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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洞朗邊境遇險逃生——重慶老三屆回憶錄
送交者: 思原 2024年03月11日13:00:47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作者簡介: 舒德騎 重慶江津人,江津縣城關中學初 68 級 2 組同學。1970 年 7 月下鄉在重慶江津廣興公社。後當過工人,當過兵,在重慶、成都兩個軍工單位從事過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黨委工作部部長等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成都文學院特邀作家。發表作品 300 余萬字,出版有《大國起航》《雲嶺山中》《聯聖鍾雲舫》《鷹擊長空》《驚濤拍岸》《蘇聯飛虎隊》《滄海橫流》等 15 部作品。作品獲中宣部重點主題出版物、全國工業文學作品大賽獎、解放軍崑崙軍事文學獎等 20 餘項獎勵;曾在北京師範大學作家班進修,江津作家協會原主席。

 

一 西藏洞朗邊境 大難不死 生還之地

前段時間,中印兩軍在我西南邊陲劍拔弩張,武裝對峙長達兩個多月。一時間,雙方大兵壓境,真有亂雲飛渡山雨欲來,一場大戰一觸即發之勢,使往日一文不名、荒涼死寂的洞朗地區,一下驟然升溫,成為國人,乃至整個世界關注的熱點和焦點。

秋風蕭瑟,夜雨敲窗。關了電視,靜夜之中,一段塵封的往事,倏地浮上腦際,不禁想起我當年在西藏當兵時,在這洞朗邊境上的一次生死經歷來。

這次經歷讓人刻骨銘心,至死難忘。

我當知青於 1972 年 1 月從農村出來後,當年 12 月又報名參軍入伍,經過 4 個多月的新兵集訓,於次年 4 月從四川簡陽石橋鎮出發,坐悶罐火車到達西寧後,換乘軍用大卡車,翻日月山,過柴達木,爬崑崙山,涉可可西里,越唐古拉山,穿藏北草原,攀岡底斯山……經過整整 21 天的艱苦行程,才到達西藏日喀則——陸軍 53 師駐地。到了老部隊,由於當兵前我在一家軍工廠搞機修鉗工,到部隊後就被分配到師修理所當汽車修理工。

53 師這支部隊,1950 年進藏時隸屬於 18 軍。1962 年參加中印反擊戰後,便駐防於西藏日喀則至亞東邊防一帶。當時駐紮在亞東地區的,是我師 157 團和工兵營等部隊。

亞東縣位於西藏南部邊境,北與康馬、白朗、崗巴三縣相接,東鄰不丹,西毗中印邊境錫金,南倚中、印、不三國交界的吉姆馬珍雪山,是連接西藏腹地與不丹、印度錫金邦的主要通道,自古戰略地位極其重要。全縣東西寬 45 千米,南北長 123 千米,總面積 4306 平方千米。

該縣屬喜馬拉雅山高山地貌,平均海拔 3500 米,北部寬高,南部窄低。亞東縣城總體地貌為一山溝,縣境內的堆納鄉和帕里鄉之間,有一塊面積約為 1000 平方公里的山麓衝擊平原,薩瑪達草原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遇險的地方,就在這片山巒起伏、荒無人煙的草原上。

那時,這片荒涼的地區,除了極其罕見的牧人,只有出沒無常的野物。因這裡的邊境線實在太長,加上地處喜馬拉雅山脈,雪峰接天、地形險要、人跡罕至,所謂的國境線,其實只是在漫長的邊防線上,除了某個山口偶爾立有一個界碑,或某處有一條分明的雪線,其餘都是沒有明確界限的。多年來,幾個國家在邊境上各得其所好自為之,倒也相安無事;中國和印度自 1962 年經歷了那場戰爭後,兩國邊境上雖偶有摩擦,但最後都相互克制不了了之。

在邊防上當兵幾年,惟有 1975 年夏天,中印邊境確實緊張了一陣。那一回是因為印度武裝侵入巴基斯坦。為聲援“巴鐵”兄弟,減輕巴基斯坦方面軍事壓力,我軍在亞東邊境上武裝“佯動”了一回。記得那一次,全師作了戰鬥動員,進入一級戰備,部隊全部壓到了中印邊境;連我們後勤部門也動員起來,個個剃光了腦袋,領章上寫上自己的單位、姓名及血型等,隨時準備參加戰鬥。

