師大中文系的牛棚]
送交者: 胡安寧 2006年01月01日07:32:35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王申酉和我

作者:胡安寧

前記

本篇《王申酉與我》是筆者十二年前寫的一篇舊文,歷經幾朝,都被拒絕在中春 雜誌上發表。多虧劉賓雁先生來電問起,我才得以將此文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往事歷歷,重浮眼帘。從中春四月號劉先生的《吃毛澤東的“二茬苦”》到黎嗚在余杰新作座談會上所說“中國的文人是最卑鄙下流的”,再想到摩羅在《恥辱者手記》中所寫的王申酉等“他們無不在缺乏精神滋養和力量源泉的絕境中無望地死去”,原來“救救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並非我的首創,而是至少一年半前已有人在“鐵屋中吶喊”過了。現在又如何了呢?所以,現在我決定“利用職權”,在中春上發這篇舊文了。好像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的文章說過,讀向子期的《思舊賦》,過去不明白為甚麽這樣短,“現在我明白了”;那麽,現在我終於也明白了。

一轉眼,六四屠城已有十一年,王申酉作為犧牲也已廿三年,和王相識那更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我決定除了個別文字的修訂之外,讓舊文保持自己原來的面貌,因為我沒有更新的東西要嘔心瀝血,而同胞們好像也長進不多。看來,還是魯迅先生的那句“夜正長,路也正長”,那麽除了把這舊篇獻祭給六.四烈士外,“我還有甚麽別的好說的呢?”

(注:此前言寫於2000年,以下舊文刊於1988年《探索》,重發時無一字改動,特以此回敬徐水良訛人的誣陷誹謗[在古狗打我名首頁首條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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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指一九七○年「打三反」運動,距今則卅年)。我因被張春橋之流「炒冷飯」、「煮回鍋肉」,從千里之外發配的煤礦押解捆綁回滬。案涉全市性的兩個大反革命集團,又和北京等地高校中的全國性准政黨組織有染,便在母校華東師大羈押,在復旦等巡迴接受批鬥。觀點本屬公開,事情也算明火執仗,但當時尚含混在敵我之間,於是半年艱辛之後我在師大國內就處於散押狀態,平時可在校內自行放風。

每日早上,和教授老牛們一同列隊去毛雕像前請罪,隊伍壯觀。剩下的就是掃不完的地,鋤不盡的草。在牛欄里學毛選觸靈魂,偶而也被各系各班級借去作活靶觸及皮肉。按時呈交一篇認罪書,睡前胡縐一通晚匯報,便算日常功課過關,可以去尋自己的夢了。和老牛們終究有一代溝,況相互有被打小報告之憂,(注)所以師生情誼雖在,但是誰也不直言時政。夏夜裡繁星滿天,師大校園林深景幽處,便可撞見不少幽靈似遊蕩的「小鬼」。朝着星點飄忽的明煙暗火走去,便可以找到一個個「反動學生」同類。但我因有現行反革命的嫌疑,且又系「市級戰犯」,連小鬼見我也如遇上閻王似的規避不迭,每每令我倒抽一囗冷氣。

二十出頭的年紀,渾身活氣一無所逞,心頭就憋得慌。正夏日炎炎我躲在空蕩蕩的梯形教室後排,引吭高歌一番後,猶覺氣尚未消。就做開白日夢,想着,如果有聊齋里的漂亮女鬼,這時來到身邊……

忽覺得自己似乎被人注視。驚喜中抬頭一瞥,正遇一道凝遲專注的目光。可惜是男的,又顯得衣衫襤褸,很像祥林嫂她弟弟,我已情知是個小鬼。但見他方臉大耳一副憨厚相,本不令人厭。可是那楞楞的目光、僵在臉上的苦笑,再加上壯重而機械的步子,卻給我一種莫名的壓迫感。那人以登大會主席台的氣度拾階而上,在我跟前無言地站停。等到我發楞,他卻期期艾艾地開了囗:

