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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兒養女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重慶老三屆回憶錄
送交者: 思原 2024年03月04日18:24:10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作者簡介:

曾饒嵩重慶六中(求精中學)初64級、高67級同學;1969年3月上山下鄉;1972年招工回城,入電力系統工作;文革結束高考恢復,考入高校學習,畢業後返回單位;高級工程師。

 

1968年底,經過兩年多的亢奮,社會政治、經濟已顯疲態,最初立志改造世界的紅衛兵小將已不再意氣風發。下一步怎麼走?回歸課堂上課?兩年多的急風暴雨闖蕩,心已難收。且還有學什麼、怎麼學的問題。課本內容已被批為封、資、修,老師也還沒從運動衝擊中緩過神來,即使有課本也未必敢講。時間就這麼混混噩噩地消磨着。就在此時,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發表了。文革期間,隔三差五就有一段“最高指示”發表,很多指示現在已無記憶。唯獨這段,我們這輩人可能永誌不忘。而因這段指示,我們這輩人,不管當年和以後受教育的程度有什麼不同,經歷、職業、地位、頭衘有什麼差別,都有了一個共同的身份——“知識青年”。按當年的說法,“最高指示”是沒得價錢可講的,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得執行。這樣,影響一輩人的上山下鄉運動就開始了。很快工宣隊就宣布了下鄉的地點,我校的落戶地是涪陵地區酉陽縣。酉陽?這地方還是第一次聽說,很多人連“酉”字都還是第一次見到,把它唸成“西陽”。找來地圖查看,好不容易才在四川省吊角的一個地方找到了它。見此,一個同學嘆道:“在這個邊角呀?去了那裡會不會被人搞忘喲!”這個同學的感嘆是實情。到了酉陽,就真正體驗到了它的落後、與社會發展的脫節,確實象是個被遺忘的角落。

方向定了,就是打探酉陽的狀況。一個親戚解放前在龔灘工作過,龔灘是酉陽的繁華之地、大地方,而即使如此,它也就是如重慶周邊縣區的一個普通鄉場而已。龔灘扼酉秀黔彭與外界聯繫的主要通道烏江。

據親戚講,當年從龔灘放十隻船出來,到涪陵若只打爛三、五隻就算幸運。他這裡用的是“放”,而不是“駕”或者“駛”,是因為烏江水急灘多,船是很難駕馭的,在很多情況下是被水衝着隨波逐流,就如現在旅遊景點玩的漂流一樣。現在的漂流是有驚無險,而當年可是玩命。再則這地方幾省交界,山高皇帝遠,是個“三不管”的地方,遠近聞名的土匪窩。他雖然說的是解放前的事,但幾十年變化的只是社會狀況,自然狀況並未改變,仍然相當閉塞落後。歷年來,就有“養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之說。意思是這地方環境艱苦、生存困難,年青人去這些地方遭受了磨難,才會懂得生活的艱辛,知道珍惜生活。除了這些,還有一個特殊的問題。當時文革還沒結束,文革中酉陽所在的涪陵地區兩派鬥爭激烈,而對方派別勢力很大,去到那裡會不會發生什麼不測事,令人耽憂。艱苦的自然環境,惡劣的交通狀況令人糾結不安。這是大家共同的心結,因而很多同學對這窮鄉僻壤避而遠之。我們班上只有很少的同學下鄉去酉陽,僅占全班人數 20% 多一點,多數選擇了去其他地方落戶。這種現象並非只是我班,在高中各班級中,這種狀況應是多數。“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當時一個同學決定去酉陽時說的一句話。想來也是這麼回事,都是下農村了,都是苦,再苦一點也只是程度不同。

回憶下鄉的文章很多都描述了離城時的情景,車站、碼頭哭聲一片,仿佛生離死別。我們離別時倒沒有這麼動情,呼天搶地的情況沒見,低聲抽泣,暗地落淚是有的。為了戰備,以前白色的東方紅 101 輪漆成了軍綠色。令人聯想起“車轔轔,馬嘯嘯”中,那位連頭巾都不會纏就即將上戰場的少年郎,有點傷感;又想起“風嘯嘯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回還”的荊軻,有幾分悲壯。

 

插曲

船到涪陵登岸,在街上,一位同學被對方派別一位同學用刀戳傷,給這次路程留下陰影。派性紛爭,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消解的事。然而下鄉落定後,當地幹部、群眾的派性並不強。確實山高皇帝遠,外面文革如火如荼,山里卻波瀾不驚,社長、隊長依舊是社長、隊長,社員依舊在石縫中刨地。他們對文革這種最高領袖親手策劃的大事都很冷漠,何況屬於細枝末葉的派性。他們很實際,哪派贏哪派輸都是一回事,吃飯還是自己掙。以後雙方同學還發生過幾次糾紛。但現實很具體,生活的艱辛,謀生的不易,最後把不能當衣穿飯吃的派性擠到了一邊,時間推移,派性慢慢淡漠,以後雙方同學之間相處也平和了。

這只能算是下鄉生活的一段小插曲。

 

行路難

乘一天長江輪到涪陵,兩天烏江輪到龔灘,換兩次汽車,再步行二、三十里輾轉顛簸四五天才到生產隊。烏江現稱百里畫廊,攔江截斷的水壩提高了水位,江面如鏡,兩岸峭壁雄偉似三峽。烏江景色美,但當年沒有心境欣賞。湍急的江水衝擊船舷,不時有浪濺進船倉,遇到灘頭,還得離船登岸沿着亂石河灘步行,由岸上絞磨機把船拖上灘。

