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紅樓夢》研究的一些看法

馬悲鳴

此文是讀了一篇有關《紅樓夢》研究的文章後，給作者的信。

某某∶

我大致看了一下你發來的文章。因為我不是幹這行的，《紅樓夢》也丟下二十多年了，故說不太出什麼意見。我只能根據自己的一些感受瞎說幾句。

第一，你講雨果因為基因的原因性慾旺盛。這種說法似不妥。性慾旺盛是一種生理現象，有可能來自遺傳，但也不全來自遺傳。其中有伙食的原因，比如中國人常說的飽暖思淫慾。也有文化上的原因，比如性開放的社會，象古巴比侖，世風尚淫。生活在其中的人也會表現出比性禁忌嚴酷的社會更強烈的性慾。我以為你只需要把雨果的性慾旺盛說成生理現象就行了。如果說這生理現象來自遺傳，那你必須提供雨果的父親和兒子也和他有着類似強烈性慾的證明。如果你再進一步將其說成基因，則讀者勢必會問你究竟是哪片基因對性慾的旺盛與否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而這到現在都還不能確定呢。

第二，你文章中有一個自然段的題目說《紅樓夢》裡寶黛之間男女追求戀愛自由是民主思想。我以為不對。戀愛自由只是自由思想，與民主不沾邊。自由是指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包括男女戀愛。民主是指政府的政策制定要取得多數人同意。而在封建社會，往往嚴禁戀愛自由才符合多數人的道德標準。寡婦偷情遭沉潭時，多數村民不但是贊同的，而且往往集體助興。當時只欠一個投票過程，幾乎就是民主的。

第三，我以為胡適之和俞平伯對《紅樓夢》的自傳說也可算得一家之言，不必尖刻批駁。當然，我也覺得魯迅對《紅樓夢》的評價比胡俞更有見地。但胡適之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和“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確是科學研究的不二法門。這也是作為哲學家的胡適在中國科學界的名望經久不衰的原因。胡適象薛寶釵。魯迅象林黛玉。魯林都死於肺癆，而且幾乎都是氣死的。

第四，你引用的列寧在《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一篇文章中這樣說：“作為一個發明救世新術的先知，托爾斯泰是可笑的……作為俄國千百萬農民在俄國資產階級革命快到來的時候思想和情緒的表現者，托爾斯泰是偉大的。”列寧的這個評論也可移植到對《紅樓夢》的看法。我以為，從《紅樓夢》裡引申出階級鬥爭的說法是可笑的，但其中人情世故的自然描寫留下了一份當時社會世態炎涼的記錄卻是偉大的。

第五，俗話說，富無三代。即使豪門貴族，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君之子封公爵，其後人每代降一級，則公侯伯子男，五世之後就“斬”成平民了。除了國君世襲君位的兒子外，若不施行逐世降封制度，則國家養不起這麼多王侯。但與國君近支的新貴又會生出來。現任國君未立為太子的兒子們又都是新封的公爵了。比如《紅樓夢》裡的北靜王。榮寧兩府即使沒有那麼多奢華的生活，也會逐代消亡下去。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嘛。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應該沒有痛陳整個封建貴族階級消亡之心。康乾盛世下個別破落的門庭，畢竟不是人間喜劇里巴爾扎克所見到的，舊貴族面對新興工商業者階級的挑戰而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覺。新興工商業者階級是會賺錢的，而北靜王等新冊封的王侯與沒落的賈府一樣，也不會賺錢。《紅樓夢》所描寫的時代氣氛早於人間喜劇。故《紅樓夢》所寫的就是一姓一門的貴族衰亡而非整個貴族階級的沒落。其中賈探春經營大觀園不能代表平民工商業者。

第六，托爾斯泰的作品廣為流傳而且名聲大振，說明他的作品畢竟還屬下里巴人，故事情節簡單，比較容易讀得懂，所以才讀者眾。而其人品很成問題。妥思托耶夫斯基把托爾斯泰恭維成泰山北斗。托爾斯泰卻連篇累牘地臭罵妥思托耶夫斯基，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諾貝爾文學獎出現後，托爾斯泰四處宣揚他應該是首屈一指的當然獲獎者。但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就是不給他，直到他去世。諾貝爾是個賺到了錢的工商業者（炸藥專家），而用他的遺產設立的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這種“你越要就越不給你”的行事規則卻遠比俄羅斯伯爵更具貴族氣。妥思托耶夫斯基才是陽春白雪，合者蓋寡，所以沒有托爾斯泰名聲大。