「你有興趣和我談談麽?」
「你知道我是誰?你又是誰?」
「我當然認得你,但你沒聽說過物理系的王申酉嗎?」

有這樣的頑固分子來串連,真使我喜出望外。我興致盎然了。早聽說過王申酉其人,文革前就受過衝擊。清隊時復被揪出,被打得半死,弄得他用削鉛筆小刀劃破肚皮要自殺。革命分子為此給這位不肯改悔的工人子弟辦過展覽會,也曾名噪一時。我正想領教他的「反動」精華所在,所遺憾的是他一望而知是個書蠹頭。雖則也屬於尋求群體的散兵游勇,卻短於社會活動實際事務;但聊勝於無,也只好將就了。後來血跡斑斑的當年政治活動,實在也有源出青年精力過剩需要遊戲的一面。我和王申酉就「玩」起政治兒戲來了。終於又添了幾個同道(有幾位現在美國),約會的方式神秘而夠刺激,這也就可滿足我們以天下為己任的痴心。那時的師大共青場草地是我們晚上常常相聚的沙龍。從竊竊私語到聲如洪鐘,忘情時節還因彼此爭執而脖子粗。他雖固執但到多半態度上平和,只是愛對一些新穎的觀點申明「發明權」。我是戲謔嬉笑,好故意與他為難,直到他結巴發了急,才急地退兵奉送功勞桂冠。談得投機時就磨拳擦掌,恨無用武之地。都有唐.吉訶德式的英雄主義,時常「抬了他人棺材往自己家裡哭」。其他「反動分子」聽聞有這樣一個露天精神聚會地,在苦悶寂寞中逡巡四側,可一過出氣之癮。

久之,「階級鬥爭新動向」上達校方軍工當局。一夜,敘談正歡,有人說聲「不好!」原來四面已取拉網戰術包抄上來,於是落荒而走,作鳥獸散。後來便一個個被死叮住,再難以聯絡。但大家心頭甚癢,最後總是神差鬼使地湊到老地方。結局的格式大致是:我們滑頭溜得快,他太老實抓得牢,於是第二天早請罪前王申酉便總在晨霧裡以長跑為晃子,一面東張西望,把頭搖得像撥郎鼓,以求遇到一兩個好通風報信的同夥來串供。倘若遇不上,他也會心生一計,忙忙地寫了一張水墨淋漓的「認罪書」貼在校大字報中心專欄,以此達到給大家打招呼的目的。他文筆頗佳,念頭奇特,往往借交待來「放毒」,使小鬼們讀得岔氣捧腹,使左派們恨得切齒瞠目。他大字報中常喜歡把我拉出來陪綁,寫些「此事與XXX無關」的無銀三百兩文句。字裡行間又時時透着對他自己言論精彩處的得意欣賞,諸如:「還沒有人說這樣的老實話,真是『反動透頂』」。經他這樣一畫龍點睛,常連累我在系裡被修理一頓。事後,如我滿臉晦氣地再走近大字報專欄的話,又每每撞見王申酉正在那裡品評回味他自己的作品及批判的文章漫畫,一臉傻笑地站着自得其樂。對他,除了說一聲「佩服」,我也再無良策--從此大家就怕他壞事。在那荒誕劇的顛倒歲月里,人們往往反話正說,獨王申酉愛正話反說,是喜劇式的。最後,大家能因披外衣而得一個「處理」的烙印,如漏網之魚似地開路;自然只留下赤膊戰的王申酉一人枯守校園,繼續改造受監管。還記得分手時的冬夜,他在寒風裡的茫然神情。我動情於他的孤苦失群,便答應通信。此後通過不少信。他很勤快,述事又細,為文嚴謹。雖出身理工,此時倒已成一個人文學科的行家。我曾隨他溜進寢室,拜讀過他的讀書筆記。見滿本密密麻麻,書頁中眉批夾批,暗嘆他是做學問的好手,對馬克思以後的所謂各修正主義鉅子所着,能弄到手的他都精心研讀,談起來如數家珍(為了讀書,在受監視中他還與另一位合夥搞了一次「孔乙已的行當」)。他當時的思想體系,屬於前期馬克思主義。

