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鄭義
王副書記為我們打開綠燈
還是在許多年前,一次與劉賓雁同車南下,我同他談起廣西文革的大屠殺及人吃人慘劇。文革時,我在廣西便對此略有耳聞,但恍若天方夜譚,叫人難以相信。一九八四年,在北京改《老井》,一位廣西作家曾向我痛陳大屠殺及人吃人的種種慘境。言之鑿鑿,我不能不信。我問賓雁兄知否?知道。問賓雁兄打算寫否?不,不想寫,太醜惡了!好,我寫!從那一刻起,我便背上了這沉重無比的十字架。——知我者,曉明矣!你知道這是我無法推卻的歷史使命,便和我一起扛起這十字架,走向廣西。為此,我終生感激你。廣西的十萬冤魂也會永遠感激你。
我的十萬冤魂兄弟們,護佑曉明吧![編者註:作者此時尚未與妻子會合。]她不僅屬於我,也屬於你們!冥冥之中,你們是能聽到我的呼喚的!捧起你們被砍落的頭顱,塞回破腹而出的心臟與肝膽,索回你們被分而食之的胳膊、大腿、眼珠、生殖器,站起來!把血燃作火炬!把披散的長髮飄為旌旗!去到那深宮侯門向食人魔王索命吧!去到那緊鎖的牢門中護衛曉明及一切愛你的兄弟姐妹吧!
自成都赴南寧,一路馬不停蹄。南寧給我們的印象是淳樸美好的。一下車,便請一三輪車工人拉我們去找旅館。要價很低,態度極佳。見第一處咱們未選中,便又殷情迎上來,要帶我們去另一處。以為他想再掙我們錢,便婉言謝絕,在附近徒步找尋。那漢子並不走遠,不時過來給咱們參謀。看來,他並非看中了咱們幾個小錢,而確實是放心不下。咱倆感慨不已。這便是咱們遇見的第一個南寧人。南寧的公共汽車上下車秩序亦使人感嘆:人們彬彬如君子,一個窄窄的車門,居然可以分成左右,一排上,一排下。我敢說,在全國各大城市,上下車如此謙讓有序的,只有南寧。雨天,各處停放的自行車,皆披着主人脫下的雨衣,花花綠綠一片。民風淳厚古樸,使人覺得彷佛誤入桃花源。那一刻,我幾乎懷疑起大屠殺、人食人的慘劇。我簡直希望那一切只不過是誤傳。
馬上開始工作。通過關係,我找到廣西自治區政法委員會副書記王某,出示介紹信,並按照咱倆事先商量好的口徑說明來意:收集資料,研究文革中的反常心理,從心理學的角度探討文革對人民的毒害。(儘量把問題輕描淡寫,怕引起政法部門的警惕。數十年來,共產黨從來隱藏自己統治下的一切罪行。為共產黨政權護短遮醜,已成為各級官吏條件反射般的高度自覺。)王副書記態度尚好,接談半小時,承認廣西文革期間曾屠殺九餘萬人(據不完全統計)。這個數字,與我在民間多次聽說的相去不遠,估計出入不過百分之五十。談話間接一電話,氣得他幾乎在電話里破口大罵:梧州海關有嚴重舞弊行為,由於他們手中有各級幹部直至自治區領導幹部的把柄(走私活動被海關掌握),於是有恃無恐,哪一級派員清查都不買賬。這次由政法委及某部門牽頭組成的調查組下去,也居然大吃閉門羹……。放下電話,氣虎虎地拍打着桌上正閱的一案卷,說某幹部文革中親自指揮殺害了幾位無辜者,被判處死刑緩期。現在翻案,稱數字不確,落實下來不足十人,要求減刑。“中央一再強調處理從寬,該處死的沒處死,該判的沒判,本來就已經寬大無邊了。全區文革期間屠殺九萬多,只判了十幾個死刑!就算殺五十幾個不確實,殺二十幾個人才判死刑緩期還覺得冤枉!天下有這樣的事嗎?笑話!”——看來,這位王副書記還是個手上沒血、屁股上沒屎的好人。他在我的介紹信後簽上意見:請區處遺辦接洽。蓋上大印。我辭謝出來,感到旗開得勝:在最高主管部門能了解到這些情況,已屬不易了。更重要的是:綠燈已經打開。
副師長在賓陽親自主持殺人現場會
根據各界朋友們給咱們提供的線索,次日我到自治區“處遺辦”(“處理文化大革命遺留問題辦公室”。這是一個從省到縣甚至到鄉的辦案系統。因為各級黨、政及公檢法部門在文革中都不乾淨,只好設立了這一臨時機構以打開局面),請他們加蓋公章,在介紹信上簽署意見,批轉南寧地區、梧州地區、柳州地區接待。明知在他們的檔案庫里就有我所需要的全部材料,但我深知中國的官僚機構,越到上層,越是守口如瓶、戒備森嚴。我的目標是縣村。在那裡,我手執層層批轉的“尚方寶劍”,估計可以看到案卷,掌握如山鐵證;又可接觸各類當事人,掌握第一手材料;還能了解歷史傳統、風土人情。