據說,那次我師偵察連已經進入印度前沿地區,但後來由於情勢急促變化,此次戰火便熄滅下來,各方退回原來的防區,繼續維持原來的狀態。

就在這年 3 月初,我們師修理所組織了巡檢小分隊,由班長蘇春華帶隊,前往亞東山口例行進行汽車和軍械檢修。我也在這個檢修小分隊之中。

那是我第一次到亞東。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在亞東那條蜿蜒的山溝里,溝底是潺潺流淌的溪澗,山上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森林中到處藤蘿纏繞,地上是厚厚的腐葉,遍地是倒斃的腐朽木頭。在漫山遍野的腐質土下,隨手刨開就是名貴的中藥材。什麼蟲草三七、什麼貝母黃芪,什麼一枝蒿手掌參……記得一天下午休息,我隨工兵營蔣副營長在溝對面的山坡上,輕輕鬆鬆就刨了三七、貝母、一枝蒿、手掌參等各種名貴藥材四五公斤。

隨帶說一句,而今賣到 20 多萬元 1 斤蟲草,那時在拉薩醫藥公司里,最好的才 30 塊錢 1 斤;在山間的藏族老鄉那裡,三四十塊錢就可以買到1 個真資格的麝香或熊膽。

 

二 拉羊糞錯入荒原 老天爺變臉起風雪

3 月的在亞東,寒意頗濃。我們在乃堆拉山口等處待了大概 1 個星期,檢修完那裡的汽車和槍械後,便準備返回日喀則。3 月 7 日,我們駕駛 1 台解放牌大車離開亞東,一路向海拔更高的帕里高原爬去。駛過一望無際、碧藍如玉的多慶湖後,到了帕里鄉,班長蘇春華突發奇想,要順便開車到薩瑪達草原去,去拉一車羊糞回日喀則——眼看春天就要到了,連隊又要開始種菜了,我們班也承包着連隊分的一塊菜地。班長說,只要今年在地里多施些肥,保管又能來個大豐收,再爭取個全連第一。

當時的西藏部隊,所有的物資都要從內地運去。整個冬天,除了焦枯的草原和漫天的風沙,根本看不見一星綠色的東西。從頭年 10 月到第二年 5 月,除了內地送去的凍肉、蛋粉、乾菜等,根本吃不到新鮮蔬菜。

由於維生素嚴重缺乏,一到冬天,戰士們眼睛發黑,皮膚乾裂,連指甲都翻卷過來,所以只能在夏季里,自己種菜來改善生活。

至今想起來,日喀則那地方很日怪,雖然是地處海拔 4000 多米的高原,或許是土地肥沃,或許是日照豐富,那裡種的菜特別肯長。說來或許無人相信,我們班種的蓮花白菜,曾創下一棵白菜 72.5 斤的記錄;我們班種的白蘿蔔,曾有一棵蘿蔔達 32.4 斤。

既然班長說要去拉羊糞,那就去吧。

此時已是下午 4 點左右,我們的汽車拐彎駛進廣袤無邊的草原時,天上有大片大片的烏雲開始聚集,天地間有些昏暗起來。這片草原上,原本沒有什麼公路,只有一道汽車碾壓過的痕跡——大概就是偶爾到遠處荒原上去拉羊糞的車輪碾壓出來的吧。

汽車顛簸着在草原上跑了近 2 個小時,不時只見草原上竄出幾隻野兔和草原鼠,偶爾也能見到遠處有奔跑的岩羊和獐子。有一陣,幾隻身上帶着斑點的野鹿,大概沒見過見着奔跑的汽車,感到很是驚奇,竟然還跟在我們汽車跑了一陣。

高原的天,就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汽車剛繞過一個山巒,昏暗的天空中便開始飄起雪花來。透過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們看見在遙遠的山坳里,有幾排土坯砌成的低矮平房,平房用圍牆圍着,房前飄着一面國旗。

“那是日喀則軍分區的邊防站。”班長到這地方來過一回,他知道那是地方部隊的邊防站。

“我們要到邊境上去,是不是去跟人家打個招呼?”副班長宋爾生問班長。

“算了。”班長蘇春華抬頭看了看越來越暗的天空,揮了揮手,“到那裡去又要耽擱時間,我們自己走!”