所批的是列寧主義和後期馬克思的專政學說,所傾心的是北歐社會民主主義。不過,當時他已對台灣的發展給了相當的關注,認為我們的出路在於尋求植根於現代自然科學的嶄新哲學體系。
被四五天安門事件所興奮,他給我寫來的信細繪了垮台前夕的上海幫的惶急,那時他預感社會大變動的來臨,幾次建議聯繫同志重組「研究小組」應變。我卻認為他是不適於參與組織活動的.況且鬥爭當時主要在共產黨內進行。在我最後的「復條」使他不得要領之後,他便在幾個區圖書館尋到了夥伴,這是他建立團體的嘗試。那些多半是他學生輩的人,後來就成了上海民主運動的中堅。其中有一位,就是日後我在「北京之春」期間相交的上海民主運動領導人之一,曾任過一期全國民刊「責任」主編的傅申奇。

關於王申酉的被捕與死難,有人怪罪於他的女朋友,這是不確的。屆而立之年的王申酉,一直是渴望愛情滋潤的,應當說也得到過熱誠的回報。他曾對我說起過一位敬重民主戰士的女性。然後他問:如何把自己的事如實傾訴而不失去她?我答稱:「你就向她預言一場大洪水即將來臨,而你就是那諾亞駕着方舟……」。這一策,對另一位眼下在美國的同仁黃某收效甚佳。不知何故,王申酉使用後竟適得其反。

毛澤東駕崩的第二日,王申酉即振筆疾書給女友以長信,以事證「大洪水和諾亞方舟」的確實。信未寫畢,適為華東師大(當時改名為上海師大)的左派????文人從鑰匙孔中竊見,破門而入,搶得情書大半(一小半被王申酉撕開吞下腹中)。王申酉便再次鋃鐺入獄。未幾,四害覆亡。王在獄中以為解放在彈指間,遂以交待為名,總結文革,揭批毛氏,痛快淋漓地一吐多年積思。未料,卻因此而罹難,該「交待」竟成為他最後一次使用這種正言直道赤膊戰鬥的遺書。王申酉死難的導因卻是愛情,看來,竟是我的錦囊妙計把他害了。

王申酉被捕三個月後,我回滬探親。在一無月夜喜滋滋潛去其家。敲門良久無人應。不死心,便於第二日晨曦嚴寒中再次登門。推開虛掩石庫門,見一人側身在天井洗衣,貌類申酉而神色悽慘。呼之,不理。唯見前廳格子門閃出半張老婦驚惶的臉,又即縮回門內。便悄聲問洗衣者,其不轉頭對視,僅答:「你師大問去!」異象疊起,我大驚。竄出弄堂連轉幾車,心神不寧反家。後一日,專赴當年共青場「聊友」黃某家欲打探申酉消息(今在新澤西某大任教數學)。因其新婚遷址,在樓下見正聚頭竊竊的一夥,便問之。忽靜極。有人無言僅抬下巴示意。忐忑上樓,敲黃家門,其妻杜門不正視。問黃何在,怒而應「不知道!!」三字。正骸怪間,忽瞥見其雙目紅腫,腦中才閃電般掠過樓下一群的眼神,猜也出事!(又十年,在紐約海外民運「鼻祖」王XX家與黃重見面時,黃方說出細節。猜是有人誤把我當成黃報告,我赴黃家距其被捕僅數小時) 隨即,得一老同學告警,便急回西北焚申酉拳拳信函。後來,雖多受官方竊信、盤詰卻無大難,想是他平時遵囑銷毀了我的書信之故。(據黃稱,申酉僅留我最後之字條,日常在盧灣區圖書館攻讀時當書籤把玩。「書籤」代我「被捕」。但因無簽名,又是左手所寫,故無可奈何)……曾聽說抗戰勝利,日寇投降之時,有小孩因向日本兵丟西瓜皮而被槍殺的。我雖一向深惡自稱「公僕」的現代奴隸主,卻也未料及這些披人皮者兇殘勝過豺狼。王申 酉在世的最後半年內,我在厄境中時時想着他,以為最多判上他幾年刑,隨着形勢的發展,終究會覓見天日的。誰知半年後從後來的「廣場喬司令」信中驚悉凶訊,知道他在萬人狂吼的囗號聲里,在早春清明的寒冷急雨中,已流完了最後一滴血…… 王申酉在第一看守時受盡肉體折磨,備經各種刑具。臨難是因華國鋒、彭沖之流遴選知識菁英的鮮血來祭旗。為表白自己忠於毛澤東,華國鋒借人頭染紅了主席的頂戴。死後三年,中央工作會議借重王申酉的英名(其時已屍骨無存),來作抨擊華國鋒凡是派的炮殫。王申酉便榮獲了「傑出的青年馬克思主義者」的諡號。又過半年,中共上海市委萬人會為之平反(但據說是慮及「副作用」,僅在解放日報上登了一塊豆腐乾大小的消息)。王申酉粉身碎骨,肝膽塗地之後,尚能有價值為路線鬥爭效命不已,如他在九泉下有知,大約又要傻笑了。

