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西藏迷，對西藏懷有羅曼蒂克般的情結。不過我迷的是神奇的西藏文化，對西藏歷史宗教了解甚少。我曾去西藏旅遊，讀過一些中國作家，國內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以及西方藏學家和西方旅行者寫的關於西藏的通俗書籍。我在西藏旅遊的兩個星期，住的藏人旅館，雇的藏人司機，對西藏自認為有一些感性了解。在此以一個普通人的眼光看西藏和達賴喇嘛，來談談我對西藏問題，以及由此而引發的中國問題的見解。

歷史學不是我的愛好，不過通過我讀的有限的幾本書，我相信西藏在中國共產黨接手前並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但也不是一個受漢族統治的省，而是一個名義上附屬中國，實質上除國防外完全由藏族自治的區。西方輿論界普遍把中國共產黨派兵進入西藏說成是“中國入侵另一個國家”，從技術角度上講是不符合事實的。反過來，中國今天仍然稱西藏為自治區，這個稱號從技術角度上講也早已不符合事實，只不過是中國共產黨眾多謊言中的一個而已。中國共產黨相信鐵拳式統治，不可能容忍西藏過去那種自治。以共產黨統治漢人的歷史來看，達賴喇嘛的出走並不難理解。那些新中國成立後對共產黨抱有幻想而留在國內的資本家們和知識分子們，以及許多新中國成立初期回國的華僑們，我相信很多人後來內心後悔當時的決定，只是大多數人不再有出走的機會。毛澤東統治時期，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期間，西藏宗教被壓迫被扼殺，在許多藏人心中造成了難以癒合的傷口。雖然毛澤東後的中國光明了很多，中國的宗教政策比文化大革命時有了一些鬆動，但中國政府對宗教限制壓迫的政策到今天依然存在。宗教壓迫對沒有心靈要求不重視宗教的漢人來講算不上什麼，但對視宗教為生命的藏人來講就是抹不去撫不平的傷痛。另外，漢族是一個極有忍耐力的民族，對政府逆來順受的能力很強，而有宗教要求性情剛烈的少數民族比如藏族和維吾爾族對政府壓制而產生的怨氣，就往往比漢人大得多。打個純粹的比喻，把中國政府搬到美國來，可能沒幾天就被推翻了。

中國政府一直以來確實設法給予西藏很多物質上的援助和優惠，我們在西藏遇到的漢人民工對少數民族獲得比他們優越的待遇也有很多抱怨。問題是中國以漢人的視角解讀其他民族，對別的文化不懂得如何保護尊重，以為給別人一些物質上的好處，別人就該感激服從。事實是中國連自己的傳統中華文化都不懂得保護尊重，發展到今天已經將自己傳統文化中的許多好東西破壞殆盡，中國對西藏的統治對西藏文化的破壞在我看來是必然。我們在西藏旅遊期間去過拉薩，日喀則，和西藏西部一些偏遠地區。拉薩的面貌正在迅速變化，市中心不大的藏人區建築還有些藏族特色，街上也還有身着紅袍沿街乞討的僧人。出了藏人區，建築就不倫不類，比如布達拉宮廣場上的英雄紀念雕塑和俄式燈飾與對面布達拉宮的藏式風格毫不相干。拉薩新區到處是在內地泛濫的那種質量低廉沒有特色的新水泥建築，走在拉薩新區的街頭，有時就恍如走在中國任何一個縣市的街頭。我們西藏西行的終點是神山崗仁博茨，崗仁博茨山腳下的小鎮塔欽也在推倒舊房，建造新廣場，中國拆拆拆的醜陋文化已經向西藏各處蔓延滲透。

論商業競爭，藏人不是漢人的對手。漢人精明勤儉，為掙生計，什麼活都願干，什麼苦都能吃。藏人生活方式比較放鬆，花很多的時間喝茶，轉經。拉薩的許多藏人一到周末，便去郊外搭帳篷，徹夜喝酒唱歌跳舞。大多數藏人的思維比較簡單直接，藏男人的性格也比漢人剛烈。我們進商店或飯店，老闆是藏人還是漢人常常一眼就能看出來，藏人大多表情純樸，說話做事顯得憨厚耿直；也有精明的藏人，但說不出為什麼, 還是覺得和漢人不一樣。而漢人則往往一臉精明，賺起錢來懂得靈活應變。記得馬麗華在“藏北遊記”一書中曾說，有藏人對她宣稱：“藏漢從來就不是一家”，反映了藏人對漢文化的不認同。拉薩漢化非常厲害，漢人開的商店比比皆是，街頭商販也是漢人居多；我們在拉薩招手的每一輛出租車，司機都是漢人。我們在拉薩期間還聽說有幾位藏人婦女進到漢人商店裡指責說漢人不該來西藏占他們的地盤。我們雇的藏人司機一路總帶我們去藏人開的旅館，汽車加油哪怕繞道也要去藏人開的加油站。據漢人出租司機說只要出了拉薩就不敢與藏人糾纏，否則把他們惹急了，腰裡的藏刀就會拔出來。藏人對漢人大批湧入西藏心裡不滿是很明顯的事實，我在西藏旅遊不過兩個星期，就耳聞了很多，只不過中國政府不在意也沒有能力對付。中國政府對漢人的不滿都不在意，除了壓制不懂得如何真正解決，那它又怎麼可能對藏人的不滿懂得如何解決呢？一個對自己民族的人民都不尊重的政府又怎麼可能尊重其他民族的人民？