汽車繞過邊防站,繼續向前行駛。駛過一座大山,荒原更是遼闊,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顯得撲朔迷離;荒原的盡頭,是一座座連天的雪峰。

車越往前開,雪下得越大,不知又跑了多久,才終於跑到裝羊糞的地方。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三 卡車迷路風雪夜 拋錨困陷大雪坑

至今我也沒弄明白,在這片荒原的山坡上,哪來這麼多的羊糞!這裡的羊糞堆,遍及整個小山坡,有三四米那麼厚,風吹日曬,羊糞早已成為乾燥的粉末狀。大概,這個地方自來就是牧民羊群聚居之地,千百年的日積月累,才形成如此規模的羊糞堆。山坡邊,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房子周圍是一圈圍欄。天已經黑了下來,土坯房裡已點上了酥油燈,搖曳的燈光下,一個年老孤身的牧民,聽見外面的響聲,便掀開氈子門帘探出頭來。

“老阿爸,我們準備在您這兒裝一車羊糞,拉回去種菜。”我們同行有一個藏族兵,叫索朗頓珠,他見有人出來,上前那位老藏民講道。

“郎當門嘟、郎當門嘟!”那位老藏民看了看門外的汽車,不停地點着頭,嘴裡咿哩哇啦講着我們還能聽懂的藏話,意思是“沒關係、沒關係。”

天色越來越暗,凜冽寒風裹挾着雪花,從荒原上嗚嗚吹來,冷徹心骨叫人直打寒戰。大家不停地跺腳搓手,打開車大箱,拿起鐵杴,在汽車大燈照射下,鏟開羊糞上面的冰雪,就七手八腳開始裝起車來。

裝完車,大家又冷又累又飢又渴,班長說休息一下再走後,大家全都鑽進了那個藏民的土坯房裡——還好,屋子裡燒着牛糞火,很是溫暖。

老牧民見大家鑽進他的屋子,連忙鋪上毛氈和羊皮,給大家端來茶水,熱情地歡迎大家的到來。

“阿爸哪,這個給您。”班長最後走進屋子,將手裡的兩條乾糧袋遞給那位藏民。乾糧袋裡裝的是大米,大概有 10 來斤吧。他將大米倒進老牧民的羊皮口袋後,又從身後的乾糧袋中拿出壓縮乾糧,發給了我們每人兩塊。

“金珠瑪米奔波那,糌粑的撒瑪撒。”老牧民見此情形,一邊說着感謝的話,一邊將他的糌粑口袋搬了出來叫大家吃。

那個糌粑面,是用青稞和豌豆磨成的。大伙兒一邊啃着乾糧,一邊喝着熱茶,有那熟悉藏民生活的,便將糌粑倒進木碗裡,摻上熱茶,用骯髒的手在碗裡抓了起來。頓珠抓好糌粑,遞了一塊給我,我嘗了一下,那糌粑面半生不熟、無鹽無味,實在難以下咽,我只好繼續啃手裡的乾糧。

“大家收拾一下,抓緊上路吧。”班長見大家啃了乾糧,喝了熱茶,吃了糌粑,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招呼大家,“我們爭取在半夜 2 點趕回日喀則,回到連隊還可以睡上幾個小時。”

走出門來,外面的風雪小了一些。大家上了車,班長蘇春華親自開車,沿着我們來的那個方向,往小山坡下開去。

車上沒有篷布,除了駕駛室坐的 3 人,我們其餘 4 人只能坐在敞篷的車大箱上。薩瑪達草原上的初春之夜,氣溫在零下 20 度左右,寒氣逼人,寒風刺骨。我們身上雖然裹着皮大衣,卻象是裹着一層薄薄的紙,完全不頂事。車向前行駛了一段路,我們在車上冷得不行,只好將穿着毛皮鞋的腳埋在干羊糞里,幾人再緊緊地擠在一起抱團取暖。

汽車在雪原上顛簸着,一路向前。舉眼望去,漫天遍野一片雪白。茫茫荒原,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哪裡是南哪裡是北。不知跑了多久,汽車猛地一顛,突然停住了。

“糟了,汽車水泵壞了!”班長跳下車,揭開汽車引擎蓋——乖乖,連缸蓋都快燒紅了!班長是資深的汽修工,他捧起地上的雪將缸蓋冷卻後,在引擎上搗鼓了一陣,但車上無備件,還是沒辦法將水泵修好。