賓陽是南寧附近的交通樞紐,人口稠密的商業中心。這裡殺人數目全區之冠。縣處遺辦的領導紀委副書記老李,一股腦向我傾訴了大屠殺的全過程:駐軍某師長兼任縣革委主任,覺得無組織的亂鬥亂打死人氣派還不夠大,階級鬥爭的台風颳得還不夠猛,便親自布置,召來各公社民兵,武裝幹部,在縣城盧墟的鬧市區開“殺人現場會”。一次數十人拖上來,頸掛地富反壞右黑牌,宣布“罪狀”:“某某地主,剝削勞動人民;某某右派,攻擊社會主義;某某現行反革命,破壞文化大革命……”每人寥寥一、二語。然後高聲問圍觀群眾:“毛主席說:‘專政是群眾的專政’——對這些死不悔改的階級敵人,大家說,怎麼辦?”瘋狂而渴望嗜血的人群發出一聲吼叫:“殺!”便一擁而上,有人提起事先準備好的棍棒,有人拾起路邊的磚瓦石塊,一陣毒打,不到十數分鐘,跪作一排的“階級敵人”全部斃命。“殺人現場會”後,布置民兵幹部回各公社照此辦理,而副師長則坐鎮縣革委,每日催各公社電話報殺人數字。開始人們下不了手,於是將殺人數字較低的公社全縣通報批評:“階級鬥爭蓋子尚未揭開!”在該首長的電話、會議督戰下,在他親臨殺人現場指導檢查下,賓陽縣在短短二十天內,便屠殺三千餘人!該首長亦深知如此亂殺下去後果嚴重,便一面聲稱要制止亂殺,一面卻開幹部會,公然號召抓緊時間,突擊殺人:“現在還可以,到時候就不能再殺了”云云;還親自規定:不准開槍,要用刺刀,用棍棒……。
一時間裡,全縣一片“紅色恐怖”,連縣城盧墟城的鬧市也死屍遍地。這個幾乎位於廣西正中的交通樞紐,頓時交通斷絕。無人敢收殮掩埋的屍體堵塞了道路。屍體和血泊上灑滿石灰。血腥味和屍臭瀰漫在縣城的街市。每日天未黑盡,街道上已杳無人跡……。十幾年來,許多當年的劊子手都受到黨紀國法的懲處,而這位賓陽事件的策劃者、組織者、指揮者卻在軍隊保護下榮升為廣州警備區副司令,並以此銜光榮離休,在廣州的深宅大院裡悠閒養老。縣處遺辦主任李副書記憤怒地遞給我一份以該縣名義上報的控訴書,堅決要求將該副師長繩之以法。
當年的殺人兇手們,紛紛交上會議記錄、電話記錄,對於他們伏法、而全縣屠殺的總指揮者逍遙法外大呼冤屈。
上林——南寧附近一山區小縣,人口少,但殺人按比例全區第一。記不清是何原因,總之未能查閱案卷。幸好手中有朋友托朋友的名單,文化界的朋友們盛情款待,殺雞擺宴。席間談起上林文革殺人情況,一陣“階級鬥爭的十二級颱風”刮來,人們便開始亂抓亂打亂殺。一時間殺人如麻(數字不在手邊),縣城電線杆上皆掛滿人頭。問及吃人,滿座皆稱上林吃人不多,遠遠比不上武宣等縣。人們記得的案例是:某將人活活剖腹取肝後得意洋洋提回家吃。半途見一人,問:被殺者同意你吃他肝了嗎?答曰沒問。不行不行,他若不答應,你吃他的肝沒用。(本地迷信,吃甚補甚。)某將肝丟棄,又去抓了一個“階級敵人”,用種種酷刑,逼迫被害者同意被食,遂活剖取肝而食。採訪之餘,老莫還向我談了他死裡逃生的經歷:一日晨,被專政的“牛鬼蛇神”們正在田裡勞改,忽一隊武裝民兵來押人去開批鬥會。老莫見難友們都被押走,卻無人叫他,便恭敬地問一民兵。那民兵考慮一番,說:“只叫我來帶自己村的人,你去不去我不管。”老莫遂未去會場。而那日參加批鬥會的人,全被打死,無一倖免……。
如情似夢的灕江水
回南寧,……在邕江畔的夕陽下,我們游泳、散步、商討下一步採訪方案:從各渠道的消息看,武宣縣應該是這次採訪的重點。我力主再跑數縣,取得經驗,最後搏武宣……。夕陽西下,泊在岸邊的水上舞廳霓虹燈閃爍,在江流上撒下碎彤萬點。柔和的江風徐來,輕輕掀動你紫紅色的連衣裙,把你豐滿的乳胸和腰肢勾勒得楚楚動人……。和嬌妻徜徉於這良辰美景之中,我一次又一次感到那殘酷的一切太不真實,太不可思議。……我甚至一時弄不清楚究竟什麼才是這個國度的真實面貌?殘暴是和平生活的間隙?也許,今日這寧靜和平的辰光,正是兩次腥風血雨之間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