兩岸山岩壁立,本來可謂雄奇,而此時此景在心中卻是險惡。彼時行舟江上,想的是《岳陽樓記》中的“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李白的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乘兩天的大貨車,幾十百把里的路程少有話語,只有石子路上捲起的灰塵飛舞,在下車時人已滿身是泥土只見眼睛轉。酉陽的閉塞是緣於它的交通難。現在四、五小時就能走完的路程,當年要走四、五天。形成這種狀況,一是少路且路況差,二是少車,來往基本靠雙腳。以後的兩年,腳勁長了不少,平常到區上趕場,二、三十里路走起來輕鬆平常,趕相鄰的湖北、湖南場,一天來回百十里路也不在話下。下鄉後,落戶其他地方的知青,隔三差五往重慶家裡跑的現象並不鮮見。而我們在酉陽的好些同學,下鄉兩年只回過一、兩趟家。這並不是因為我們要“紮根農村幹革命”,而是因為回家一趟要多次轉車轉船的折騰不說,時間還用得長。走一趟實在不容易。在下鄉期間,第一年春節回了家,第二年春節準備回家時,南川國防廠來酉陽招工了,首批進廠的同學已經成行。回城希望已初顯,擔心因回家而錯過招工機會,第二年春節就不回家了,我們生產隊的幾個同學就在農村過了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就是這唯一一次的回家,也讓我記憶深刻,回家路途的難度,不比前幾年春運期間農民工春節返鄉小。那次回家,我和王齊康同行。時值春節前,因有知青回家過節,客流暴增,縣城運輸能力根本無法應付。到達酉陽縣城時,到龔灘的車票已沒有了,只能等第二天。當天晚上下起了雪,第二天一早就往車站跑,到站時看公告,客車票已賣完,看到通知心中好頹喪。等了好久,售票處又掛出了牌子:有車到龔灘!但沒有客車,只是貨車。這消息也讓我們驚喜,毫不猶豫買票上了車。然而上車高興沒有幾分鐘就嘗到了利害。這車只有車頂搭着一張蓬布,車廂四周透風,車一開行,風夾着雪花就刮了進來。當時氣溫是零下幾度,寒風穿透棉衣,渾身就象沒穿衣服似的刺骨寒,風帶雪花刮進車廂,不一會行李上、車廂底板上就鋪上了一層雪,人的眉毛、頭髮上也結上一層霜,開始還能伸伸臂跺跺腳,以此來增加體溫,但是沒有多久就凍得動彈不得了。只能找個風稍微小點的角落倦縮着,心頭想的是車開快些,早到車站早下車,讓罪快些結束。好不容易熬到了龔灘,此時全身關節都被凍得僵硬,舉手投足都困難了,兩人互相攙扶下了車,在一個路邊店的火塘邊圍坐下來,向老闆要了碗熱水喝了下去,十多二十分鐘後手腳才活動過來。幸運的是,受了這般折騰居然還沒生病。也許這就是北方諺語所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吧。有此經歷,以後從電視上看到農民工春運返家時的種種不易,心裡會感同身受心生同情,畢竟這種境況,我們也遭遇過。

 

窮山惡水與世外桃源

記得下鄉那天,到達落戶生產隊時,天色已黑,幾天車船勞累加徒步幾十里,已疲憊不堪,狼吞虎咽地把生產隊準備好的飯吞下肚。在我們吃飯時,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幾十個人,一聲不響看着我們。就象以前一些城裡人圍觀外國人一樣。畢竟這地方閉塞,幾十年都少有外人進入,因而來自幾百公里外,有不同生活環境的人就象外星人,讓他們充滿好奇心。這天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開門外看,陽光明媚,滿山遍野的桐子花怒放,農舍房前屋後的桃花李花盛開,一片美景。酉陽的桐子是一絕,它是當年中國最大的桐油產地。桐油是上乘的防腐塗料,在化工技術尚不發達時,它是造船業、航海業、漁業的必須品。在抗戰時它還作為戰略物資,從美、蘇等國換回槍炮武器。酉陽很窮,但好多生產隊一天的工分值有四、五角錢,這與其他縣份相比,也還算過得去,這其中就有桐油很大的功勞。初春時節桐花開,山上山下綿延幾十、上百里都是桐花,這景象實在少見,它的規模勝過今天好多以“花海”作為賣點的旅遊風景點。2008 年退休,初春時想起是桐子開花季,於是來了個說走就走,興沖沖趕回酉陽。然而此次卻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當年滿山遍野隨處可見的桐子樹沒有了。花開時節,不見一朵。仔細打聽被告之,現今化工業發展了,桐油的作用被眾多的化工產品所代替,桐子失去了市場,樹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被砍光了。聞此,心中湧起淡淡惆悵。酉陽地方有利桐子樹生長,用來種糧食卻不適合,這地方是喀斯特地貌,土層薄不保水,糧食畝產低的兩三百斤、高的三四百斤,種莊稼費力不少,產量不高。喀斯特地貌不適合種莊稼,卻是旅遊好去處,這種地貌怪石嶙峋,溶洞眾多,適合觀景、探奇。這些年作為旅遊景觀的梯田、油菜花,在酉陽也常見。近年來,酉陽把旅遊作為發展經濟的一個着力點,桃花源、後溪、龍潭古鎮、龔灘等一批景點被打造出來。這裡我為第二故鄉打個廣告:酉陽很美,沒去過酉陽的同學可去看看。還有就是六中同學陳戰,已年近古稀還在為第二故鄉的旅遊業發展出謀劃策,為他點讚!