我承其遺志,七九年參與上海之春和組織民主討論會,後入獄。一年半後,又幸借王申酉平反東風而得自由。舉凡我輩,終因未脫信任的稚氣,又把真理當作弱者可以公開的護身法寶,今則因自身的經歷只有感慨而已。體制內朋友,多盛讚王申酉,卻把他奉為「第二種忠誠」的樣板,並欲以此來勸告世人。但去年(指1987年)春寒一到,法寶卻未曾將他們自己護住。面對芸芸眾生,不知嘗有何說乎?如電影「牧馬人」所示,中國智識階層既誠且愚者眾,至今未脫儒家依附封建朝廷心態。(謝晉即樂此不疲)此所以國運日蹙,民主式微,知識分子地位江河日下之故也!豈可將此復勸後輩效法?!

申酉死難十周年臨赴美時,在上海欲尋其據說被當局“起用”之弟子傅申奇說之,惜未遇。現本人在美留學,後顧之憂正多。但王申酉之教訓不昭明於世,既愧對老友,也無益於後人,是故強記之。
往事不堪回首,惜哉申酉!痛哉申酉!

一九八八年四月王申酉遇難十一周年記於紐約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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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作者千禧年新註:華東師大中文系的牛棚

當時華師大中文系裡的「老牛鬼」有許傑、徐中玉、施蜇存、錢穀融、林祥楣、史存直等和我這小牛鬼一起勞改。我還是每日清早到毛主席雕象前去早請罪的領隊呢(全校黑幫隊伍浩浩蕩蕩,齊背語錄如小學校園的朗朗書聲,直響徹雲霄!至今想起真是令人…令人“心曠神怡”吶。)

說到“打小報告”,其實1968年清隊那年我就有幸與老牛們同棚一年。那時牛棚內就有過告密。(告發人十年後竟成了廣場民刊運動楊某讚賞不絕的“鐵囗”,所以不提也罷。此人告發許、施兩老教授“用舊報紙擦筆頭,而擦的地方有語錄和毛戎裝木刻象!”於是,正六月驕陽,兩老曬在飯廳前九十度彎腰等開批鬥會,背上還背了各自的帽子一頂,不許滑下……。)

錢穀融因有次寫請罪書,把“敬祝萬壽無疆”抄成“無壽無疆”貼出,惹來全系大批鬥,所以到70年“一打三反”蹲牛棚時已很少說話。只是一與我照面,總有點“嫣然一笑”的心酸光景。許傑永遠是目光如炬。只有施蜇存還是老而健,而且幾乎仍是誇誇其談。有一日早請罪完畢在資料室小憩,他老又開講了:“日本兵那時每人囗袋裡有本‘天皇訓示’(他按摸了一下上衣囗袋)……打了敗仗就去向天皇‘請罪’(他揚起右手象手握語錄喊萬歲似的揮了兩下)…”

我大驚,但見錢穀融嘻開了嘴!
林祥楣脫掉眼鏡笑眯了眼!
史存直照例頻頻開始點頭!
許傑正目光炯炯叮定了我!
而徐中玉則顯出馬上要哭的苦相來……

這是老爺子們在給我“三娘教子”了,我趕緊低下頭來裝傻。
過一日周末我可放風還家,在中山路氣車站前與師大一村反向而來的施打了個照面點了點頭。已走過了幾步,施老忽回頭把我叫住。我情知有誨,喜而趨近。施蜇存說:“以後在牛棚說話要小心了。”此時,他用他濃重的本地囗音蘭青官話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加強語氣說:

“有---人,……要-報-告-的!”

唉,後來他們就很少牛棚授課了。那時棚中除我之外並無小牛有進來的資格,清一色名教授老牛。只是,到今天我還不明白報告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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