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老鄭在某部紀念毛的電視文獻片中出場，錚光瓦亮的禿頭讓人誤以為攝影師多裝了一盞水銀燈（開玩笑，務祈老鄭恕罪），慢條斯理地對着鏡頭說道：“毛澤東是中國的千古罪人，這一點是沒有什麼疑義的......。”

對此我當然完全同意，只是不知道老鄭是否意識到，毛留在身後的最大的遺產，是讓四十歲以上的大多數中、老幫菜成了小毛澤東，而這就是他對民族作的最大的孽。毛的屍臭至今洋溢在這個論壇上。要從人民頭腦中徹底蕩滌清除這罪惡污染，大概非一個世紀莫辦。說起來，眼下這為名門正派的“清流”們深惡痛絕的“犬儒主義”，沒準還是毛澤東“理想主義”的獨門解藥。

如朱學勤先生指出的，毛的理想國和柏拉圖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由哲學家出任國王。他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皇帝，居然要求八億人民都去學所謂“哲學”，變成所謂“哲學家”、“批判家”。歷史上從未有過這種皇帝，不斷要求人民去“學習理論”（著名的“三項指示”的第一項），甚至為此在工廠設立了“工人業餘理論小組”，讓小蘆很占了點便宜，利用上班時間躺在床上“攻讀馬列”。

這本來也是國際共運不成文的規矩：從馬克思起，共黨魁首必須由理論家出任。為此，斯大林和老毛都在擊敗政敵後惡補了一番理論。這個傳統為中共繼承並發揚光大之後，便形成了最荒謬不過的一種現象：一個最沒有理性思維能力、歷史上從未出過能與歐洲文化巨人比肩的思想家、迄今為止從未發明過任何具有世界影響的主義學說的民族，變成了如今世上最重視理論的民族，而且無論朝野都害上了“理論偏執狂”。不但毫無文化的政客老鄧居然有了什麼“鄧小平理論”，而且連民運魁首胡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也竟然成了什麼“理論家”，在人類歷史上首次闡明了“偽善也是善”的光輝真理。整個事情荒唐到這個地步，以致老鄭答我的帖時幫高光明說話，竟然把“馬克思主義理論學養深湛”（非原話）當成了該同志的優秀品質之一！

如果不是怕老鄭像我一樣落網不能自拔，我當時就想在答帖中請教他：精通屠龍之技算是什麼本領？我在《邪教的理想》中指出，所謂理想，必須具有現實可行性，否則就是夢想，跟八九歲的小蘆立志變成孫大聖毫無二致。而馬克思主義正是這種毫無現實可行性的夢想。精通它那些繁雜精深的理論，與精通“龍的解剖學”、“龍的生理學”、“龍的病理學”一模一樣，於國於民於己究竟有什麼好處？ （說明，這裡的龍可不是自然界真的有過的恐龍，而是只存在於神話的中國龍。）

可悲的是，愚昧的中國人中，似乎沒有多少人問自己這個問題，並由此再上升到一般性的疑問上去：治國是否需要理論？需要什麼樣的理論？政治家是否必須同時是理論家？是什麼樣的理論家？

可惜熱愛理論的人偏偏想不起來問這些問題。正因為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這種驚天動地的愚昧，才導致了我們這種“理論偏執狂”。猶記當年看兩《春》，不斷地見到理論家們哀嘆“改革沒有理論”，那隱含的意思無非是：改革沒有理論指導是它的致命缺陷，因為世上沒理論指導的事業都註定是要失敗的。我頭一次看見這說法驚詫莫名，到後來看多了，便氣得只會罵TNND：中國人沒先進的性生理理論指導，照樣製造出世上最大的民族來。莫非得弄個女性生殖系統的解剖掛圖掛在家裡，老娘們才生得出孩子來？

然而不光是愚昧的知識分子，就連人民也吃這套。猶記80年代鄧公的“走一步，看一步”和“摸着石頭過河”的“理論”出台，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在中共統治下，人民還是第一次聽到統治者坦承該怎麼辦自己也沒數，得靠腳踏實地的實驗，由此引起的震駭與失望是難以描述的。酷愛完美高深理論的結果，是民族喪失了接受常識的能力，使得他們一聽到大實話、大白話就本能地反感抵制。在這種國情下，高光明那種前朝遺老、泡在黨文化醬缸里長大的“泡菜”，居然成了時髦的“民運”領袖，便再不是愚人節笑話了。

正是因為這種國情，老百姓才不會去比較一下理論治國與常識治國的區別。其實不管是論戰略戰術，論填詞作詩，論精通史籍，還是論穿鑿馬列“理論”，老鄧與老毛相比，無異於魁父之丘比太行。可老鄧的長處，正在於他不懂理論卻有足夠的常識。同老毛不同，他幹的不是“削足適履”，而是“削履適足”。當現實和理論矛盾之時，他不是像老毛那樣，用主觀意志去強迫改變客觀現實來遷就理論，而是篡改理論去迎合現實。