 

“第一桶金”

酉陽的農業耕作條件是很惡劣的。按照現在的規定,坡度在 30 度以上的坡地要退耕還林。而當時生產隊的土地坡度小於此的很少,五、六十度的也不少見,而且土地上下高差很多都有幾十米,在這種土地上耕作,勞動強度可想而之。在坡地上耕作,站穩都要費神不說,還得擔糞上山,收穫的農作物還得擔下來。肩挑背磨開始很不適應,經幾個月磨礪,挑擔上下山就不在話下,以至於栽秧撻谷,犁田,搭田坎等等有一定技術性的重活也都能幹了。

這期間也有一段趣事。我們到生產隊不久,就是小春收穫期,這年年辰不好,小麥產量低,且品相不受看,用這種小麥去交公糧,可能會被糧站拒收。這可難壞了生產隊長。生產隊有兩個隊長,彭隊長年紀大輩份高人敦厚,白隊長年紀輕些輩份低然而腦瓜靈活。白隊長提出這批小麥由知青來送,理由是有問題糧站的人也不敢為難知青。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們生產隊的五個同學就挑着小麥擔子出了門,經過二十多里山路,在中午前把小麥送到了區糧站。果如隊長所料,糧站對這批糧食很不滿意,但如何處理卻為了難,總不能讓我們再走二三十里路把麥子擔回去吧。於是糧站的人自己動手,用風車、篩子對這批糧食再次進行了篩選處理,然後把處理過的糧食收了下來。看來白隊長的預想是對的。接下幾天,餘下的小麥也照此辦理,當年生產隊的小春公糧徵購任務就這麼順利完成了。為生產隊解決了麻煩,隊長很高興,不久很多社員也知道了,以後傳了出去,公社書記、社長,區知青辦的幹部也知道了。在傳播過程中,這個故事也在不斷升華,最後成了:馬鞍一隊的送公糧是由幾個知青完成的!這就很不得了了!送公糧是一年中最鄭重的事,一方面這是農民對國家盡義務的具體體現,一方面勞動量很大,而這事由幾個知青干下來了,當然很不簡單。

其實公糧任務主要在大春,秋收後的送公糧才是大頭。若要完成大春公糧交送,別說我們五人,再增加十個人也難辦到。而我們隊的小春公糧,也就幾百千把斤我們五人每人每次幾十斤,三五天時間也就完成了。這與大春任務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然而不管傳聞走沒走樣,因這件事,我們這個知青點給公社和知青辦都留下了好印象。不想白隊長的這個點子歪打正着,無意中給我們這個知青點帶來了讚譽,算是下鄉後我們獲得的“第一桶金”。

 

開門七件事

古人曰:“民以食為天”,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以前在城裡,雖然生活不富裕,到了頓頭上總會有飯吃,不用自己去操心,而到了農村首先就得面對油鹽柴米。糧食倒是有,但都是原糧,在下鍋煮之前,先就得費一番周折。穀子要擔上擔子,爬半座山走幾里路到打米房脫殼,然後擔回來風車吹、簸箕簸,讓米、糠分離。包穀首先脫粒,然後磨子推,簸箕揚,篩子篩,將包穀分為大粒渣、小粒渣、包穀面,以便與其它不同糧食搭配煮食。僅完成這些工序就很煩人費時。口糧中大頭是紅苕,每人一千多斤,五個人分得的紅苕就有二、三噸了。紅苕不耐貯存,這麼多紅苕的保管就是問題。生產隊派人指導我們挖了一個保存紅苕的窯。開挖前,先選一個比周圍地勢稍高不易積水的地方,開一個比人肩寬稍大的孔然後往下挖,越往下挖直徑越大,最後形成一個罈子形的地窖。去挖這個苕窖時開始興致很高,想象着這是老八路在打地道戰,但沒挖多久,隨着體力消耗,洞裡氣悶,漸漸就沒有興致了。經過大約一個星期,苕洞挖好,幾千斤紅苕有了存放地。紅苕存儲可以放心了,然而它的隱患卻是我們未知的。一天收工後準備晚飯,江金龍和秦愛倫去苕洞取紅苕,半天不見回來,在家裡燒水備菜的幾位都很不解。一會,他們回來了,秦挑着紅苕,江由一個社員背着。我們都很驚異。經詢問,才知道這次撿紅苕,是一次歷險。秦講,他們到了苕洞,由江帶着籮筐下洞裝紅苕,秦待在上面,到時聽江的招呼,負責將裝滿紅苕的籮筐提上來。秦在上面待了好些時,下面沒有動靜,就從洞口探頭下看,見江靠着壁,頭下垂,象是啄瞌睡。秦喚了他幾聲,沒有答應,想這老兄瞌睡也太大,於是探下身子用扁擔去捅他的肩膀,這一捅,江就倒下了,秦知道事情不好,於是喊來幾個社員,七手八腳把他扯了上來。後來知道,紅苕在貯存過程中會放出二氧化碳,苕洞不通風,二氧化碳比重大,就會在苕洞底部聚集,人蹲在底部撿苕,正處在二氧化碳富集區,這種情況很容易讓人窒息!此次有驚無險,阿彌陀佛!有了這次教訓,以後就知道了要常把洞口的遮蓋打開,讓苕洞通風換氣。2017 年我們返鄉,當年的老屋已經沒影了,而這口苕洞還在,我們在苕洞口前合了個影,以此作為這段時光的緬懷。那些年,好多農村除了糧食少,煮飯餵豬的燃料也是大問題。酉陽雖貧窮,但有大山在,不缺柴火燒。因為貧窮,酉陽大多數人都少穿,冬天上身一件薄襖,下身一條單褲的人不在少數,老人小孩圍着火塘,火塘常年火不滅,以此過寒冬。因而每家都備有不少乾柴。山上有柴,但對我們而言,得之也不易。首先是我們不知道乾柴在大山的什麼地方才能找到,砍回的很多是生柴,這些生柴要放過幾月半年才好燒,因而我們在煮飯時要不停地用吹火筒向灶內吹氣鼓風,常常是被煙熏得淚長流。另外就是分不清柴質的優劣,砍回的柴點不燃火,煮不成飯。有一種農民叫做“老包頭”的樹,剛下鄉時,看到這種樹很粗很長,認為是好柴,就從山上扛了回來。哪知這種樹根本不能做燃料,它遇火不燃,塞入灶中,灶內不管有多少柴,都是只冒煙不見火,煮不熟飯。這件事被農民知道後成為了笑談,也常以此事拿來與我們開涮。其實這只是小事一件。最悲摧的是有次砍柴時我們誤砍了一株漆樹,生漆是一種很強的過敏源,很多人是觸碰不得的。把漆樹當柴燒這後果很嚴重!後果當天就在我身上顯現了——全身發熱發燙,一身浮腫,臉部腫得象豬頭,眼睛變成一條縫。渾身奇癢難耐,手抓水洗,什麼方法使盡都止不住癢,皮膚被抓破流黃水,難受得整夜翻轉難眠。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七天,天天都是水深火熱。而過了七天,卻無藥自愈了。事後我自嘲:能熬過這七天的人什麼刑都忍受得了,就是關進渣滓洞白公館,都能挺得過來。

