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的國粹:殺孩子斬草除根
馬不停蹄地緊張採訪。我的採訪本上記載了越來越多的血色文字。……
蒙山縣某村大殺牛鬼蛇神,連吃奶的孩子也不放過。先虐殺其父母,然後用繩索往孩子們脖子上一套,拖上就走。有稍大的孩子,認得是常來家打牌喝酒的熟人,叫道,×伯伯,你莫開玩笑……。話音未落,已被套住喉嚨。案卷上兇手們的供詞:“我們套上就跑,背後大路上塵土飛揚。……”沒到地方,孩子們大多已被勒死、拖死,連哭都沒哭一聲。把孩子們扔進一廢棄的防空壕,再抱起大石往裡砸……。一家夫婦,男人有出身問題,女人卻是百分之百的貧下中農。女人抱着即將被殺害的幾個(三個?)孩子哭成一團。她的要求不高:“給我留下一個最小的也好啊!”但民兵們毫無人性地連她懷中正吃奶的孩子也一起套走。【二訪廣西,在游花山崖畫時,幾位廣西詩人也給咱們講了類似細節:母親忍淚給將死的孩子換上新衣,說叔叔們要帶他去外婆家。天真的孩子怎知這是他幼小生命的末日,歡天喜地而去……】——殺孩子斬草除根,這中華民族的封建國粹,在我查閱的案卷中多有記載。最“人道”的是行刑前鑑別男女性別,殺男留女。一案卷中載:一兇手抱起孩子一摸,說是女的,又一兇手上前複查;組織者仍不放心,又親自檢查,小女嬰方得倖免。據多人向我提供:桂北融安縣便有一條“寡婦街”。一條街的男人和男嬰均被屠戮殆盡,唯存女性。
殺完人,便殺被害者的豬雞鴨鵝,賤價拍賣家產,買酒“慶功”,行同盜匪,無恥之尤!這個去縣城僅二華里左右的村莊(其他村也殺),籠罩着一片恐怖氣氛。一晚,巡邏民兵無聊,想進某家坐坐。拍門聲驚得主人喃喃自語:“該我了,該我了……”馬上懸梁自盡。民兵們聽到響聲,砸開門將他救活。(此人文革後任生產隊長。)濫殺無辜、人人自危之狀,可見一斑。
晚上,我通過縣處遺辦邀請的一位中年農民如約而至。此人聲音低沉,少語寡言。但正是他冒着生命危險在一本秘密日記上逐日記錄了該村的大屠殺。我問他要日記,可惜[日記]在清查處理案件時交給了工作組,大約已作為證據而歸入某級檔案。他低沉地向我追述了種種慘無人道的事件和細節。最後我才發現:正是他後來出於深深的同情娶了那位連吃奶孩子都未能保住的女人。那女人又生了幾個孩子,都已上學了。……八三年後“處遺”時,兇手們要上門賠罪,女人拒不接受。後來在有關人員“說服動員”下,勉強同意。於是兇手們帶上幾斤點心,幾斤肉,跪下賠罪。女人在有關政策的“教育”下,接受了兇手們的賠罪,將血海深仇一筆勾銷,還含淚給兇手們倒茶。天哪!我的善良的人們啊!我簡直弄不清你們這遺忘一切罪行的善良到底是美德還是惡行!由於複雜的歷史原因,我當然同意不必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但不能一筆勾銷,不能遺忘!要把這些滔天罪行、這些兇手、這些殺人理論連同一切毫無人性的政治、法律制度一起釘上歷史的恥辱柱!我當時便開始懷疑:誘騙善良的人們遺忘這舊日的罪行,正是為了醞釀新的罪行。——果不其然:慘無人性的統治者,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開殺戒,對手無寸鐵、對他們懷着善良願望的人民使用機槍坦克!他們仍然以人民的名義、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以國家的名義、以共產黨的名義、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名義、以社會主義的名義、以行將就木的獨裁者的名義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故伎重演與未被徹底清算的舊的罪行血脈相承。”
鼓勵年輕姑娘殺人,殺幾人稱幾姐