“不行,我們還得抓緊走出這個鬼地方。”班長重新發動車,副班長下車裝了一桶雪,坐在前輪擋泥板上,車跑上一段路,就將雪鏟到引擎蓋上給發動機降溫。

不知過了多久,雪停了,天上鑽出月亮和星星來。這裡空氣稀薄,一時間天空變得晶明透亮。毫不誇張地說,在這離天最近的高原上,那天上的月亮亮得就像汽車的大燈;那閃閃爍爍的星星,像內地城市裡明亮的燈火;遠處的座座雪峰,像雪亮的利劍一樣直插透明的天空,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熠熠閃光。

天地間一片雪白。汽車繼續磕磕絆絆地向前開着——突然,車頭猛地一震,差點把我們從車上顛了下去!

糟了糟了,班長一不留神,汽車猛地栽進了一個大雪坑!發動機鬼哭狼嚎般地叫了幾聲,突然熄火,再也發動不了!大家束手無策無計可施,只好下了車,等待着天亮。

好不容易,天亮了,我們舉眼一看——哎呀,從雪地上留下的車轍看,原來汽車在雪原上跑了一整夜,只是在原地幾十公里的地界上轉着圈圈!

我們迷路了。

 

四 高反襲來 荒原自救

我們現在在什麼位置呢?

是在中國,還是在錫金或不丹的地盤上?汽車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跑了一整夜,鬼才知道現在我們跑到了什麼地方!大雪覆蓋了草原上我們來時的車轍,沒有指南針定位,誰也說不清楚此時我們在什麼位置。

天亮後,班長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汽車引擎缸蓋拆了下來。拆開引擎蓋,這才發現原來發動機溫度太高,活塞和缸套已經死死抱在了一起——沒有辦法,我們守着一台陷入絕境的破車,一時間無計可施。

這裏海拔實在太高,不但氣喘不過來,而且天太冷了。儘管天晴了,但刺骨的寒風,從遠方的雪嶺冰峰間吹來,像要把人凍成冰棍。從後半夜起,我們只能不停地跺腳搓手,不時又圍着汽車跑上幾圈,不然手腳就會凍僵——去年冬天在師醫院,我就親眼看見步兵連隊的兩個戰士,由於拉練時停下休息,稍不注意就把腳凍壞了,最後只好截掉壞死的腳趾。這樣的教訓我們當然要記取。

怎麼辦?捨棄汽車步行吧,不行!汽車是部隊重要的裝備,車上還有不少的修車和修槍炮的器材,如若丟掉,沒有人能承擔起這個責任;更何況,從昨天晚上起,老兵唐志新和新兵小李就開始感冒發燒,而今正蜷縮在駕駛室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哩!

感冒發燒,在內地可能算不了什麼大病;而在高原地區,若不及時醫治,動不動就會燒成肺炎,或引發高原心臟病,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如若步行走出去,能找到邊防站當然好,可以叫他們來救援。但,一來現在我們弄不清方向,往哪裡走完全像只無頭的蒼蠅,說不定會遠走越遠,甚而走到別國的領土上去;二來車上還有兩個病人,在這高海拔地區,個人行走都很困難,何況還要拖着兩個病號!不行!班長端起衝鋒鎗,朝天打了一梭子,又打了一梭子。我們明白,他是想向邊防站或附近的人報警求援。但,他的這一陣槍聲,在空曠無際的荒原上,還不如過節時放的幾個鞭炮,頃刻間就消失得沒有一絲聲響。

又冷又餓,又累又乏。由於事先沒有準備,乾糧早就沒有了。捱到半上午,按班長的指令,我和頓珠一人提着一支半自動步槍,往遠處走去。班長說,到那邊小樹叢中去看看,看能不能打只山羊或兔子回來。

我們離開汽車栽進的雪窩,朝着一個小山坡走去,不知走了多久,

終於走到幾叢低矮的小樹前。小樹叢里,有幾隻褐色的野兔正刨開積雪在那裡啃野草。於是我們躬下腰,悄悄地向前靠近。來到一個土坎下,我們趴了下來,端起槍分別瞄準了正在啃草的兔子。

“呯、呯!”我和頓珠同時開了火,隨着兩聲槍響,兩隻兔子應聲而倒。其中一隻倒下後又跳了起來,跑了幾步又倒下了,仰面朝天蹬着腿兒。其餘幾隻兔子,見狀一轟而散,落荒而逃。