 

“命運共同體”

那些年是政治掛帥,談什麼都得跟政治、路線、道路、方針什麼的大事掛鈎,但說實在的,在農村遇到的事真沒這麼高端,倒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很多,繞不開得面對。下鄉組隊是自由組合,基本上是原來在學校時耍得好說得來的人,分在同一個生產隊。組合很理想,但現實卻未必美滿。以前在學校沒概念的“油鹽柴米小事”,到了農村就每天都得面對。事情雖很小,卻是產生衝突的導火線。你喜歡咸,我喜歡甜,你喜歡拋頭露面,我喜歡清靜淡泊,你吃得多,我吃得少,我做得多,你梭邊邊……,諸多小事讓曾經的好朋友反目、割裂,最後以分家告終,這種事下鄉後不少。農村生活艱辛,其實抱團過日子很有必要,互相扶持生活會好過一些。但要抱團,就都得要有“吃得虧,打得堆”的意識,遇事不要斤斤計較。在這一點上,全隊的五個人都做得很好。每天做飯是個很惱人的事,從地里回來都很累,都想躺下啥都不干。民間傳說中常有單身小伙下地後帶着滿身疲勞回家,看到鍋里有熟飯熱菜的故事。在農村,還真希望這種神話故事是現實。

只要回家就能有熱飯,做飯的不論是嚮往人間生活的仙女還是千年修行得道的狐狸精、田螺精都沒關係。然而現實中神鬼都沒有,要想得吃飯就得靠自己。同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若有事是幾個人動手,幾個人抄手,這日子是過不了多久就會拉爆的。好在大家都明白其中道理,磨合了幾天就達到了默契。做飯時自然形成了分工,有劈柴生火,有洗菜淘菜,有掌勺主廚各司其職,大家都動手,事情就做得順利,飯很快能得吃,無形中每個也能多得到一點休息時間。煮飯大多數時間是江金龍掌勺,但同吃一鍋飯兩年,對這位大廚的手藝沒有什麼記憶,也不知他有什麼拿手菜。不過每頓的飯菜都是吃得碗底朝天的,憑這點大廚也該有成就感。生產隊分的糧食僅看數量像似不少,然而粗糧多細糧少,要想如在城裡天天白米飯那是一種奢侈。過日子得精打算盤,糧食如何粗細搭配,搭配多少,都要仔細思量,在這方面蘭光烈是強項。但即使如此,因食量太大,穀子實在太少,即使細水也有斷流時。這時就是洋芋紅苕打主力了。遇到洋芋當頓時,會吃得滿嘴發麻,整天紅苕打主力時,會吃得清口水長流。還有就是蕎麥,這玩意現在很火,炒焦後泡水喝,說是健康飲品。然而這東西作為糧食卻是下品,做成的蕎粑味苦,難以下咽,就是農民也很少把它作為糧食,只是作為飼料用。而這種東西我們也拿它當過頓,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曾經用它作為過主食。這種情況時,望的就是趕場去飯店吃上白米飯了。然而有時也不遂願,會遇到飯店沒有了肉菜,不過這也不會影響食慾,那時就是光白飯,也可以吃他幾大碗。幾十年後把這些事擺給年輕人聽,他們一臉的不理解。其實這也難怪,沒過過那種日子,是不會有那一種感受的。年終決算有了現金分紅。大家並沒有在意誰掙的工分多,誰掙的工分少,分紅的錢統一歸攏,作為用於共同開支的“公益金”,公益金由專人保管,定時向大家公開使用情況,有大額支用時,大家共同商量拍板。以後又養了雞、鴨,餵起了豬,有了蛋肉可以改善一下生活,餵雞鴨比較簡單,餵豬要麻煩一些,但有麻煩大家想辦法,有事情共同干,總比個人應付強。因為有共識,我們這個“命運共同體”內部相處和諧,沒有你爭我斗。對此隊長、社員對我們都很讚賞。生產隊裡有家人搞窩裡鬥時,村里長輩會用我們作例子教育他們:看看人家知青,五個人五個姓生活得笑笑和和,你們同姓親兄弟鬧得不可開交,好不好意思?!

