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因為工作關係,得以結識何應欽和郭寄嶠兩位國軍老前輩,看到他們除了一般印象中的不苟言笑外,也有真情流露的一面。 一九八一年六月,何應欽已高齡九十二歲,身體仍很硬朗,童心未泯,一時興起,要我陪他去美國「看看」。我們一路看了不少風景名勝,於七月中旬來到華府。何應欽臨時決定要去阿靈頓國家公墓,向他的老戰友馬歇爾元帥和陳納德將軍的墓冢致敬。
當時台美已無外交關係,但何應欽德高望重,一九三五年就和閻錫山、馮玉祥、張學良等同時奉國民政府明令晉任陸軍一級上將,相當於美國元帥,所以美方對他相當禮遇,由華盛頓軍區司令親自在場接待、簡報之後,派專人引導,先向馬歇爾墓冢獻花致敬。
馬歇爾墓地不大,也不顯眼,除了他本人,還重疊埋著他的元配和岳母,一共三具棺木,共用一個墓碑,以符美軍節約公墓用地的規定。若非石碑上刻著五顆將星,標他的元帥官階,還真看不出這竟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前國務卿和參謀總長的墳墓。何應欽以他貴州興義的泛稱鄉音說∶「應該這樣,人都死了,還要那麽大一塊地幹啥?」
然後,我們一行來到陳納德的墓地,位於一塊小坡地上,墓碑正面刻的英文,反面則是葉公超題的中文,這可能是阿靈頓龐大墓園中,唯一一塊刻著中文的墓碑。
何應欽在抗戰時期,擔任軍政部長,長期駐節重慶,諒必與同住山城的陳納德建立起深厚的公情私誼。所以,在行過禮後,他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讓我們一行陪同人員相當意外。在一旁的陳香梅女士見狀趕緊替他拭淚,輕拍他的肩膀,低聲勸慰。大家看到他在古稀高齡,依然如此念舊,人情味十足,都為之動容。這是我追隨他多年,僅有的一次,看到他在大眾廣庭情不自禁的流淚,至今仍印象深刻。
再談郭寄嶠。他是安徽舒縣人,保定軍校九期炮科畢業,歷任軍事要職,國府遷台初期曾任國防部長。他對國家最大貢獻是在一九四五年四月抗戰勝利前夕,蘇俄唆使新疆伊犁地區回族叛亂,成立所謂「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當地主政者束手無策,局勢嚴峻。郭寄嶠臨危受命,出任第八戰區司令長官兼新疆省主席。
他向以運籌帷幄見長,思維細密,經研判當時形勢,決心安撫與進剿雙管齊下,行動勇敢果決,在事變進一步惡化前,將變亂迅速敉平,為國家保住了疆土,也為他個人成就了畢生最輝煌的勳業。
可惜軍史對此一重大事件竟付闕如,徒留空白。一九八一年初,國防部高層長官囑我前往郭府,以口述歷史方式,將這段歷史補白。於是,我得以結識郭寄嶠。
他住在台北市和平東路一條弄巷內,空間狹小,家具也很陳舊,從客廳就可看到洗手間地上擺著一盆待洗的衣服,反映出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晚年生活清苦。
他那時也已年逾九十,人很和藹,把我和我的助理當晚輩看待,常露出長者慈祥風範。有一次,我訪問他時,不知什麽緣故,話題扯到李玉堂。李是黃埔一期出身的抗日名將,和李仙洲、李延年既是黃埔同學,又是山東老鄉,同時,又都是戰功彪炳的兵團級司令官,而為時人譽為「山東三李」。
不幸的是,國共內戰期間,李仙洲兵敗被俘,淪為「戰犯」,不知所終;李延年退守福建平潭,擅自撤離,經軍法審判,系獄台北,齎志以歿;而李玉堂最慘,居然被一件莫須有的「匪諜」案株連,橫遭殺身之禍,命喪刑場。「山東三李」旋踵間又同以悲劇收場。
郭寄嶠曾是李玉堂的長官,很賞識他,所以,當我們的話題無意間扯到李玉堂時,郭寄嶠禁不住連聲說∶「他哪裡是匪諜!他哪裡是匪諜!」邊說邊流下兩行清淚。
看到這麽年邁的一位長者,為一個歷史悲劇悽然落淚,我當時內心感到極大震撼,久久不能自已。
常言道∶「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何應欽如此,郭寄嶠尤其如此;他豈只傷心,更是痛心!
三十年世事多變,何應欽和郭寄嶠都已羽化登仙,走進歷史。他們戎馬一生,歷盡滄桑,但到了晚年,仍不失赤子之心,流露感性的一面,的確難能可貴。
我特地將這難得一見的他們流淚的場景,為文記之,以作紀念,並聊表我對這兩位軍界老前輩的追思微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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