不過藏漢人之間的矛盾應該說只限於當地，對漢人旅遊者，藏人還是很友好的。我們的藏人司機會問我們看了西藏喜歡嗎，我們說喜歡，他們聽了就非常高興。我們每次要求司機停車照相，他們都很樂意，這不完全是樂意為客人服務，而是為你喜歡他們的家園而高興。你要是會講藏語，那怕只蹦一兩個詞，他們就更喜歡你了。藏漢間的矛盾在我看來並不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無緣無故的敵意，而是當地民族對外來民族文化的衝擊和入侵的反抗。有人說西藏的所有商業都會漸漸落入漢人手中，在我看來這決不是聳人聽聞，2008年拉薩事件中藏人砸漢人的商店顯然是長期以來對漢人湧入西藏給藏人生活帶來的衝擊不滿卻又無能為力的發泄。我在西藏所遇到的漢人民工大多來自窮山僻壤，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孩子，省吃又儉用，居住條件更是簡陋，在西藏辛辛苦苦掙一分生計，他們成為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可以說是中國政府失敗的西藏政策的犧牲品。

我對西方世界對達賴喇嘛的熱情的理解是，第一，藏族是一個弱小的民族，這個民族有着非常獨特的文化，對宗教來世有着令人讚嘆的虔誠執着。面對共產黨的強權統治和漢文化的入侵，他們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對這樣一個民族，西方不少人懷有強烈的同情心。第二，達賴喇嘛具有感染人的氣質，立場溫和，宣揚非暴力的佛教思想，與中國歷屆政府領導人不管對錯堅持不講道理的強硬立場，形成鮮明對照。第三，西藏的弱勢地位和她具有個人魅力的精神領袖使西方找到了一個理想的象徵來抗議強大的中國政府。1989年中國六四鎮壓後西方授於達賴喇嘛諾貝爾和平獎，以及2008年西藏事件後，西方重新掀起達賴喇嘛熱，都是以間接的方式向中國表示不贊同。不久前美國民意調查說美國三分之二的人支持西藏獨立，西方民眾支持西藏獨立並不是因為他們支持民族間的爭鬥，而是因為他們支持人民反抗藐視人權的政府，支持人民要求從這個政府統治下逃脫。如果廣東人民或浙江人民要求從共產黨統治下獨立出來，西方人也會支持。

作為一個普通漢人，我對達賴喇嘛既不象他的追隨者那樣崇仰，也不象中國政府那樣視他為顛覆中國的妖魔。我喜歡他的不贊同暴力的溫和立場，對藏人和西方世界給予他的崇高地位既不完全認同也不反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藏佛教的精神領袖而遠遠地尊重着。我認為如果中國人想要與藏人和諧一家，就必須學會尊重藏人對他們精神領袖的崇高敬仰，學會尊重藏人對宗教的虔誠執着，學會如何保護藏文化，而不是以狹隘的漢文化觀點去解讀藏人，以自以為是的施捨去改變西藏。

做為中國人我們也要反思一下，當中國人一代又一代離開自己的家園向外遷移時，這些在別人的家園裡生活的中國人是不是該對自己的行為對當地人生活的衝擊抱有意識，抱有責任感呢？如果漢人到了一個地方，不擇手段只顧賺自家的錢，不在意給當地人帶去任何正面的價值，事實是藏人在自己的家園裡被擠到了一邊成為弱勢者，藏人在自己的家園裡不再有能力保持自己過去悠閒的生活方式，那你又怎麼能怪別人不歡迎你呢？其實正是中國人對自己的行為給自己家園帶來的衝擊的無意識，無責任感，這個衝擊包括對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的衝擊，一心只顧自身眼前利益，使得我們自己的家園自然環境嚴重破壞，社會不公正，人民沒有精神支柱，道德淪喪，處處作假。要把這樣一個連漢人自己都不喜歡的社會輸出給西藏，強加給西藏，難道不是西藏人的不幸嗎？我們漢人應該學會審視反思自身的文化，為什麼這麼勤奮的一個民族，卻把自己的家園搞得連自己都不願住，成千上萬的中國人一代又一代地前赴後繼奔走他鄉。中國對世界的威脅並不來自導彈原子彈或者是日益強大的經濟力量，而是這個力量後面對地球對社會沒有責任感的思維和行為。這種短見的思維和行為已經損害了我們自己，可怕的是這種文化還在向西藏新疆推進。我們西藏西行之旅雇的藏人司機次仁講過一個在西藏西部架電線的漢人民工的故事：當地有很多野狐狸，被漢民工看見了就打來吃，結果有三個人中毒身亡。次仁對此的評論非常聰明，他說，從科學的角度看，可能是狐狸有毒，人體受不了，從神明的角度看，也可以說是神明對這種不保護動物行為的懲罰。

藏族在我看來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民族，他們在地球上人類生存最惡劣的自然環境下一代代生存，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發展了一個與自然環境和諧相處的獨有的文化。記得我們的飛機在拉薩降低高度，準備降落時，我第一次看到拉薩周圍寸草不生的群山，心想不知在這個艱難的高原上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後來在西行旅途中看到那些虔誠執着的匍地朝聖者，看到湛藍的天空下，一片片寸草不生卻又壯美無比的土地，看到一個個維繫藏民生活象藍寶石一樣美麗的湖泊，我真的擔心漢人的大量湧入會對這一切造成怎樣的衝擊。看看中國內地的土地，我實在不覺得樂觀，有人稱西藏是世界上最後一片淨土，我只希望漢人對商業的巨大胃口不會將這一片淨土吞沒。

本篇第一稿寫於2008年拉薩事件之後，這是基於第一稿的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