 

文化荒漠中有瑰寶

當時酉陽可謂文化的荒漠。文盲占了人口大多數。我們生產隊成年人基本不識字,僅有的三個“文化人”,也僅小學畢業。在當地,書籍難找,報紙少見且不能當天送到,常常是多天報紙一起來,一次一大疊,新聞早已成舊聞。我們獲得外界消息,主要靠家庭來信、城裡寄來的讀物,還有就是帶下鄉的收音機。當時收音機算是奢侈品,帶有收音機的同學不多,而且帶去的收音機性能也不咋的。收聽時,聲音會忽大忽小,往往聽着聽着就串台了。這地方莫說四川台、重慶台、中央台信號也很弱,美國之音、莫斯科廣播電台、台灣電台不時會串進來。這些台是“敵台”,若是在城裡,收聽這些台,會被扣上 “裡通外國”的帽子,而在這裡卻沒人管。原因是農村幹部弄不明白收音機里說的那些東西是什麼,他們只喜歡聽電台播的音樂,而台灣電台播的音樂主要是三、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這些音樂當時在城裡被批為“靡靡之音”,而農民不管這些,只要聽起好聽就行。通過收音機,我們比城裡人早知道了美國人登月,也知道了世界有很多新奇事物,如二十幾年後才見實物的,如“高速公路”之類的東西。也從台灣電台的廣播中欣賞領略到了很多超乎“鋤禾日當午”層次的古詩文。那些年,文化禁錮很厲害,看書也有很多禁忌,這不看,那不能讀。而到了農村,這塊就沒人管了。要看什麼書由你自便,在這裡還看到了一些以前不曾看到的書。其實文革前也並不是有多平等,住房、座車有層級,生活物資供應有區別,就是看書也是講級別的。一些書是“內部讀物”,要想看,得是一定地位的官員。有同學帶來一部蓋着“市委宣傳部藏書”印章的《世界通史》,字體很大,印刷精美,是美國還是英國哪個大學編撰的記不得了(以後知道了這種字體的出版物叫“大字本”,是專為眼神不好的高級幹部印製的)。這本書的內容很詳實,涉及政治、經濟、文化方方面面,遠不是我們歷史課本教的“人類歷史就是一部階級鬥爭史”那麼簡單。這本書很厚,象本字典,但很吸引人,花了一些時間把它讀完了。另外還有一些經濟方面的書。這類書以前沒接觸過,初讀時覺得晦澀難懂,但當時也沒有其它書可看,就拿着它們混時間。哪知時間長看多了就漸漸入門了,越看越覺得有看頭,漸漸的也有了興趣。以後形成的對歷史和經濟的愛好,當時讀這些書應該有些影響。

那時當地農村基本上沒有文化生活。最大的樂趣似乎就是上坡時擺葷龍門陣,開出格的玩笑。剛去時,因受文革期間那種文藝作品中“高大全”人物的影響(這些人物沒有七情六慾),曾經對此很難理解:這就是要我們接受的“再教育”?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還是閉塞的環境。外界新鮮事物難進入,當地人每天的生活都只能是簡單的重複,天天如此枯燥單調,就得尋找點刺激,而男女話題是少有的能找到的刺激性話題,以此作為娛樂消遣就不奇怪了。這些玩笑在城市是出格的,會被認為是耍流氓,其實我們認為出格的玩笑,他們也是有格的,也有一些規矩不能逾越,例如這種玩笑不能對未婚女子開,長輩男性不能對晚輩女性開,同輩人中兄弟可與嫂子開,哥哥不能跟兄弟媳婦開等。說來好笑,雖然我們被稱為“知識青年”,但由於當時的社會氛圍,對男女關係是懵懵懂懂的,對其了解,很多不是靠學校的《生理衛生》課上那種欲說還止,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教學,而是農村上坡時這種直白的玩笑。荒漠中也有清泉,這就是四陽的山歌。上坡時,為解除疲乏,排解沉寂,農民會唱起山歌。山歌曲調不優美,完全是原生態,近乎是吼,但內容五花八門,包括生產的、生活的方方面面。

這其實是生活的生動寫照,是口傳心授的生動的民間文學作品,這也是因酉陽這種封閉環境而遺存下來的一種古老的文藝形式,是一塊文化瑰寶。初次聽到山歌就感覺到了它的鮮活,有時也學着吼幾句。但經過 50 年,那時吼過的山歌,一首完整的都想不起來了。2017 年回鄉時,與鄉親們談到了山歌,得知而今會唱山歌者或已謝世,或已年事已高,而年輕人對此不感興趣,這些年幾乎聽不到有人唱了,已瀕臨失傳。山歌中承載了大量文化信息,若是失傳,真是可惜。

在農村我們最主要的文化生活就是唱歌。其他的文化生活要有外部條件,而唱歌只需要有嘴巴。因而上坡唱,趕場路上唱,休息唱。歌聲對農村年輕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平常聽我們唱,他們也跟着哼,多聽幾回他們也會唱了。最喜歡的是《劉三姐》中的歌曲,畢竟這與他們的山歌有很多相近之處。有些歌對他們而言有些遙遠,因而唱起來似是而非。比如把“八角樓的燈光”唱成“八角六的鼎罐”(鼎罐是酉陽農村的常用炊具,八角六是八毛六分錢),唱的調沒離譜,詞卻太離譜。即是如此,他們也照常唱得歡。這算是外界給封閉世界送來的新風。農村對文化的需求是迫切的。原學校宣傳隊的屈超志,將他們生產隊的“佬佬”(酉陽方言男孩)、妹崽崽招集起來,教他們唱歌跳舞組織了一個演出隊,雖然演出隊技藝水平不高,也在全公社引起轟動。當時想,若是六中宣傳隊到酉陽,轟動全縣不是問題,火遍全涪陵專區也會不在話下。

 

學習班

在農村有更多共同語言的還是同學之間。為了有更好交流,我們向大隊主任提出來,定期開辦知青學習班。當時“學習班”是個很時髦的東西,就如現在電視中常常出現的“論壇”一樣。大隊白主任比較年輕,是少有的去過涪陵地區開過會的基層幹部,見過世面,接受新鮮東西比較容易。我們的提議得到了他的認同。定下時間,學習班每個月舉辦一次,地點在各生產隊輪流轉,大隊幹部、舉辦隊的生產