第七，象安娜•卡列尼娜這樣的嫁入豪門，卻與丈夫之間不能相互理解而外出尋找感情寄託的事中國也有。地主家小老婆偷長工，或者長工強姦了地主家寡婦，女主人便與之長期姘居的順水人情在農村也有。《紅樓夢》裡因為寫的是豪門，這種事沒有寫到，或者寫到又刪了，比如秦可卿的爬灰。當然了，因為中式豪門的封閉，秦可卿只能在親族內部尋找感情寄託而不好到豪門外邊去尋找。秦可卿如果真如脂硯齋暗示的那樣死於投環的話，還真能與安娜•卡列尼娜的臥軌有得一比。可安娜• 卡列尼娜是小說主角，而秦可卿只是配角。

第八，如果拿《紅樓夢》與歐洲小說比較的話，賈寶玉有點十九世紀小說中多餘者的味道。比如萊蒙托夫《當代英雄》裡的皮卻林和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還有巴爾扎克《高老頭》裡的拉斯梯涅。貴族因養尊處優，神經比較敏感，見識又廣，故比較容易感受到社會環境的細微變遷，並因此而有許多人成了藝術鑑賞家或乾脆下海成了藝術家。比如明亡後的八大山人和清亡後的溥心餘。

第九，舊朝貴族看到自己所屬的舊貴族集團被新朝貴族（非新興工商業者）集團所替代時的無奈也比較容易遁入空門。魯迅曾言讀《紅樓夢》有人見空，有人見色，有人見排滿革命。我以為“見空”還得算是《紅樓夢》主旨。這在「好了歌注」里寫得清清楚楚。高鶚續的後四十回雖然照顧了希望家道復初的讀者感情，但保持了黛死寶嫁的悲劇結局和寶玉隨一僧一道出家還算沒有大違曹雪芹初衷，且其文筆不在曹爺之下，接縫處續得相當平滑。

第十，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的存在是客觀事實。但階級鬥爭只有在直接暴力奴役的奴隸社會和如果資本家多一分錢利潤，工人就少一分錢工資這種赤裸裸的利益精確計算時才比較明顯。中國封建社會的階級矛盾和鬥爭並不那麼激烈。比如王熙鳳不但對劉姥姥挺好，而且還能託孤。林黛玉夜訪怡紅院吃了閉門羹而氣得半死時，所受的卻是晴雯的氣。這位長相和嘴上的尖刻都有些象林黛玉的寶玉房中丫頭對林黛玉從來沒有同情心。甚至探春這位大觀園裡最精明的小姐也沒有對表姐林黛玉的同情。而其實只有薛寶釵才配讓林黛玉吃飛醋。中國封建社會的組織形式相當完備，故每朝新建立時，不得不又把舊朝制度拷貝回來。馬克思曾嘲笑在西方文藝復興叛教數百年之後，洪秀全又在中國引入天父天兄。可他最後還是另立了一個亞細亞生產方式，承認他的那套理論不怎麼能套中國社會。故把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學說引入《紅樓夢》研究怎麼看怎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就如把劫持並姦殺了妙玉的何三說成農民起義領袖一樣。順便說一句，改革開放以後勞資雙方的利益衝突才顯現出來，中國的階級鬥爭才剛開始。而過去由於共產黨從第三國際引入馬克思的階級鬥爭學說，人為製造階級矛盾，蓄意激化階級鬥爭，不但把中國搞了個天翻地覆，而且造成階級觀念疲勞，就如大喊“狼來了” 的孩子，以至於現在真的階級鬥爭來了，反而沒人往階級鬥爭上想了。

就說這些吧。科學上的是非可以通過測量來取得一致意見。文學上的是非卻無法測量，也沒有客觀標準。我對《紅樓夢》的看法都是出於我自己的主觀意願，不一定對，尤其我學的是理工科，更是外行。

就這些吧。

多謝。

於2006年聖誕新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