撿起兩隻兔子後,我們轉身朝遠處的汽車走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陽光照在人身上,給人一絲暖意。但,昨天到今天消耗太大,除了感到寒冷,肚子餓得實在不行。

 

五 長途跋涉 荒原求生

大家七手八腳,將兩隻兔子打理乾淨,用棉紗澆上汽油,把兔子穿在鐵絲上,在一個背風的窪地里烤了起來。不一會兒,烤着的兔子肉開始瀰漫出香味來。那香味,引得飢餓的我們直吞口水,連腸胃也抽搐起來。

沒有鹽,更沒有作料,儘管這兔肉無鹽無味,但大家顧不得許多,一人扯了一塊半生不熟的兔子肉,就狼吞虎咽起來。兩隻兔子根本餵不飽 7 張飢餓的肚皮——當時的情形,一個人或許就能將這兩隻兔子活活吞了下去。

太陽漸漸當頂,班長他們繼續搗鼓那趴了窩的汽車,但折騰了半天,始終無法再將汽車發動起來。此時,負責在駕駛室照顧兩個病號的小龍跳下車來,急切地對班長說:“班長,小李有些扛不住了。”

班長聞言,放下手裡的傢伙,一頭鑽進駕駛室,一看小李那副模樣,不由得嚇了一跳:他面色慘白,眼睛死閉,嘴上滿是血泡,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班長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上的溫度,他的溫度高得嚇人。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班長從車上跳了下來,對大家說道,“小李如不及時輸氧、打針吃藥,這樣扛下去會出事的!” 班長如此一說,大家心頭不由得一緊。

就在兩月前,我們在日喀則駐地才埋葬了一位猝死的戰友。

至今我也記得,那個戰友叫許仁炳,安徽兵,平時身體相當好,是我連三班班長,已在西藏當兵 5 年,算是一個老兵了。據說,這年春節他就該回家探親結婚了。但那天晚飯後,我們一起在連隊籃球場打球,一個球從籃板上彈回來,他跳起來想去抓球——沒想到,他抓到球後身體卻突然蜷縮起來,一瞬間臉色就變得慘白,只抬頭對我們說了一句:“我高山反應了,快去叫衛生員……”爾後就跌倒在地。

一起打球的戰友們,見狀知道事情不好,立即發動球場邊的一台汽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車上,飛快地就往師醫院跑去——可,晚了!師醫院離我們駐地也不過兩三公里,我們將許戰友送到師醫院後,那裡的醫生立即進行心臟復甦,並切開喉管進行了搶救。但,我們這個戰友再也沒有醒來!

剛才還活鮮鮮的一個人,轉眼間就與我們陰陽兩隔,成為了永遠長眠在高原的烈士!高原環境就是這樣惡劣,我們的處境就是這樣殘酷!埋葬許戰友那天,不少戰友都在默默流淚,有幾個小戰士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而今,我們所處的境況,比在日喀則連隊時更加險惡。這裏海拔更高,空氣更稀薄,眼前沒有醫生,沒有醫院,也沒有糧食,更糟糕的是,我們現在還搞不清所處的方位,倘若我們兩三天走不出這片區域,不被餓死,也會被凍死病死!特別是兩個生病的戰友,而今已是危在旦夕!

“怎麼辦呢?”副班長宋爾生對班長說,“你說得對,兩個生病的人,再這樣拖下去,肯定會出問題的!”

“沒有其它辦法,我們只能去尋找邊防站,叫他們來救援!”班長指了指我和頓珠,又指了指前方,“還是你們兩個人——你們沿着這個方向,去尋找邊防站。”

“不,這個方向不對。”我平時喜歡看亂七八糟的閒書,憑着直覺指了指天上的太陽對班長說,“我們應該始終朝着北方走,即使找不到邊防站,也不至於走到不丹或錫金去。”

“好吧。”班長思忖了一下,點點頭,“你們如果沒有找到邊防站,就是找到藏族老鄉也好,讓他們給我們帶個路——哦,對了,最好能順便牽兩匹馬來,把兩個病號馱走。”

“好吧。”我和頓珠緊了緊腰帶,他背了一支衝鋒鎗,我背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將遙遠的北邊一座雪山作為地標,強打起精神朝那裡走去。

 