隊長和全大隊的知青參加。學習班的內容是儘量多讀些能找到的報紙、雜誌上的比較實在的文章,以免與社會脫節;同學之間不拘形式擺談遇到、想到的各種問題,交流從不同渠道得來的各種信息;一些事情涉及到生產隊、大隊,也趁這機會向大隊、生產隊提出,以得到解決。

每月學習班的舉辦都是一件高興事,舉辦隊的同學早早準備伙食,同學到了就拉開話匣子侃侃而談,氣氛活躍熱鬧。高興活躍,是因為學習班的交流可以得到一些外界的信息,思想的碰撞可以相互激勵。另外就是獲得了一天體力的休整。大隊主任和生產隊長很開明。雖然知青這一天沒上坡,但生產隊是給計工分的,算是出公差。辦學習班這個事,知青辦知道後說要推廣,但以後好象也沒見推廣下去。畢竟基層幹部的認識、眼界是有差距的,推廣會有難度——不上坡還給記工分的事,未必個個生產隊長都能接受。在學習班上,生產隊長提出隊裡地富分子的監管由知青負責。原因是知青覺悟高,有水平,鬥爭堅決。知青到農村是參加“三大革命”,三大革命中有一項就是“階級鬥爭”。當時的社會氛圍是要“階級鬥爭天天講”,而當地實際卻並不如此。因而隊長提出地富分子由知青管也是有原因的。隊裡地富分子與全隊其他人大都有血緣關係,不是兄弟堂兄弟,就是叔伯子侄,要撕破臉皮去“專政”,面子放不下。因此這任務就“歷史性”地落在了知青身上。隊裡有兩戶富農一戶地主。一地主一富農年歲已大,他們的子女已經成人,但因為成份問題難找對象,沒能成家,

一戶富農是個婦女,家裡沒有男人,一個人拖着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接過任務後,就把地富喊來宣布規矩,要他們反省罪惡,老老實實改造,每月匯報一次全月表現。他們很聽招呼,每月初的一天會來到知青點,先是他們自己匯報,然後就是對他們進行訓話,宣讀毛主席有關階級鬥爭的語錄。開始幾次,也還正兒八經,但幾個月後,問題就來了。因為每次匯報大抵就是:我服從隊長安排,做活路老老實實,沒有亂說亂動。次次如此,這些話就成了套話。而且每次訓話都

要找出有針對性的語錄來也不容易。現在想來這些地富要變天不可能,幾人年紀也大了,基本上窩在隊裡沒走動,與人無交往,不知國際國內事,成天就是上坡下地。生產隊無人幹的活都是他們干,幹活時也是埋頭做事,不多言不多語。那位婦女更是生活艱辛,一個女人拖着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本就不容易,還時常受人欺負,令人同情。他們只是人還在,變天的心已是死了。再則,生產隊也沒有糧食被盜,耕牛被毒死之類的事發生。幾來幾往“階級鬥爭”的“弦”也就繃不緊了,半年左右,監管的事也就化了。

2017 年再回生產隊,幾個地富分子,只有那位婦女還在,現在生活還不錯,見面時拉着我們的手,眼含眼淚向我們表示感謝。有這表示,原因是在知青下鄉之前他們就聽到很多傳說,說是知青鬥爭地富態度堅決,動手打人下手狠,被打地富會非死即傷,這些傳說讓他們心生恐懼。然而見我們只是動口,並沒人動手,平常時間也沒給她什麼為難,她認為是逃過了一劫。面對她的感微,心中別有滋味。我們是該接受她的感謝呢,還是應向她致歉?

 

親近大自然

親近自然,在生活日益現代化的今天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現在大力推崇。50 年前的上山下鄉,是我們與大自然一段親密接觸,不過這段接觸並不浪漫,而是充滿艱辛。下鄉沒幾天,一天吹燈了準備睡覺,忽然發現靠床的牆上,有一段長約十幾厘米的東西發着綠色的瑩光,打開電筒一照,嚇了一跳,原來是條粗如手指的蜈蚣!這麼大的蜈蚣從來未見過,而且發着綠光,肯定非善類。以後這種事情就多了。當地多蛇,上坡下地遇着蛇是常事,趕場時蛇橫路上,或是在路邊草叢中窸窸窣窣地掠過,在屋前小河游泳、淘菜時會有蛇在水中昂首游來。下田時,被螞蟥叮咬,鮮血流滿雙腿而自己毫不覺察的事時有發生。還有就是馬蜂,馬蜂窩小的如拳頭,大的如籮兜,馬蜂的毒性非常厲害,人被叮咬而喪命不是新聞。多有了幾次“親近”也知道了應對方法。被螞蟥叮咬,可用稻草捆在傷口處,不一會血就能止住。對於蛇最好是打草驚蛇,平常趕場、走夜路都拿根棍子,既能拄路,又是趕蛇工具,雙方各行其道互不干擾。比較麻煩的是馬蜂,應對方法很少,而且與它常常是不期而遇。記得一次薅草,不知是誰碰到了一個馬蜂窩,一窩馬蜂蜂湧而出,有人驚恐地喊到“馬蜂!”,這喊聲就象是空襲警報,所有的人都撲地臥倒,不敢動彈。馬蜂盤旋了一會見沒有動靜,慢慢回到了蜂巢中。這時候大家才敢爬起來,輕輕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有個老農民躲“空襲”時動作慢了一點,被叮了一口,頭腫得老大。但他是有經驗之人,被叮了也沒有跑,若是跑,蜂群會跟着人跑動激起的風追趕,也許命都會不保。對付馬蜂的方法是惹不起躲得起。對於蛇我們除了打草驚蛇外,還有一道“護身神劑”,一位同學帶有幾盒“季得勝蛇藥”,按藥盒上的說明,若被蛇咬了,服了它會化險為夷。這裡有蝮蛇、銀環蛇,都是毒性較大的蛇,這藥是不是對任何種類的蛇毒都能解?沒用過說不清。但想着有這藥,心會穩一些。