鍾山縣某村,武鬥民兵遠赴賀縣(?)圍攻四·二二派的據點(某礦)時死一人,遂在俘虜中任意抓了三人返村祭墳。其中二人系國內外知名的工程師夫婦;只要是經該工程師簽名認可的礦砂,國外一律免檢。礦區被圍時,夫婦二人未能及時逃脫,於是被視為俘虜。在埋葬武鬥烈士的祭墳儀式上,主持者宣布罪狀;某,工程師,幫助設計武鬥工事;每月工資高達一百多元!工程師請求發言,大約他想辯解未曾參與武鬥及工事之設計建造,他不是建築工程師;他肯定還要說他妻子直到今天還是全國人大代表,不經全國人大,公安局都不能逮捕……。主持者禁止他發言。一聲槍響,幾位姑娘率先衝上來,掄起馬刀就砍。三人剎時間便倒臥血泊。然後將受難者屍體拋入墳坑,再於他們屍體之上安置享祭者的棺木。【令人不解的是,人們往往煽動、鼓勵年輕姑娘殺人,殺過幾人便尊稱幾姐,新修的文革史志材料上稱:三姐四姐、五姐等頗多,最多有九姐十姐!】請鄉政府官員帶我去殺人現場,皆面作難色,稱“忘了”。我知道這是託詞,堅持請求。他們陪我驅車至該村,連詢幾人皆稱“忘了”。當年那麼大的殺人場面,十來年就忘了?終於抓到一村幹部,只好帶我去。村後二里許的一塊平坦草坡上,有一處荒草掩蓋的墓穴。民兵的棺木遷葬了,幾位無辜者的骸骨亦在八三年處遺後被親人帶走了。工程師夫婦在北京工作的兒子洗淨雙親的遺骨,用麻紙一塊塊包裹起背走了。頭骨上深深的刀痕清晰可辨。……那村依一座拔地而起的石灰岩山而建,景色如畫。萋萋芳草,掩蓋了昔日的罪行。牧歸時分,牛群馱着橫坐的孩子們緩緩行過……
上林縣某村,採訪一位殺人而食的支部書記。案子他早已供認不諱,案情亦不複雜,普通得我至今已無任何印象。但這位食人者的形象卻牢牢刻在我記憶中。談起往事,他如同談一件與己無關的閒事,談笑自若。我早就將相機準備好,大光圈,慢速度(屋裡一般較暗),開始談話時便選擇好座位,似乎漫不經心地隨手擺弄相機,根據目測估計距離,估計取景。趁他不注意相機時輕輕撳動快門。這些未遭懲辦(最多開除黨籍)的兇手們不喜歡拍照。現在他們沒有多大壓力,完全會斷然拒絕。談及吃人,他興致勃勃談到在游擊隊時就吃過敵人,彷佛這是他歷史中最光榮的一部份。見他談起人肝的種種吃法,我突發一異想天開的問題:“人肝怎麼做最好吃?”他答道:“烤着吃最好吃,香。煮的有腥味。”——上帝啊,他們吃過多少人呀?
在該村,鄉幹部帶我尋訪另一位殺人而食的主犯,可惜他外出未歸。天色已晚,只好登車返縣。
訪問殺人食肉的貧下中農老人
一日,我要去尋訪一著名案例中的首犯。人們說要走許多路,勸我不去。我執意要去,走多少路都要去。我想在面對面的接觸中增加感性認識。
在一座殘破待修的木橋前,小車停下。我們步行到某村。在一座低矮陰暗的農舍里,我終於見到了蒼老的兇手。案情我早已背熟:解放時,該村一地主上山為匪,剿匪時,將地主及其兩兒槍斃;一起上山的小兒年尚幼小,判刑勞改。釋放回村,已無立錐之地,便到鄰村認一戶貧下中農為父母,老實勤勉地耕種收穫。不料文革突至,村里要搞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手頭竟無人可殺。忽憶起地主之幼子尚在鄰村,便命民兵去抓。誰知鄰村早已動手,將他關起來。從窗里,他看見舊村民兵至,自忖死期已至。為了少受點罪,立即上吊自殺。民兵們衝上樓去,將他放下救活,五花大綁押解回村。半途,他任打死也不肯再挪動一步。於是塞進竹編的豬籠,抬回村去。在村中將他綁在電線杆上,打得死去活來還不解恨,便用燒紅的鍋鏟一點點烙。死去活來,活來死去。趁他昏死過去時,拖到小河邊一塊傾斜着伸入水中的岩石上,幾人用樹枝按住他四肢,兇手易晚生動手剖腹……。