六 不堪重負 瀕臨死亡

踏着地上的積雪,我和頓珠拖着極度疲憊的身體,費力地向前走去。

西藏有句民諺:望山跑死馬。而今,我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涵義。

那座山明明一眼就能看見,可我們走呀走呀,卻始終走不到那山腳下。一路上,我們也偶爾能看見在遠處雪地里吃草的野驢或野兔,不時頭上也有幾隻岩鷹和老鴰在盤旋。

太陽漸漸偏西,我們還沒走到山腳!回過頭,竟然還能看得見遠處我們的汽車!只不過,那汽車只是一個小黑點罷了。

好不容易,我們終於走到山下。這山,到處都是積雪,山上根本沒有路。我們找了一個稍微平緩的山坡,開始往山上爬去。爬上半山坡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突然,我們聽見遠方傳來“呯呯呯”的一陣槍聲!回過頭,那槍聲來自我們汽車趴窩的方向。

“怎麼回事?”頓珠問我。

“班長他們更着急了,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們身上,他們是在用槍聲告訴我們,現在情況更緊急了,要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停下來,要儘快找到邊防站或藏族老鄉。”

“那,我們抓緊時間走吧。”從小在這裡生長的藏族同胞頓珠和我們就是不同,走了大半天,他的體力和耐力比我好多了。他見我在爬山時,已是手腳並用雙腿發顫,每走一步,都得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他從坡上倒了回來,伸手取過我的步槍,背在了他肩上。為了能讓戰友們儘快脫離險境,我們咬緊牙關,繼續朝山上爬去。我們知道,只有爬上這座山,才能登高望遠,才有可能發現邊防站的蹤跡和附近的藏族牧民。我們邊走,邊在沿途撿了一些枯乾的樹枝,我對頓珠對說,必要時我們可以在山頂上點起火堆報警。

但,我實在太疲乏太飢餓太虛弱了。山上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嘴皮發烏,腦袋欲裂,每向山上爬一步,胸膛都像被棉花堵住似地,不時就要停下來喘上半天,在積雪厚一些的地方,或陡峭的山岩上,都要由頓珠將我拉上去。

在一個山崖邊,我突然一腳踩空,一下滑倒了,順着山坡摔了好幾個滾兒,幸好滾到一個雪窩裡,不然就會摔倒山崖下去了!

“我實在走不動了。”頓珠從坡上跑下來將我扶起,我一看,褲子撕開了一個口子,膝蓋上也摔破了皮,鑽心地痛。我對頓珠說,“你一個人往上爬吧,你找到邊防站後再來接我。”

“哪怎麼行!”頓珠說,“我怎麼可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你一個人在這大山上,不被餓死,也要被凍死——還有,這些地方說不定還有傷人的馬熊和雪豹,你一個人根本對付不了!”

“我實在走不動了……”我虛弱地說。

“你摔得不重吧?”頓珠我扶着我試走了兩步,抬頭看了看越來越暗的天空,“你咬着牙堅持一下,實在不行,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上山去

——天黑以前,我們一定要爬上山頂!上去以後,下山就容易多了。”

“行了,還是讓我自己走吧。”

“不,我扶着你走。”

頓珠這時真像一頭耐力極好的氂牛,他背着兩支槍和兩個彈袋,拖着一捆柴火,一手還攙扶着我,頑強地向山頂上爬去。

“算了,讓我自己走!”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膝蓋上的疼痛有些減輕了,凜冽的寒風吹來,人也好像清醒了一些,我掙脫頓珠的攙扶,一個人鼓起力氣。手腳並用繼續向山上爬去。好不容易爬到山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在這廣袤的荒原上,這片一眼就可以望到邊的草原,我們走了整整大半天;這樣一座看起來並不算高的雪山,我們就爬了將近 3 個小時!

 

七 絕路逢生 僥倖生還

山頂上下着雪,地上的積雪更深,空氣更加稀薄。一陣又一陣猛烈的朔風,像要把人掀翻。我和頓珠來不及喘上一口氣,趕緊從山頂滑到下面一個背風的雪窪里。舉眼一望,呼嘯而來的雪風和雪霧,把天地間攪得一片混沌,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

怎麼辦呢?