缺醫少藥是這裡的大問題,縣醫院在百里之外,二、三十里外的區上有個衛生所。要想看病很困難。前面提到的大隊白主任,正值壯年,身板結實,不想突然得病全身發黃,肚子鼓脹,現在想來他的病應該是急性黃疸性肝炎,這病並非絕症,是可醫的,但是限於當時、當地的醫療條件,一個星期左右就去世了,很可惜。下鄉時各人都帶了些藥物,也看了些醫藥類的普及性讀物,以求不測之時自救自保。記得一天收工很晚,回家時天已黑。那是桐子收穫季節,收穫的桐子用來榨油,桐殼燒成灰用來做肥料,家門口有一堆桐殼灰,這堆灰還沒燃盡,溫度很高。因天黑視線不好,秦愛倫一腳踏進了灰堆里,他穿的一雙高幫鞋,鞋帶沒繫緊,瞬間滾燙的灰灌滿了鞋,趕緊脫下鞋一看,腳上的一層皮已被燙脫了,當晚因路遠無法送醫院,第二天一早生產隊派了兩名社員砍竹子扎了一乘滑杆,我們幾個和兩個社員一起,輪換着把他抬到了區衛生院,包紮後抬了回來。記得以後也沒再去過區衛生院,畢竟二、三十里地抬着來回也不方便。可能後期也就是自己敷敷油膏什麼的,也就慢慢痊癒了。有次我上山砍柴,不小心把左手的小指砍着了,當時血就接連不斷往下滴很痛。然而捨不得砍好的柴,忍着痛把它捆好扛回了家。回家細看,大半個指甲被砍掉了,還被削掉了一塊肉,有點嚇人。於是找來一包消炎粉撒在上面,用紗布包好,有點痛也只有忍着點。隔了個多星期吧,新肉新指甲長出來了。新長出的指甲有點畸形,不那麼受看。對此覺得也沒啥,這畸形不影響顏值,也不會引人注意,畸就畸吧。幾十年後有了孩子,想着若這些事落在孩子身上,我們可能會心疼得要命。而當年自己面對時,卻似氣定神閒。我們這輩人不嬌氣,經得起折騰。因為醫藥的缺乏,我們帶去的簡單藥物和速成的“醫術”在農村是排上了用場的。生產隊文化人之一的四毛,因牙齒腫痛,不能吃東西。一個大小伙痛得在床上哭叫打滾,我們給他些磺胺,幾顆止痛片,他吃了好了,痛苦解除了。有一個小孩被狗咬了,肉皮外翻,幫他把外翻的肉皮按回去,擦上油膏,換了幾次藥,傷口長好了。自從知道了知青“懂醫術”,就常有社員來“求診”,對來者我們基本上是有求必應。雖說是黃棒開藥,但大多數給的藥(主要也就是頭痛粉、阿斯匹林、消炎片、碘酒、紅藥水、消炎油膏、眼藥水之類)還是起了點作用的。那時針灸很火,特別是一首《千年鐵樹開了花》的歌曲,說是針灸把聾啞人紮好了,開口說話歌唱新國家,更是激起了人們對針灸的興趣。秦愛倫對着一張穴位圖動手實踐,我們都當過試驗品,一些社員也曾接受過他的針扎。那時人膽子大。沒想過既然針灸能把聾啞人扎得開口說話,那反之會不會把好人紮成啞巴呢?被扎的人多,紮好了些什麼人想不起來了,但好在沒扎壞一個人。

 

狂風暴雨夜

70 年七月中旬一天,天氣特別悶熱,烏雲密布,雲層很低,預示會有大雨。這天很早就睡覺了,不久大雨傾盆而降,因為當天活路太勞累,狂風大雨解除了暑熱,正是睡覺好時光。半夜兩三點左右,傳來激烈打門聲。這種天氣這麼晚還有人來訪?驚醒過來滿是疑惑打開門。借着閃電看清站在門外的是一個被叫為幺滿的農民,他滿臉驚恐,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我們安撫他不要急,話慢慢說。從他的話中知道,山上他家附近發生了滑坡,他的哥哥老油匠貓伯的房子被泥石流掩沒,一家人生死不知,他見狀大聲呼喊,然而喊得聲嘶力竭也沒人來施救。泥石流滑坡,當地人叫“出蛟”,意思是蛇成了精,乘着雷雨天出來作怪。村民大多信迷信怕鬼神,雖然周圍的人與遇難者是堂兄弟、叔伯侄兒是至親,也被這境象嚇得躲在屋裡不敢出門,任憑幺滿怎麼呼喊也無果。無奈之際,幺滿想到了知青,跑到山下敲開了我們的房門。聽見這消息,大家震驚了,二話不說,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拿上手電、鋤頭就往山上奔去。出得門來才知道雨勢之猛烈,風挾着雨,打在臉上生疼,上山的小路已被雨水

衝出許多坑,中間成了一條溝。跌跌撞撞爬到山上,已是氣喘吁吁,在閃電照亮的瞬間,看到的景象把我們驚呆了。房子已無蹤影,屋基處成了一個七、八米寬一米多兩米的深溝,屋基下面十來米處堆積着大量泥土石塊,裹着倒伏的莊稼樹木。房子在哪裡?人在哪裡?一片茫然。救人性命容不得多想,幾個人分成幾個點,立馬揮動鋤頭就開始刨。天上大雨傾盆,下面泥土稀滑,人不容易站穩,有力也不好使,電筒光線太弱,濃密的雨滴中也難看清現場狀況,只能是在半明半暗中奮力挖掘。電筒的電量是有限的,沒多久就耗盡熄滅了,這時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嘩嘩的雨聲,呼呼的風聲,時