——這就是易晚生啦?瘦小而乾癟的老頭兒。我們進去時,他正和幾個老頭在玩紙牌消遣。也是該頤養天年的年紀了。可你為何要動手殺人取肝?老人的開場白極為英勇無畏:“對,什麼我都承認。我已經八十六歲了,不怕坐牢。反正活不了幾天了!”【公安機關未捕他的理由正是年事已高(!),“抓不抓沒意思,一抓起來肯定死在監獄裡……”】說罷,老人挑戰似地昂首望着我。但我並未應戰,只是與他侃侃而談。“——為什麼要殺他?他父親上山當土匪,弄得全村不安,我那陣兒是民兵,每天晚上站崗巡邏,幾十天時間,槍托子把衣裳都磨爛了。……他父親有什麼罪惡?把村里準備燒磚瓦的一垛草放火燒了!害得大家沒東西燒磚瓦!……是我殺了他。誰來問我都不怕,幹革命,心紅膽壯!全村人都擁護我。毛主席說:不是我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們!你死我活,階級鬥爭!……我犯了錯誤:應該由政府來殺,不該由我們來殺。……是我動的手。頭一把刀割不動,扔了。第二把刀才切開。……伸手去掏心肝,血熱得燙手。只好從河裡戽水沖,沖涼了我把心肝掏出來,一人切一塊,全村人拿回家吃了。……”
——好一位敢作敢當的老英雄!年近九旬,仍豪氣不減當年。天空驀然陰沉下來,隨即飄潑大雨而至。暴雨從天井裡傾入,濺得我們都挪動了下小竹凳。望着這陰暗潮濕的屋子,簡陋的幾件破家具,屋角的老石磨,身上的補丁衣,我怎麼也生不出仇恨。相反,面對這幾十年前是貧下中農,幾十年後的今天仍舊是貧下中農的老人,一種深深的同情油然而生。他們堅決地階級鬥爭了,他們殘酷地殺人食肉了,但他們得到共產黨所允諾的幸福生活了嗎?可憐的鬥爭而未獲解放的人們!可憐的被閹割了人性的人們!
我給老人和他的老石磨、爛家具拍了照。又是幾年過去了,老人大約已不在人世。那麼,那幾張照片將是他的遺照了。在我關於廣西的著作中,我將為老人立傳,並附上他的照片。
上林三里公社大血案血泊沒腳
在鍾山縣,類似殺人分食的案例不少,但如此活活折磨的卻不多。如另一案中,受害者剛被毆倒在地,人們便蜂擁而上執刀割肉。未能擁進里圍的指揮者(記得好像是支書)大呼:“不許搶!生殖器(記不清當地土語了)是我的!”受害者苦苦哀求:“行行好,讓我快點死吧!”一人大發“善心”,狠狠一棒將其擊昏。受害者名字我尚記得:甘大作。
上林縣三里公社曾發生一起大屠殺,一次殺害一百六十餘人。起因於一起“國會縱火案”:在軍隊支持下,一派成立革委會後,加緊打擊另一派。幾人密謀,半夜用一小炸藥包在自己的公社革委牆上爆破了一直徑不超過一米的窟窿。天未明,廣播喇叭就公布這是對立派破壞新生紅色政權的罪行,號召以戰鬥來保衛。隨即開始大肆逮捕,將對立派骨幹及“牛鬼蛇神”一百六十餘人押解到河邊,一聲令下,用刺刀、槍托、大棒驅趕到河中。有些人高呼着“毛主席萬歲”向河中走去。橋上的民兵打靶似地射殺未淹死的人。一水性好的人潛泳順水逃遁,人們沿岸追了二里,終將其擊斃。一百六十餘人無一倖免。那天到過現場的人們都扔掉了鞋:血泊沒腳,鞋全泡透了。
還是在該縣,我訪問了一位被害者遺屬。在一間極其簡陋的土房內,我見到了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父親被民兵在村外暗殺,將屍體扔進山洞。他母親因做稻草人誤用了有偉大領袖的報紙,被批鬥死。他的兩個哥哥也被打死。親戚帶上這顆獨苗子逃到三里,恰逢三里血案,嚇得他們又逃往他方。那時節,他不過六、七歲,不懂事,天天哭喊着要回家。他哪裡知道一家人早已死絕,欲斬草除根的兇手們正到處找他!小伙子平靜地訴說着往事,淚水在眼眶裡不停地打轉。但他克制着,硬是沒讓它掉下來。在回憶的間隙,他顯然是按照幹部們的布置,不斷說黨和政府對他的照顧。(彷佛是給他安排了一個臨時工。)他這些感恩表白,像鋼針般扎着我的心!孩子,那麼,又是誰殺害了你全家親人呢?是日寇嗎?是土匪強盜嗎?是“國民黨反動派”嗎?不要忘了,孩子,你的親人們和十萬廣西人民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中國、是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艷陽高照下的無產階級專政銅牆鐵壁里同時被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