“不行,這山頂上風太大了,空氣又稀薄,我們還是要慢慢滑下山去才行。”頓珠說,“我在前面探路,你在後面慢慢跟着我。”

我緊了緊頭上的皮帽,紮緊身上的皮大衣,在雪地反射出的微光中,小心翼翼地跟着頓珠,坐在地上慢慢向山下滑去——幸好,這座山的背面還不算陡峭,越往下滑,風勢已漸漸小了一些,眼前也慢慢有些清晰起來。

“頓珠,我實在不行了。”滑到一塊避風的岩石下,我又冷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了,一下倒在岩石下一個淺淺的洞穴里,。我對頓珠說,“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等天亮看清目標再走吧。”

頓珠也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我倒下的地方,這地方頭頂上正好是一塊突出的岩石,洞穴里兩人剛好能勉強藏身,而且這裡風勢很小。他點了點頭:“好,我們就在這地方休息一下吧。”

頓珠將那捆柴火拖了過來,用大衣擋住風,好不容易,他竟然將火堆點了起來。火堆驅散了黑暗,也給我們帶來一些溫暖,如若山下有人家,說不定還能看見這裡燃燒的火光。

柴火雖然不多,但給我們帶來一些溫暖。烤着火,不知怎麼的,我眼前開始迷糊起來。迷糊之中,我腦袋劇痛,渾身酸脹,嘴唇乾裂,眼睛發澀,一些光怪陸離的景象在我眼前閃爍起來。漸漸地,我的身體好像飄浮起來,飄浮在一個枯黃的空間之中,眼前全是紛紛揚揚焦黃飄飛的枯葉,胸膛和腦袋就像要炸裂一樣,難受極了。

“餵、喂!你醒醒、你醒醒……”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我突然心裡一緊,仿佛一下從空中跌落下來,全身不停地打抖,牙齒和牙齒也禁不住敲打起來!

“你醒醒、你醒醒!”頓珠一邊搖動着我,一邊用冰涼的手摸着我的額頭。我禁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努力想睜開眼睛,可眼前只是一片迷茫。

“小舒、小舒!”頓珠年紀跟我差不多,但他比我多當兩年兵,所以一直稱我小舒,“你怎麼啦、怎麼啦?……”

“哎,我心裡好難受……”

“你發燒了!”頓珠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捂在我的額頭上,給我降溫,

“不行,我們一定要馬上下山!” 在高原上生活的人都知道,海拔低一點,危險因素就要少一分。

我努力地睜開眼睛,迷糊之中,見火堆已經熄滅了,柴火已經耗盡。

頓珠扶着我坐了起來,我睜眼一看,見不知什麼時候天又放晴了,風聲似乎也小了一些。在月光和星光映射下,近處的雪景,遠處的雪峰漸漸有些清晰起來——頓珠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光,又往對面山上和山下望了一陣,突然,他興奮地大聲叫了起來:“你看你看!對面山坳里有燈光、有燈光!……”

頓珠用雪在我額頭上冷卻了一陣後,此時我似乎已有點清醒起來,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往外望去——千真萬確,果然看見對面山坳里有幾點搖曳的燈光,而且還隱隱約約傳來機器的聲響!

“那是邊防站!肯定是邊防站!”頓珠象是看見了救星,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臂,“菩薩保佑,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由於我們這裡的火光早已熄滅,頓珠抓起衝鋒鎗,“呯呯呯”對天射出一串子彈,又射出一串子彈。由於此時風聲減小,山谷里顯得比較寂靜,這槍聲在這山間顯得特別清脆,久久地在峽谷中迴響。

“我們抓緊時間下山吧!”看見對面山坳里閃爍的燈光,我和頓珠象是在茫茫的大海里漂流的溺水者猛然見到救生船似地,精神立即振奮起來,激動得差點流下眼淚。我顧不得疲憊和飢餓,也顧不得生病發燒,在頓珠的攙扶下站了起來。隨後,頓珠背起兩支槍,將我攙扶着,跌跌拌拌地往山下走去……

 

八 高山反應惡果 至今心有餘悸

大概半個小時後,我們快到山腳時,隱隱約約看見從對面山坳里,有一輛汽車亮着車燈盤旋着下了山,朝我們所在的方向開來。

“他們肯定聽見了槍聲,或是看見了火光,是來救我們的!”頓珠見到汽車,聲音嘶啞但興奮地地對我講道,“我們再堅持一下,走到山腳,他們就可以看見我們了!”頓珠說着,扶着我跌跌撞撞地加快了腳步。終於走到山下,前面已是一片地勢平緩的草原,我筋疲力力竭地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再也動彈不了了。

汽車燈光越來越近,頓珠又操起衝鋒鎗,對天又射出幾發子彈。只見那輛汽車在荒原上碾着冰雪,直接對着我們開來。

終於,汽車的大燈照射到了我們。

“喂,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汽車開到跟前,從車上跳下來一個穿四個兜軍服的幹部,走近我們。

“我們是 53 師後勤部修理所的。”頓珠站起來回答。

“你們的師長是誰?”那位邊防幹部的警惕性很高。

“師長叫田啟元。”頓珠回答。

“那,你們政委叫什麼?”