不時還感覺到有小股的泥土石塊滑下撞擊到腿上,讓人感到幾分恐懼。

幺滿從家中取來火把,狂風暴雨肆虐,火把很快就熄滅了,又去取來 “樅木油”,這是從松樹上劈下來的木條,因飽含松油,雨水不容易澆滅。這樣在樅木油的照明下我們繼續挖掘。我們的斗笠蓑衣根本抗不住這麼狂暴的風雨,不一會就全身濕透,風一吹過冷得瑟瑟發抖。鞋子在稀泥中也不知陷落在什麼地方去了。我們不停的挖,站在泥土中的雙腳不斷下陷,不一會就得費力地把腳拔出來換個地方,否則會越陷越深,最後會不能自拔。挖掘工作很吃力,泥土混合雨水後很粘,鋤頭挖下去會拖不動,挖出來的泥土粘附在鋤頭上甩不掉,挖掘非常困難。雨還在下,泥石流還在發生,小股的泥土夾石塊還在不停的滑下來。此情此境相當危險,若再來一股大的泥石流後果會是怎麼樣呢?然而當時沒想這麼多。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是高強度的體力消耗,壓抑的氣氛讓人神經麻木了。不過事後回想起來,還是後怕。

緊張忙乎,天色漸亮,大半宿的挖掘已讓我們精疲力盡。這時有農民走出家門來到事發現場參與挖掘,我們幾人暫時停止了工作,拖着疲不堪的身體下山回家吃早飯。回到山下,從另一角度見識了當天雨勢的兇猛。流經山下的小河,平常水深最多及膝蓋,現在已沒人頭頂,平常寬度三、四米的小溪,已經寬達二、三十米,以前靜靜流淌的水流,現在流速不輸漲水時的嘉陵江,混濁的泥水夾雜着樹木、枝葉、莊稼奔流而下。小河邊生產隊最大的幾塊水田,堤壩被衝決,已快成熟的水稻被沖走,稻田變成了亂石灘……稍事休息後又上山,天亮後雨停了,社員群眾的恐懼也消失了,此時全隊的所有壯勞力都出來投入了挖掘工作。王齊康是我們幾人中體格最壯實的,他的動作要快一點,個多小時後,突然他的鋤頭碰到了一個軟物體,這是一個人的背!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圍攏過來,放下鋤頭,用手把泥刨開,貓伯的遺體顯露出來,接着在離他不遠處又挖出了伯娘的遺體。他的兩個成年女兒的遺體被一塊板壁壓着,上面堆着一、兩米厚的泥土,搬開板壁,兩個躺着的女兒身體衣服乾乾淨淨,沒有泥土污水,但泥土幾噸的重量,已把她們的身體壓扁了。貓伯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剛成年的女兒已全都遇難!他們家的“金包卵”獨苗苗兒子在下面一排屋基的豬圈旁邊被找到,慶幸的是這小孩無大礙,他家的煙火給保存了下來。這事的頭一天,縣知青辦的老陳和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幹部下來檢查工作,當晚就住在我們知青點,這件事情的前後,他們都耳聞目睹了。事後宣傳部的幹部把這件事寫成了報告。以後江金龍代表我們大隊知青出席四川省先代會,這天夜裡發生的事是重磅材料之一。

 

後記:

1972 年初招工開始,同學們陸陸續續離開了生活兩年的農村,去到了各種工作崗位。我們同到一個單位的六中同學較多,前後有幾十人。回城後不久就遇到了一個搶修工作。單位一根埋在地下的電纜爆炸了需要更換,這根電纜埋在地下幾十年,幾十米長的電纜溝上面蓋着上百塊連二石。那時沒有棒棒軍,要把這麼多的連二石揭開抬走,工作量蠻大的。這時剛進廠的知青顯出了神勇。兩人一組,連二石撬開,繩一套,槓子上肩,抬起就走。抬攏堆碼整齊,立馬又去第二趟,上百塊連二石很快搞定,事情做得乾淨利落。因為有這批生力軍,這次本來認為很難的搶修任務完成得又快又好。

接着是變電站檢修,這個工作也不輕鬆,夏天的太陽照射下,變電站的鐵架溫度有五、六十度,挨着燙手,要把鐵架的鏽除去,重新刷漆。空中工作沒法遮蔭,既髒又熱。汗水浸透衣衫,濕了乾乾了濕,工作服上結上一層鹽痂。然而整個工作,全程沒人叫苦沒人拉稀擺帶,因為這種事情對於在酉陽摸爬滾打過的人,不過是小兒科

這兩件事,讓全廠上至軍代表(當時單位實行軍管)下至普通工人都對這批知青工人刮目相看。在這批知青工人之前,單位還招了一批超齡生工人,這些小青年進廠時間不長,卻隔三差五時不時地搞出一些動靜,讓領導頭痛。知青與他們相比,無論是勞動態度,學習能力,工作技能方面都要勝一籌。兩相對照,兩批青工的差距立顯。知青工人不久就成了廠里的骨幹。這就算是給“養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作的最好的註腳吧

 

上傳者說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經常封城的重慶江北,某茶樓上,重慶40中、6中老三屆同學商量“吃螃蟹”,發起編寫《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屆同學,主要集中在重慶主城的十餘所中學,踴躍參與了“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編。

他們的文章基調與中國老三屆精神一脈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風貌,重慶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極強的韻味躍然紙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正式出版。作為《中國老三屆回憶錄·重慶卷》,置身“中國老三屆史”之下,猶如路面上鑲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編織的一簇薔薇,文明的火炬實現了接棒相傳。歷史需由參與者來書寫,《老三屆回憶錄》就是參與者的記錄,而官方媒體試圖掩蓋歷史真相的齪劣行徑,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閣,實在可惜。作為回憶錄的參與者,我將陸續轉載其中的一些文章,預料共鳴者必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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