而這正是理論家從政的危險所在。這些人一般都很固執，堅信自己相信的教條是真理，一定要利用執政的機會去大規模實驗他們的理論。毛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實驗就是最好證明。如果毛像劉鄧那樣，只是平庸政客，則這種鬧劇悲劇就絕對不會在中國上演。

這種教訓其實不光是中國有，外國也一樣。二戰時英國空軍司令海拉斯堅信，轟炸平民集中的大城市而不是軍事目標，是製造恐怖氣氛，從而使納粹德國屈服的唯一辦法。為此他堅持轟炸大城市，甚至把建築的易燃性作為篩選城市的標準，悍然使用燒夷彈轟炸漢堡、德累斯頓、烏爾茲堡等大城市，使大量無辜平民死傷、無數古建築、文化遺產化為灰燼。只是在盟軍在諾曼地登陸後，他屈服於盟軍最高指揮部的壓力，才不得已一度把轟炸目標改為煉油廠和運輸線路，短期內便使德軍因為缺乏燃料而癱瘓。可儘管實踐證明他的理論錯了，他還是堅持他的理論，因為這已經成了一種個人投資，必須堅持到底。為此他一有機會又恢復了轟炸城市的戰略，悍然犯下了轟炸德累斯頓、烏爾茲堡那種毫無軍事意義的民事目標的戰爭罪行。

由此看來，無論中外，迷信理論必然導致政治家、軍事家們干出削足適履的瘋事蠢事來，而理論家們因為具有迷信理論、削足適履的天然傾向，實在不適於從政。

這還不是理論家當政的全部毛病。如果高光明那種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屠龍理論家”上台，因為現實世界裡沒有那種神話中的怪獸，就算他不像老毛那樣去全心全意地開展“全民造龍工程”，也絕對沒有那個政治智慧和道德勇氣去“削履適足”，這樣剩下來的便只有無所事事、尸位素餐一條路。可惜天下從來沒有承認自己不行的政治家，於是他便只能步老共的後塵，實行“口號治國”，也就是“根據一個時期的中心任務”，向全國人民發布一些大而無當、毫無可行性的口號。這在他的眼中，似乎就是一個政治家的全部職能和責任。

其實高光明自到本壇來，干的一直就是這種對口專業活。我還記得他某篇大作的標題：“立即行動起來，強力制止江澤民稱帝！”這種玩意，怎麼看怎麼像老共的正宗貨色：“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

任何稍有常識的成年人都能看出這些口號的大而無當。高領袖發布的那個莊嚴號召，命令式語句中隱含的主語大概是全國人民吧。可請問人民有什麼能耐去“制止江澤民稱帝”，而且還是“強力”，不是弱力也不是一般的力？如果人民有此強大能力，那中國豈不是成了民主國家？那您還嚷嚷什麼呢？您見過有哪個民主國家元首稱帝，又見過哪個民主國家的人民領袖發布莊嚴命令去指揮人民？如果您那“強力制止”說的其實是暴力革命，那麼，難道因為江澤民“稱帝”這麼件事，人民就得揭竿而起，以血肉之軀，赤手空拳地去和坦克裝甲車榴彈炮加農炮火箭炮火焰噴射器光氣氯氣芥子氣神經毒氣武裝直升飛機轟炸機中子彈較量？

僅此一端，恐怕就能說明這些“民運領袖”是什麼侏羅紀公園裡逸出來的怪獸，和現今這文明世界是何等的格格不入。他們的思想水平，甚至連六十年代初就寫出了《偉大的空話》的共黨分子鄧拓都不如。說這些前朝遺老比江共還反動，一點都不是厚誣之詞。他們急需的不是什麼理論素養，而是文明世界的起碼常識；急需的不是教育人民、號召人民、指揮人民，而是趕快利用生活在西方的優越條件，補上西方公民必備常識的最起碼的第一課。

當然，這些毛共理論家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就像王司令絕不會承認當初介入殺俘並下令槍斃“火線臨敵投降”者是錯誤的一樣。可悲的不是這些人擇惡而固執，可悲的是愚昧的人民最吃這一套。人民看不上“摸着石頭過河”，卻對“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心醉神迷。在這種特殊國情下，沒準中國又會放棄剛剛開始的與文明世界接軌的常識治國，回到口號治國那個暗無天日的時代去。要避免這種悲劇發生，獨立知識分子們必須視掃蕩黨文化為己任，子子孫孫打下去，打不盡前朝遺老決不下戰場。

２００２年１２月２８日