“政委叫路晨。”

“哦,那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隨着那位幹部的問話,車上又跳下來幾個帶槍的戰士。

“我們在亞東去執行任務回來,想在薩瑪達草原上去拉車羊糞回去種菜。”頓珠說,“可裝好羊糞,卻下起了大雪,我們迷路了。”

“難怪前天下午,我們邊防站哨兵看見一輛軍車從草原上路過。”那位幹部說,“我們估計這輛車就是到草原上去拉羊糞的,昨天沒見你們出來,還以為你們會待在藏民那裡,等風雪小一些再出來呢!”

“首長,我們是專門來向你們邊防站求援的。”我昏昏沉沉地站了起來,有氣無力地對那位操着四川口音的幹部說,“我們的汽車拋錨了,陷在山那邊的雪坑裡出不來了。那裡還有 5 個人,有兩個同志已生了病,很危險了,你們趕緊幫忙把他們救出來吧……”

“他、他也生病發燒了。”頓珠指了指我,“你們快把他送到邊防站去吧。”

“好,趕緊上車吧。”

隨後,我坐進了汽車駕駛室,汽車掉頭往邊防站開去。不一陣,汽車就到了邊防站,我迷迷糊糊地從車上下來,被送進了邊防站衛生室。我躺在病床上,衛生員立即就給我輸氧打針。頓珠則帶着邊防站的幾位同志,下山去尋找班長他們去了。

天快亮時,我在迷糊中聽見外面傳來汽車的轟鳴聲。緊接着,有兩個人被抬進了衛生室來——那是小李和唐志新。

原來,在我昏迷之時,頓珠帶着邊防站的同志,開車找到了班長他們,將我們趴窩的汽車從雪窩裡拉了出來,一直拖回了邊防站。小李和唐志新的生命力超強,竟然在高燒超過 40C°的險況中,熬過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終等到了邊防站的人把他們救了回來。

但,小李回到日喀則後,雖說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在師醫院住了兩個多月,最後因為患上高山心臟病和高山肺水腫,當年被處理退伍了。

唐志新則被截掉了凍壞的 3 個腳趾,也於當年退伍了。我雖說躲過一劫,但也在西藏邊防上留下了腸胃病、風濕病和心肌缺血等毛病,這些毛病至今還不時折磨着自己。

時間過幾十年,而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倘若那回我們沒找到邊防站,我和頓珠絕對會凍死餓死在雪山中,班長他們被困在雪原里後果也不堪設想,肯定也有戰友活不下來。而今,高原邊防部隊的設施、裝備等條件雖已有了大的改觀,但他們依然長年要面臨高寒、缺氧、疲憊、疾病、思鄉,甚至戰火的考驗,生活在和平安寧環境中的人們,理應對他們多一份關注、理解和關心。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光陰荏苒,復員回鄉幾十年,和我在西藏一起當兵的這些戰友早已失掉了聯繫。前次看中央電視台“等着我”欄目,我真想提筆求助於他們,幫我尋找一下當年我們這些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

當年在洞朗邊境一起遇險的戰友們,現在你們還好吧?


上傳者說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經常封城的重慶江北,某茶樓上,重慶40中、6中老三屆同學商量“吃螃蟹”,發起編寫《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屆同學,主要集中在重慶主城的十餘所中學,踴躍參與了“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編。

他們的文章基調與中國老三屆精神一脈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風貌,重慶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極強的韻味躍然紙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正式出版。作為《中國老三屆回憶錄·重慶卷》,置身“中國老三屆史”之下,猶如路面上鑲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編織的一簇薔薇,文明的火炬實現了接棒相傳。歷史需由參與者來書寫,《老三屆回憶錄》就是參與者的親筆記錄,任何試圖掩蓋歷史真相的齪劣行徑,必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閣,實在可惜。作為回憶錄的參與者,我將陸續轉載其中的一些文章,預料共鳴者必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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